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索尼婭
勞兒·瓦·施泰因生在此地,沙塔拉,在這里度過了青少年時期的大部分時光。她的父親曾是大學老師。她有一個大她九歲的哥哥——我從未見過他——據(jù)說住在巴黎。她的父母現(xiàn)已不在人世。
關(guān)于勞兒·瓦·施泰因的童年,即便從塔佳娜·卡爾那里,我也從來沒有聽到什么給我留下特別印象的事情。塔佳娜是勞兒中學時最好的女友。
星期四的時候,她們倆在學校空寂的操場上跳舞。她們不愿意與其他人一起排隊出去,她們寧愿留在學校里。塔佳娜說,學校也不管她們倆,她們長得可愛迷人,比別人更知道討巧,學校就準了她們。跳舞嗎,塔佳娜?鄰近建筑物里傳來過時的舞曲,那是電臺里的戀舊歌曲節(jié)目,這對她們就足夠了。女學監(jiān)們沒了蹤影,這天的大操場上只有她們兩個,舞曲的間歇傳來街上的噪音。來,塔佳娜,來呀,我們跳舞,塔佳娜,來吧。我知道的是這些。
也知道下面這些:勞兒在十九歲那年遇到了麥克·理查遜,是學校放假的時候,一天早晨,在網(wǎng)球場。他二十五歲。他是T濱城附近大地產(chǎn)主的獨生子。他無所事事。雙方家長同意結(jié)婚。勞兒該是六個月前訂的婚,婚禮要在秋季進行,勞兒剛剛輟學,她來到T濱城度假,正趕上市立娛樂場舉辦本季的盛大舞會。
塔佳娜不相信這著名的T濱城舞會對勞兒·瓦·施泰因的病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塔佳娜將病因追溯得更早,甚至早于她們的友誼。它早就孵在那里,孵在勞兒·瓦·施泰因身上,因為一直有來自家庭、其后又來自學校的呵護關(guān)愛包圍著她,才沒有破殼而出。她說,在學校里,并且也不止她一個人這樣想,勞兒的心就已經(jīng)有些不在——她說:那兒。她給人印象是勉為其難地要做出某種樣子卻又隨時會忘記該這樣去做,而面對這樣的煩惱她又能泰然處之。溫柔與冷漠兼而有之,人們很快便發(fā)現(xiàn),她從來沒有表現(xiàn)出痛苦或傷心,從來沒有看到她流出過一滴少女的淚。塔佳娜還說勞兒·瓦·施泰因長相漂亮,在學校里很搶手,盡管她像水一樣從你的手中滑落,你從她身上抓住的那一點點東西也是值得做一番努力的。勞兒很風趣,愛開玩笑,也很細致,盡管她自己的一部分總是與你遠離,與現(xiàn)在遠離。遠離到哪里呢?到少女之夢中嗎?不是,塔佳娜說,不是,可以說還沒有任何著落,正是這樣,沒有任何著落。是不是心不在焉呢?塔佳娜倒傾向于認為,也許實際上勞兒·瓦·施泰因的心就是不在——她說:那兒。心有所系,是大概要來到的,可是她,她沒有經(jīng)歷到。是的,看來在勞兒身上,是感情的這個區(qū)域與別人不一樣。
傳言勞兒·瓦·施泰因訂婚的時候,塔佳娜她對這個消息半信半疑:這個被勞兒發(fā)現(xiàn)又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的人是誰呢?
當她認識了麥克·理查遜并且見證了勞兒對他的瘋狂激情后,她動搖了但還是有所疑慮:勞兒不是在為她那顆不完全的心安排歸宿吧?
