凌放倒是沒想到,還會在平昌的商場里遇見鄭太賢。
就是平昌冬奧標準臺決賽,被裁判大水姿勢分,最后和凌放私下道歉的那位韓國跳雪運動員。
“……”見面一時沉默。
凌放和埃里希.科赫都知道些他的故事,因為輿論發酵鬧得有些大。
鄭太賢后來退隊,搞得不太愉快:不知為何,韓國媒體打聽到了他喝醉后和隊里朋友表露的心事。
韓國跳雪關注度一般,平昌冬奧熱度過去,這樣一個冷門項目運動員要走,本來可以低調處理。
可是有心人透給媒體,再一曝光就不一樣了:頭部運動員覺得上頭主辦賽事烏煙瘴氣、想離開行業。這種事一為人所知,贊同者和批判者都會不少,覺得丟人現眼惱羞成怒的倒也大有人在。
更多人不置可否只是希望他安分——風口浪尖先不要發聲不要動,先留在隊里。因為他要是留下,算是可以拿來澄清“不實謠言”。也有不少人跟他談話,但是鄭太賢態度挺堅決。
于是負面輿論甚囂塵上,恨不得連曾經訓練時候沒給隊友遞毛巾也要爆出來,就為力證這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干的事兒必須是別有用心。
鄭太賢還年輕,人也挺斯文的。他本來想低調退出,在國內上個大學,讀新聞專業,以后做個體育記者,沒想到事情發酵成霸凌。
潑油漆寄死鳥的外人不說,就和曾經的教練、隊友、工作人員,其實也不好往來了。
無奈之下,他去了國外念書。
一認出凌放,這位曾經韓國首屈一指的前跳雪運動員,神色先是一喜,隨即想起當年冬奧,主辦方對外國運動員的微妙待遇、自己的表現,又覺著慚愧,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和科赫。
這次暑假回國看父母,抱著有些懷念的心情,專程開車到平昌來看比賽。離開了這個行業,他反而是真正愛看跳臺滑雪了。
兩方比陌生關系沒強太多,場面略有尷尬,還沒來得及想好怎么寒暄,鄭太賢那邊聽到遠遠有人叫他——“哦哦,這不是太賢前輩嘛!”
距離十幾米,來人穿著韓國跳雪隊的一身運動服,身材高挑,劉海還挑染了一條黃毛。
他起初沒注意到凌放和埃里希.科赫,只是抱臂面對鄭太賢站定。
“還敢回國?背刺韓國跳雪的‘假天才’……”態度也很跋扈。
“公共場合,請你注意些!”鄭太賢正辯白,對方已經白眼向天,不再看他。
——結果一轉眼,看到了拐角處面色平淡,單手插兜倚著欄桿的凌放。
“……”不認識凌放的跳雪運動員顯然不多。
凌放和科赫都不懂韓語,但看得出鄭太賢神情尷尬,大概猜得到情況。
那個看來是鄭太賢前隊友的家伙,也意識到剛才這一幕被別國人看到不大好,神色悻悻然地上前用英語自我介紹“初次見面你好……我叫姜成健,韓國國家跳雪隊的選手。”
凌放看著鄭太賢表情不對,也不多言,對他點點頭,“你好,我是凌放,世錦賽見。”
鄭太賢攥了攥手指,還是在他這個師弟背后,稍微抬手對著凌放小幅度搖了搖。
姜成健今年的積分,進不去世錦賽。
……場面一時更加尷尬。
凌放是真不知道,倒不是故意擠兌人。平昌之后,他的主要關注點是在克里斯多夫、克努特、拉森等幾位高曲線方向的競爭對手,而且主要看得也是人家的技術動作、成績數據和趨勢,作為對比。
站在巔峰的人會被所有人牢牢盯著,研究指標變化、技戰術、甚至性格,但在峰頂上的人眼里,沒達到一定高度的人,暫時都看不見。
要認識姜成健這種,世界排名前六十到八十之間的選手,知道對方到底今年能不能進世錦賽,屬實是為難凌放。
為了平昌冬奧,韓國培養了四名種子選手,但是斷層明顯。自從鄭太賢退役,韓國連世錦賽資格都還沒拿到。
鄭太賢好歹上過奧運賽場……凌放面上不顯,心里嘆了口氣。
場面上,姜成健一時間偃旗息鼓,臉色有點羞惱地找個借口走了。
鄭太賢自覺落魄,帶著些許惶然,隔著老遠,對凌放和科赫勉強笑笑說:“……兩位,世錦賽請一定加油,真心祝福你們。”
奧運賽場他分數的水分,彼此心知肚明,鄭太賢這個性格很放不下,對著曾經同場的選手,五味雜陳,神情扭捏。
埃里希.科赫也算個高情商的人,都不知道跟鄭太賢說什么好,反而是凌放走近幾步。
鄭太賢一愣,趕緊站直。
凌放很平淡地開口:“加油,我覺得你以后可能是很好的記者。”
鄭太賢有些發怔地看他。
凌放的神情和姿態很真誠,眼神沒有什么特意的親近或熱情,但正因如此,他說的話看起來是毫不作偽的。
鄭太賢有些感動,略松了口氣,“謝謝!”