我問她,后來勞兒的瘋狂發(fā)作是否證明她自己弄錯了。她重復說不,在她看來,她認為這一發(fā)作與勞兒從一開始就是合為一體的。
我不再相信塔佳娜所講的任何東西,我對任何東西都不再確信。
以下,自始至終所述,混雜著塔佳娜·卡爾講的虛實莫辨的故事以及我自己有關(guān)T濱城娛樂場之夜的虛構(gòu)。在此基礎(chǔ)上,我將講述我的勞兒·瓦·施泰因的故事。
這一夜之前的十九年,我不想知道得比我所說的更多,或差不多一樣多,也不想以編年順序以外的方式去了解,即便其中隱含著使我得以認識勞兒·瓦·施泰因的某個神奇時刻。我不愿這樣,是因為勞兒青少年時期的生活在這個故事中的出現(xiàn),有可能在讀者眼中會略微削弱這個女人在我的生活中沉重的現(xiàn)實存在。因此,我要去尋找她,抓獲她,在我以為應(yīng)該去這樣做的地方,在她看起來開始移動向我走來的時候,在舞會最后的來客——兩個女人——走進T濱城市立娛樂場舞廳大門的確切時刻。
樂隊停止演奏。一曲終了。
人們緩緩退出舞池。舞池空無一人。
年長的那個女人遲行片刻,環(huán)顧大廳,然后轉(zhuǎn)過身來朝陪同她的年輕姑娘微笑。毫無疑問,兩人是母女。兩人都是高個子,一樣的身材。但如果說那年輕姑娘在適應(yīng)自己的高挑身材和有些堅硬的骨架上還略顯笨拙的話,這缺陷到了那母親身上卻成了對造物隱晦否定的標志。她那在舉手投足一動一靜中的優(yōu)雅,據(jù)塔佳娜說,令人不安。
“她們今天上午在海灘上,”勞兒的未婚夫麥克·理查遜說。
他停下來,他看到了新的來客,然后他將勞兒拖向酒吧和大廳盡頭的綠色植物那里。
她們穿過了舞池,也朝這同一個方向走來。
驚呆了的勞兒,和他一樣,看到了這個風姿綽約的女人帶著死鳥般從容散漫的優(yōu)雅走過來。她很瘦。大概一直這樣瘦。塔佳娜清楚地記得,她纖瘦的身上穿著一襲黑色連衣裙,配著同為黑色的絹紗緊身內(nèi)襯,領(lǐng)口開得非常低。她自己愿意如此穿戴打扮如此以身示人,她如其所愿,不可更改。她身體與面部的奇妙輪廓令人想入非非。她就是這樣出現(xiàn),從今以后,也將這樣死去,帶著她那令人欲火中燒的身體。她是誰?人們后來才知道:安娜—瑪麗·斯特雷特。她美麗嗎?她多大年齡?她有過什么經(jīng)歷,這個不為他人所知的女人?她是通過什么神秘途徑達到了這樣的境界,帶著快樂且耀眼的悲觀厭世,輕如一粒灰塵的、不易覺察的慵散微笑?看來,惟一使她挺身而立的,是一種發(fā)自身心的果敢。但這果敢也是優(yōu)雅的,和她本人一樣。二者信步而行,無論走到哪里都不再相分相離。哪里?任何東西都不再能夠觸動這個女人,塔佳娜想到,任何東西都不再能夠,任何東西。除了她的末日,她想。
她是否行走時順便看了麥克·理查遜一眼?她是否用拋在舞廳里的那種視而不見的目光掃了他一眼?不可能知道,因而也就不可能知道我講的勞兒·瓦·施泰因的故事什么時候開始:她的目光——走到近處人們會明白原來這一缺陷源自她的瞳孔那幾近繁重的脫色——駐落在眼睛的整個平面,很難接收到它。她的頭發(fā)染成棕紅色,燃燒的棕紅色,似海上夏娃,光線反而會使她變丑。
她從他身邊走過時,他們互相認出來了嗎?
麥克·理查遜向勞兒轉(zhuǎn)過身來邀請她跳他們畢生在一起跳的最后一支舞的時候,塔佳娜·卡爾注意到他面孔蒼白,布滿了驟然而至的心事,于是她明白他也看到了這個剛進門的女人。
勞兒無疑注意到了這一變化。她好像是不由自主地來到他面前,沒有對他的懼怕也從來沒有懼怕過他,沒有驚奇,這一變化的性質(zhì)看來對她不是陌生的:它是麥克·理查遜這個人身上所固有的,它與勞兒到目前為止所了解的他有關(guān)。
他變得不同了。所有人都能看出來。看出來他不再是大家原以為的那個人。勞兒看著他,看著他在變。
麥克·理查遜的眼睛閃出光亮。他的面部在滿溢的成熟中抽緊。上面流露著痛苦,古老的、屬于初世的痛苦。
一看到他這樣,人們就會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任何詞、任何強力能阻止得了麥克·理查遜的變化。現(xiàn)在他要讓這變化進行到底。麥克·理查遜的新故事,它已經(jīng)開始發(fā)生了。
對此情此景的親眼目睹和確信無疑看來并沒有伴隨著痛苦在勞兒身上出現(xiàn)。
塔佳娜發(fā)現(xiàn)勞兒也變了。她窺伺著這一事件,目測著它遼闊的邊際,精確的時辰。如果她自己不僅是事件發(fā)生也是事件成功的動因,勞兒不會如此著迷。
她又和麥克·理查遜跳了一次舞。這是最后一次。
那女人現(xiàn)在一個人,與柜臺稍有些距離,她的女兒與舞廳門口處的一群相識聚在了一起。麥克·理查遜向女人走去,情緒那樣激動,人們都擔心他會遭到拒絕。勞兒,懸在那兒,她也在等待。女人沒有拒絕。
他們走進舞池。勞兒看著他們,像一個心無旁系的年老婦人看著自己的孩子離開自己,她看上去愛著他們。
“我應(yīng)該請這個女人跳舞。”
塔佳娜清楚地看到了他以新方式行動,前進,像受刑一樣,鞠躬,等待。女人輕輕皺了皺眉頭。她是否也認出他來,因為上午在海灘上看見過他,僅僅為了這個原因?
塔佳娜待在勞兒身邊。
勞兒本能地與麥克·理查遜同時朝安娜—瑪麗·斯特雷特的方向走了幾步。塔佳娜跟著她。這時她們看到了:女人微微張開嘴唇,什么也沒說,驚奇地看到上午見過一面的這個男人的新面孔。待她投入到他的臂彎中,看到她突然變得舉止笨拙,因事件的促發(fā)而表情愚鈍、凝滯,塔佳娜就明白他身上適才的慌張也傳到了她身上。
勞兒回到了酒吧和綠色植物后面,塔佳娜跟著她。
他們跳了舞。又跳了舞。他,目光低垂到她脖頸后裸露的地方。她,比他矮些,只看著舞廳的遠處。他們沒有說話。
第一支舞跳完的時候,麥克·理查遜像往常一直做的那樣走到勞兒身邊。他眼中有種對援助、對默許的懇求。勞兒向他微笑。
隨后,接著的一首曲子跳完時,他沒有回來找勞兒。
安娜—瑪麗·斯特雷特與麥克·理查遜再沒有分開過。
夜深了,看起來,勞兒所擁有的痛苦的機會越來越少了,好像是痛苦沒有在她身上找到滑入的地方,好像她忘記了愛之痛的古老代數(shù)。
晨曦即至,夜色退盡的時候,塔佳娜注意到他們都老了許多。盡管麥克·理查遜比這個女人年輕,但他也達到了她的年紀并且他們?nèi)齻€——還有勞兒——一起長了許多年紀,有幾百歲,長到了沉眠在瘋?cè)松砩系哪欠N年紀。
在這同一個時辰,他們一邊跳著舞,一邊說了話,幾句話。舞曲間歇,他們繼續(xù)完全沉默,并排站著,與眾人保持距離,一成不變的距離。除了他們的手在跳舞時交合在一起外,他們沒有比初次相見時更接近。
勞兒一直待在事件發(fā)生、安娜—瑪麗·斯特雷特進門時她所處的地方,在酒吧的綠色植物后面。
塔佳娜,她最好的女友,也一直在那兒,撫摸著她放在花下的小桌子上的那只手。是的,是塔佳娜在整整一個夜晚對她做著這一友好的動作。
黎明時分,麥克·理查遜用目光向大廳深處尋找某個人。他沒有發(fā)現(xiàn)勞兒。
安娜—瑪麗·斯特雷特的女兒早就離開了。看上去,她的母親既沒有注意到她的離去,也沒有注意到她不在場內(nèi)。
勞兒大概和塔佳娜一樣,和他們一樣,都還沒有留意到事物的另外一面:隨著白日到來,一切都將結(jié)束。
樂隊停止了演奏。舞廳看上去差不多空了。只剩下幾對舞伴,其中有他們一對。此外,在綠色植物后面,還有勞兒和這另一個年輕姑娘,塔佳娜·卡爾。他們沒有注意到樂隊停止了演奏:在樂隊本該重新演奏的時刻,他們又自動地擁在一起,沒有聽到音樂已經(jīng)沒有了。正在這時候,樂師們一個一個地從他們面前走過,小提琴封閉在陰郁的琴盒中。他們做了個讓樂師們停下來的手勢,或許要說什么,無濟于事。
麥克·理查遜把手放在自己額頭上,在舞廳中尋找某種永恒的標記。勞兒·瓦·施泰因的微笑就是其中的一個,但他沒有看到。
他們默默地互相注視著,長久無語,不知該做什么,怎樣走出這一夜。
這時候,一個有了些年紀的女人,勞兒的母親,走進了舞廳。她一邊謾罵著他們,一邊質(zhì)問他們對她的孩子做了些什么。
誰會把這一夜發(fā)生在T濱城娛樂場舞廳里的事情通知了勞兒的母親呢?那不會是塔佳娜·卡爾,塔佳娜·卡爾沒有離開過勞兒·瓦·施泰因。她是自己來的嗎?