這才告辭。
這次照面在凌放心里沒留下什么痕跡——國家隊次日就要打道回府,他還惦記著回國后的很多事呢。
鄭太賢的這個“師弟”的出現,倒是讓凌放想起,自己也還有別的要買。
——國家跳臺滑雪男隊已經招了新的師弟,凌放現在是個師兄了。
前世,阿依努爾不在女隊,自己也這個年齡才差不多進國家隊,在男隊不是年紀最小的,又沒老鄉,也和女隊沒怎么打交道,他自我感覺是和誰都不熟,也沒為師兄弟們做過什么特別的事情。
沒想到,傷病退役的時候,師兄弟都來送他,除了馬爾賽抱著狠狠哭一場,別的幾個師兄弟也是默默幫著拎行李、收拾東西。最后還都紅了眼眶。
職業運動員們感情質樸,稍微處處關系就會很融洽。
那時,還有個師弟跟他回憶,進隊第一次跳50米臺、嚇到腿軟的時候,凌放特意找他,在他面前示范了好幾次,甚至有些冒險地給親自展示了幾次危險動作。
這種事兒凌放早都忘了,沒想到還有人記得。
這一世,凌放的蝴蝶效應有些影響,作為將滿19歲的奧運冠軍,他的存在帶來了人們對跳雪項目更多的期許。
這次跳雪隊大擴容,一下子來了五個新人,兩男三女。師弟妹們都是今年夏天陸續來的,凌放差不多整個季度都在國外比賽,還沒見到自己的后輩呢。
聽馬爾賽說,男隊來了兩個師弟,都超乖巧的!
凌放很認真地檢視商鋪,用心挑禮物——回國即將迎來今生的初次見面,他想著給師弟們也帶個小見面禮。最后選中了兩個樣式便捷的本地品牌男式背包,付錢拿走。
這趟凌放回國途中還挺熱鬧。凌放他們的行程,和此次同來參賽的埃里希.科赫、還有俄羅斯跳雪男女隊前往下一站大獎賽的航班恰好重合。
他是返回首都機場,別人則是轉機,一行人能同行一段。
凌放惦記著新師弟師妹,一路和大家聊得有一搭無一搭,他問阿列克謝,“……阿列克謝,俄羅斯的跳雪也是從前蘇聯時代開始的嗎?你們的少年階段選拔搞得特別好。”
比起選拔基數,成才概率其實非常高,不輸北歐。
在大家認知里,傳統跳雪強國還是要有科技和體育人才培養產業優勢的,不是有雪就行,和一般的高山滑雪、冰上項目有差異。
阿列克謝撓撓頭,“那時候我不知道,現在這項目本身沒有那么受重視,其實更多孩子可能是……可能是下雪的時候,跳房子跳出來的?”
跳房子啊……估計不是國內小朋友玩的粉筆格跳房子。
凌放想了一下那場面。
……行吧。戰斗民族發掘兒童跳雪潛能的辦法,不好復制(。)
一回國,葉飛流和方唐他們立刻忙著開會、匯報、寫總結。
2019的這個夏天,凌放在大跳臺的進步很大,北京冬奧上雙臺,如今已經不只是紙面計劃。
大跳臺和標準臺都要上,還要爭獎,這就得最大程度把他的狀態延續下去。
首先面臨的是要在今冬的索契世錦賽穩住成績,教練組要仔細論證給出方案。
凌放本人就好得多,他畢竟在外頭跑了將近兩個月,只要簡單劃水地參加一次早會,然后可以休息兩天,再加入正常訓練。
其實他只是在宿舍補了個懶覺,爬起來就不覺得怎樣了,還是溜達去了訓練場地。
中國國家跳雪隊管理層這兩天工作的重中之重,是借著國家隊備賽世錦的機會,完善隊內比賽服裝、雪板設備訂購的制度——總不好到北京冬奧還折騰這些基本的東西。
衣服差個1mm松垮度不合格、雪板差個一厘米不合格等等狀況,聽起來似乎是十幾年前才會發生的舊案。然而不然,現今世界上的A級大賽,包括世錦賽和奧運會中,幾乎每次都有因此賽前被剝奪資格無法上場的案例。
就在今年的夏季大獎賽中,女隊唯一可以參賽的阿依努爾還吃了大虧,不止錯失一次分站賽,還被扣了幾分。
小姑娘正是發育生長期,衣服原本很合理,前一次比賽還沒事,卻因為減脂增肌,導致了身形快速變化。
連身服距離皮膚的平均松緊度是正負3mm,按照FIS統一選取的測量點位測出來,她賽前送衣服檢測,到了,立馬給刷下來。
國內也辦了北大壺冠軍杯,阿依努爾是女子冠軍呢,卻沒測出來衣服不合格的。
這也不能說是人家卡得狠,只能說是國內比賽測量精度和規范性比不上人家。
阿依努爾沮喪了好久呢。
隊里也決心改善。現在好歹有個奧運冠軍在,項目整體關注度也高些。
“這種基礎保障方面,可算是比以往充裕嘍!”教練們開會的時候感嘆。
“就這樣,一線隊員,像是凌放、馬爾賽、寧恬,基本上身型已定,跳雪項目職業化中,國家隊也有絕對的帶頭作用。咱們既然要做就做最好,按專崗顧問的制度做!”討論后,白主任一錘定音,選擇了成本較高、但利于長遠的方案。
顧問制嘛,現在高薪請老外,其他教練和工作人員耳濡目染,早晚能拉起來咱們自己的專業人才梯隊!
經過選拔,一位輾轉聯系到的芬蘭專業廠家產品技術總監,被聘請為中國國家跳雪隊的實賽服裝顧問。
專門負責A類賽事運動員的連身服訂做和采購把關,包括大賽前要負責檢查每位隊員的衣服貼合度,做應急兜底。
事情已經基本談定。
這是大喜事,訓練場邊上,馬爾賽眉飛色舞地跟凌放講頭尾。
正說著呢,馬爾賽一扭頭,樂了——“嘿,凌放,這倆就是咱們的新師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