他們在自己的周圍尋找被辱罵的人。他們沒有回答。
當母親在綠色植物后面發(fā)現(xiàn)她的孩子時,空寂的大廳里響起混雜著抱怨和關(guān)切的聲音。
當母親來到勞兒身旁碰到她時,勞兒終于松開了手中的桌子。此時此刻她只意識到一個結(jié)局顯現(xiàn)出來,不過是模糊地意識到,還不能明確區(qū)分會是哪一種結(jié)局。母親在他們和她之間的屏障是這個結(jié)局的前兆。她用手,非常有力地,將之掀翻在地。抱怨和關(guān)切混雜的聲音停了下來。
勞兒第一次叫喊。這時,一些手重新落到了她肩膀周圍。她當然辨識不出都是誰的手。她避免自己的臉被任何人觸碰。
他們開始移動,向著墻走去,尋找著想象中的大門。黎明在廳里廳外都是一樣的昏暗。他們終于找到了真正的大門的方向,開始非常緩慢地朝那個方向走去。
勞兒不停地叫喊出一些合乎理性的東西:時間還早,夏令時弄錯了。她懇求麥克·理查遜相信她。但是,因為他們繼續(xù)往前走——人們試圖阻止她跟去,可她還是掙脫了——她向門口跑去,一頭撞到了門板上。大門,鉚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們低垂著眼睛從她面前走過。安娜—瑪麗·斯特雷特開始往下走去,然后是他,麥克·理查遜。勞兒用目光追隨著他們穿過花園。到她看不見他們時,她摔倒在地,昏了過去。
施泰因太太講,勞兒被領(lǐng)回沙塔拉,她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幾個星期沒有出門。
她的故事以及麥克·理查遜的故事已是盡人皆知。
人們說,勞兒的消沉那時帶有痛苦的跡象。可是無名的痛苦又怎樣可以言說呢?
她總是說同樣的事情:夏令時弄錯了,時間還早。
她憤怒地說出自己的名字:勞兒·瓦·施泰因——她就是這樣稱呼自己的。
然后,她開始抱怨,更明確地抱怨,抱怨自己對這樣的等待感到疲憊不堪。她感到厭倦,要大喊大叫。她大喊大叫實際上是她沒有什么可以思想,而同時她像孩子一樣不耐煩地等待著,要求著給這一思想的缺乏一劑立即見效的藥。然而,人們?yōu)樗峁┑娜魏蜗捕疾荒苁顾龜[脫這一狀態(tài)。
然后,勞兒開始停止抱怨任何事情。她甚至逐漸停止說話。她的憤怒衰老了,泄氣了。她說話的時候,只是想說難以表達出做勞兒·瓦·施泰因是多么令人厭倦,多么漫長無期,漫長無期。人們讓她努把力。她說,她不明白為什么。她在尋找惟一一個詞上面臨的困難似乎是無法逾越的。她看上去什么都不再等待。
她是否想著某件事,她自己?人們問她。她聽不懂這一問題。人們會說她自暴自棄了,說不能擺脫這一狀態(tài)的無盡厭倦沒有被思考過,說她變成了一個沙漠,在沙漠之中一種游牧的特性將她拋向了永無休止的追逐,追逐什么?不知道。她不回答。
人們說,勞兒的消沉,她的疲憊,她的巨痛,只有時間能夠戰(zhàn)勝。人們判定她的這一消沉沒有最初的譫妄嚴重,它可能不會持續(xù)很久,不會給勞兒的精神生活帶來重大變化。她的青春年少很快會將之掃蕩一空。人們認為她的消沉是可以解釋的:她因親眼所見的一時自卑而不能釋懷,因為她被T濱城的男人拋棄了。她現(xiàn)在所彌補的,這遲早會發(fā)生,是舞會期間對痛苦的奇怪疏忽。
然后,在繼續(xù)保持沉默無語的同時,她重新開始要吃,要開窗,睡眠。并且很快,她就愿意人們在她周圍說話。對人們在她面前所說、所講、所斷言的一切,她都表示贊同。所有這些話的重要性在她看來是一樣的。她聽得入迷。
關(guān)于他們,她從來沒有問過什么消息。她沒有問過任何問題。當人們認為有必要告訴她他們已經(jīng)分手的消息時——他的離去她是后來才知道的——她表現(xiàn)出來的平靜被認為是個好兆頭。她對麥克·理查遜的愛死了。隨著部分理智的恢復,她已經(jīng)以不可否認的方式接受了這件事情,接受了事物的公正回歸,接受了她有權(quán)享用的公正報復。
她第一次出門是在夜里,一個人,沒有打招呼。
若安·倍德福在人行道上走著。他距她有百來米遠——她剛剛出門——她還在自己家門口。看見他的時候,她把自己藏到大門的一個門柱后面。
在我看來,若安·倍德福向勞兒所講的那一夜的事情對她目前的故事產(chǎn)生了作用。這是最后的具有先見意義的事實。其后,有十年光景,它們幾乎全部從這個故事中消失了。
若安·倍德福沒有看到她出來,他以為是一個散步的女人,害怕他這個深夜獨自出游的男人。林陰道上空蕩蕩的。
那身影年輕、靈活,走到大門口時他看了一下。
使他停下不走的,是微笑,當然是膽怯的但其中閃爍出歡快的喜悅,因為看到來了某個人,就是他,在這個晚上。
他停下來,也朝她微笑。她從藏身處出來并向他走來。
她的舉止或穿戴中一點兒也顯示不出她當時的狀態(tài),除了也許有些凌亂的頭發(fā),但她也許是跑來的并且這個夜晚起了點風。若安·倍德福想,很有可能她是從空寂的林陰道的另一頭跑到這里來的,因為她害怕。
“如果您害怕,我可以陪您一下。”
她沒有回答。他沒有堅持。他開始走路,她也在他身邊走,帶著明顯的快樂,像個閑逛的人。
走到林陰道的盡頭,快到郊區(qū)的時候,若安·倍德福開始相信她并不是朝哪個明確的方向走。
這一行為讓若安·倍德福感到驚訝。當然他想到了瘋狂,但沒有往心里去。也沒有想這會是場艷遇。她大概在玩游戲。她非常年輕。
“您向哪邊走?”
她做了番努力,看了看他們剛走過的林陰道的另一側(cè),但她沒有指明。
“也就是說……”她說。
他開始笑,她也跟他笑,由衷地笑。
“來吧,從這兒走。”
她順從著,和他一樣從來路返回。
盡管如此,她的沉默還是越來越讓他困惑。因為與之相伴的,是對他們所走過的地方的非同尋常的好奇,即便這些地方完全平淡無奇。這會讓人以為她不僅是剛到這座城市,并且她來這里是為了找回或?qū)ふ夷承〇|西,一座房子,一處花園,一條街,甚至是一個對她極其重要而她卻只能晚上來尋找的物件。
“我住得離這兒非常近,”若安·倍德福說,“如果您要找什么東西,我可以告訴您。”
她明確地回答:
“什么也不找。”
如果他停下來,她也停下來。他覺得這樣做很好玩。但她沒有注意到這一游戲。他繼續(xù)這樣做。有一次他停的時間有些長:她就等著他。若安·倍德福停止了這一游戲。他讓她任意而為。他假裝領(lǐng)她走,實際上他跟著她在走。
他注意到,如果非常留心,如果讓她以為是在跟著走的話,到每一個拐彎處,她都繼續(xù)前行,往前走去,但不多不少,就像風遇到田野才刮起一樣。
他又讓她這樣走了一會兒,然后他想再走回到他發(fā)現(xiàn)她的那條林陰道會怎么樣。他們經(jīng)過某一處房子的時候,她干脆轉(zhuǎn)彎走。他認出了那個大門,她就是在那里藏著的。房子很大。大門一直敞開著。
這時候他才想起她也許就是勞兒·瓦·施泰因。他不認識施泰因一家,但他知道他們一家住在這一街區(qū)。年輕姑娘的故事他知道,就像城里所有的中產(chǎn)人士一樣,他們大多去T濱城度假。
他停下來,抓住她的手。她任他這樣做。他吻了這只手,那上面有灰塵一樣的平淡味道,無名指上有一枚非常漂亮的訂婚戒指。報紙報道了富有的麥克·理查遜賣掉所有資產(chǎn)去了加爾各答的消息。戒指閃閃發(fā)光。勞兒也看著它,帶著適才看其他東西時一樣的好奇。
“您是施泰因小姐,對吧?”
她幾次地點頭,起初不太確信后來更加明確地點頭。
“是的。”
順從如初,她隨他去了他的住處。
在那里,她任憑自己快樂地漫不經(jīng)心。他對她說話。他對她說他在一家飛機制造廠工作,他是音樂家,剛來到法國度假。她聽著。他說很高興認識她。
“您想要什么?”
盡管做了番明顯的努力,她還是回答不上來。他沒有打擾她。
她的頭發(fā)和她的手有同樣的味道,源自久棄不用之物的味道。她很美,但臉色因憂傷、因血液上行的緩慢而現(xiàn)出灰暗和蒼白。她的面部輪廓已經(jīng)開始消失于這種灰白之中,重新陷入體膚的深處。她變得年輕了。讓人以為只有十五歲。即便在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是病態(tài)般地年輕。
她挪開看著他的專注目光,在流淚中她語似懇求地說:
“我有時間,太長了。”
她朝向他站起身來,就像一個窒息的人要尋找空氣一樣,他抱住了她。這就是她想要的。她緊緊抓住他,也抱住了他,把他弄疼了,就好像她愛著他、愛著這個陌生人一樣。他友善地對她說:
“也許在你們兩個之間一切都會重新開始。”
他喜歡她。她誘發(fā)了他喜好沒有完全長大、神情憂郁、無羞無愧、無聲無息的小姑娘的欲望。他不情愿地告訴她這個消息。
“也許他會再回來。”
她尋找著詞,慢慢地說出:
“誰走了?”
“您不知道嗎?麥克·理查遜賣掉了他的家產(chǎn)。他去印度找斯特雷特夫人去了。”
她以有點習慣性的方式點了下頭,神情憂郁。
“您知道,”他說,“我不像別人那樣認為他們不對。”
他說聲對不起,對她說他要給她母親打電話。她沒有反對。
接到若安·倍德福通知的母親第二次來找她的孩子領(lǐng)她回家。這是最后一次。這一次勞兒跟著母親走,就像剛才她跟著若安·倍德福走一樣。
若安·倍德福沒有再見到她就向她求婚。
他們的故事迅速傳開——沙塔拉不是一個大得可以聽不到閑話吞得下奇聞的城市——人們懷疑若安·倍德福只愛心靈破碎的女人,人們還更嚴重地懷疑他對受人遺棄、被人弄瘋的年輕姑娘有奇異的癖好。
勞兒的母親將過路人這一獨特的舉動告訴了她。她還記得他嗎?她記得。她接受。母親對她說,若安·倍德福,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要遠離沙塔拉好幾年,她也接受嗎?她也接受。
十月的一天,勞兒·瓦·施泰因與若安·倍德福結(jié)婚了。
婚禮在相對私密的氛圍下舉行,因為,據(jù)說,勞兒好多了,她的父母要在盡可能的范圍內(nèi),使她忘掉第一次訂婚的事。不過,還是采取了預防措施,沒有通知也沒有邀請任何一位從前與勞兒要好的年輕姑娘,包括最好的女友塔佳娜·卡爾。這一措施產(chǎn)生了相反的效果。它證實了那些包括塔佳娜·卡爾在內(nèi)的人們的看法,他們認為勞兒病得很重。
勞兒就這樣并非情愿地結(jié)婚了,以適合她的方式,沒有經(jīng)過野蠻的選擇,沒有抄襲在某些人眼中視為罪行的東西,即找一個取代T濱城的出走者的心上人,尤其沒有背叛他所留給她的堪稱典范的拋棄。
勞兒離開了沙塔拉,她的故鄉(xiāng)之城,有十年時間。她住到了U橋鎮(zhèn)。
婚后這些年她有了三個孩子。
在這十年里,她周圍的人認為,她對若安·倍德福忠貞不渝。這幾個詞對她是否有什么具體意義,人們大概從來也不知道。在他們之間從來也沒有談到過勞兒的過去和T濱城那著名的舞會之夜,從來沒有。
即便在病愈之后,她也從來沒有打聽過她婚前認識的那些人都怎么樣了。母親的死——婚后她最不想再見到她——也沒讓她流一滴淚。但是,勞兒的無動于衷沒有受到周圍人的質(zhì)疑。人們說,她是因為受了那么多的痛苦才變成這樣的。從前那么溫柔的她——人們談到她那已成為馬口鐵的過去時通常這樣說——自從與麥克·理查遜的故事發(fā)生后,就自然變得冷漠無情甚至有些不夠公正了。人們尋找為她開脫的理由,尤其是在她母親去世的時候。
她看上去對她生活的未來進程很有信心,不想改變什么。跟丈夫在一起的時候,人們說她很自在甚至是幸福的。有時她陪他去出公差。她還參加他的音樂會,鼓勵他去做所有愛好的事情,據(jù)說還鼓勵他與他廠里的年輕女工私通。
若安·倍德福說他愛他的妻子。愛本來的她,婚前婚后始終未變的她。他說他一直喜歡她,他不認為是自己改變了她,他認為是自己選擇了她。他愛這個女人,勞拉·瓦萊里,這個近在他身邊的安靜存在,這個站著的睡美人,這個使他在遺忘和重逢之間來來往往的經(jīng)常的消隱,他時而遺忘時而重逢的是她的金黃色頭發(fā),是她睡醒后也從不見有所改變的絲質(zhì)身體,是他稱作柔情、他妻子的柔情的這種恒定且沉靜的潛在性。
U橋鎮(zhèn)勞兒的家中有著嚴格的秩序。它幾乎是勞兒所希望的,幾乎在空間與時間上都一樣秩序井然。鐘點被嚴格遵守。所有東西的位置也一樣。勞兒周圍的人都一致認為,再也不能比這更接近完美了。
有時,尤其是勞兒不在家的時候,這種不變的秩序會使若安·倍德福感到震驚。還有那種勉強的平淡格調(diào)。房間、客廳的布置是商場櫥窗布置的忠實復制,勞兒照料的花園也是U橋鎮(zhèn)其他花園的直接翻版。勞兒在模仿,但模仿誰呢?其他人,所有的其他人,最大可能多數(shù)的其他人。午后勞兒不在時的客廳,難道不是上演著其意義已飄飛的絕對激情的獨角劇的空蕩舞臺?若安·倍德福有時害怕難道不是不可避免的嗎?他難道該去窺伺冬日之冰的第一聲破裂嗎?誰知道?誰知道他是否有一天會聽到?
但是,使若安·倍德福安下心來是容易的,當他妻子在家的時候——大多數(shù)時間是這樣——當她居中而治的時候,這種秩序就失去了它咄咄逼人的一面,較少地引發(fā)人們?nèi)ヌ岢鰡栴}。勞兒將她的秩序安排得幾乎自然而然,這很適合她。
十年的婚姻過去了。
某日人們向若安·倍德福提供了處于不同城市的幾個更好的升遷職位供其選擇,其中就有沙塔拉。他一直有點留戀沙塔拉,他是應(yīng)勞兒母親的要求,在婚后離開的。
自麥克·理查遜最終離去也有十年光景了。勞兒不僅沒再談起過他,而且隨著年齡增長,變得越發(fā)快樂。如此一來,即便若安·倍德福在接受提供給他的職位上有些猶豫,勞兒還是很容易地打消了他的遲疑不決。她只是說能收回一直出租著的父母的房子她將非常快樂。
若安·倍德福給了她這一快樂。
勞兒·瓦·施泰因以在U橋鎮(zhèn)時同樣嚴格的一絲不茍布置了沙塔拉的故居。她成功地引進了同樣冰冷的秩序,使它以同樣的時間節(jié)奏運行。家具沒有換。她花很多時間料理被冷落遺棄的花園,前一個花園她已經(jīng)是花很多時間料理了,但這回她犯了個錯誤,花園路線上的錯誤。她想要那種圍繞著門廳有規(guī)則地扇形分布的小徑。結(jié)果,這些互不相通的小徑,不能使用。若安·倍德福覺得這一疏忽很有趣。人們又辟了一些側(cè)徑旁路將前面那些扇形小路切分開,邏輯上說可以在花園里散步了。
在丈夫的境況有了明顯改善后,勞兒在沙塔拉雇了個女管家,這樣她就擺脫了照顧孩子的事務(wù)。
她突然有了自由時間,大量的時間,她養(yǎng)成了在她童年的城市及其周圍散步的習慣。
而在U橋鎮(zhèn)的十年,勞兒外出那樣少,少得使她丈夫出于健康的考慮,有時強迫她外出,在沙塔拉她自己養(yǎng)成了這一習慣。
首先,她時不時地外出,去購物。然后,她無緣由地外出,每天有規(guī)律地外出。
這些外出散步很快就成了她的必需,就像到目前為止她身上的所有其他東西一樣,比如:準時,秩序,睡眠。
在我看來,既然要在勞兒·瓦·施泰因的故事中虛擬出我所不知道的環(huán)節(jié),更正確的做法是鏟平地面、深挖下去、打開勞兒在里面裝死的墳?zāi)梗皇侵谱魃綆n、設(shè)置障礙、編造事端。因為對這個女人有所了解,我相信她也會寧愿我在這個方向上補足她的生平事件的缺乏。另外,我也總是依據(jù)某些假設(shè)才這樣做的,這些假設(shè)并非毫無根據(jù)并且在我看來已初步得到證實。
因而,其后發(fā)生的故事,雖然勞兒沒有向任何人談起過,她的女管家倒是有點兒記憶:她記得有一天街道上很安靜,一對情侶從房前經(jīng)過,勞兒向后撤身——她來倍德福家的時間不長,還從未見過勞兒有這樣的舉動。因此,同我一樣,從我這里,我相信自己也回憶起某些事情來,我繼續(xù)敘述:
她的家安置好以后——只剩下給三樓的一個房間布置家具了——某個陰天的午后,一個女人從勞兒的房子前走過,她注意到了她。這個女人不是一個人。跟她在一起的男人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了新漆的房子、園丁們在工作的小花園。勞兒一看到這一對男女在街上出現(xiàn),就躲到一處籬笆后面,他們沒有看見她。那女人也看了看,但沒有男人看得認真,像一個對這里已經(jīng)有所了解的人。他們說了幾句話,盡管街上很靜,勞兒也沒有聽到,除了那女人說的單獨幾個詞:
“她也許死了。”
走過花園,他們停了下來。他把女人攬在懷里,悄悄地用力吻她。一輛汽車的聲音使他放開了她。他們分手了。他順原路折回,腳步更快地走著,再經(jīng)過那座房子時他沒有去看。
勞兒,在花園里,不太確信認出了那女人。某些相似的東西圍繞著那張臉漂浮。圍繞著那一步態(tài),也圍繞著那一目光漂浮。但是勞兒所看到的他們分手時那罪過、美妙的一吻,難道它也沒有對她的記憶產(chǎn)生一點兒影響?
她并沒有往下去尋思她看沒看到誰。她在等待。
不久以后她開始編造——她從前看上去是什么也不編造的——外出上街的借口。
這些外出與這對男女經(jīng)過的關(guān)系,我沒有從勞兒瞥見的那女人的似曾相識上看出來,也沒有從她不經(jīng)意說出而勞兒可能聽到的那句話中看出來。
勞兒動作起來,她回到了她的睡眠中。勞兒外出上街,她學會了隨意行走。
一旦她走出家門,一旦她來到街上,一旦她開始行走,散步就將她完全俘獲了,使她擺脫了比到目前為止的耽于夢想更有作為的意愿。街道載著散步中的勞兒,我知道。
我數(shù)次跟蹤她,而她從來沒有突然看到我,從來沒有回頭,她被她前面的、徑直的東西攫住了。
某種微不足道的偶然,她甚至都不會留意的偶然,決定著她在何處轉(zhuǎn)彎:一條街的空寂,另一條街的曲線,一家時裝店,一條筆直的林陰道的憂郁,花園的角落里、門廳下相擁的男女。她在一種宗教的靜穆下走過。有時,被她突然撞見、一直都沒有看見她走過來的情侶們,會被嚇一跳。她該是表達了歉意但聲音如此之低,從來沒有任何人會聽到她的道歉。
沙塔拉的市中心是伸展的,現(xiàn)代的,有垂直的街道。居民區(qū)坐落在市中心的西部,寬闊,舒展,布滿了蜿蜒曲折的街道,意料不到的死胡同。居民區(qū)之外有森林,田野,大道。在沙塔拉的這一側(cè),勞兒從來沒有去過遠至森林的地方。在城市的另一側(cè),她到處走,那里有她的家,被包圍在大工業(yè)區(qū)內(nèi)。
沙塔拉城市較大,人口也較為稠密,這會使勞兒散步的時候比較放心,覺得自己的散步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更何況她沒有偏愛的街區(qū),她到處走,很少到同一個地方去。
另外,在勞兒的穿著、舉止上沒有任何東西會引起更明確的注意。惟一可能會引起別人注意的,就是她這個人物本身,勞拉·施泰因,在沙塔拉出生并長大,在T濱城的娛樂場被拋棄的年輕姑娘。但是,即便有人在她身上認出了這個年輕姑娘,麥克·理查遜殘酷的不端行為的犧牲品,誰又會不懷好意、缺乏教養(yǎng)地使她想起這些呢?誰又會說:
“也許我弄錯了,但您不是勞拉·施泰因嗎?”
正相反。
即便倍德福一家回到了沙塔拉已經(jīng)風傳開來并且有人因看到年輕女人走過而得到了證實,但還是沒有任何人向她走過來。人們大概判定她能回來是做出巨大努力的,她應(yīng)該得到安寧。
既然勞兒自己也不走向任何人,似乎以此顯示自己忘卻的愿望,我不相信勞兒想到過人們避免認出她是為了不致落入尷尬境地,以免讓她想起舊日的一個痛苦、過去生活中一段艱難的經(jīng)歷。
不,勞兒大概將在沙塔拉的隱姓埋名歸功于她自己,將之視作每天要接受而每天都可凱旋的一種考驗。在她散步之后,她會一直越來越安心:如果她愿意,別人幾乎很少能看到她。她相信自己熔入到一個性質(zhì)不定的身份之中,可以有無限不同的名稱來命名,但這身份的可見性取決于她自己。
這對夫婦的定居,安家,他們的漂亮房子,寬裕的生活,孩子,勞兒安安靜靜的有規(guī)律的散步,她那件莊重的灰色披風,那些適合白天穿的深色連衣裙,不都證明她已經(jīng)擺脫了痛苦的危機?我不知道,但事實擺在那兒:在穿越全城的數(shù)星期幸福漫游中,沒有人走近過她,沒有人。
她呢,她是否在沙塔拉認出過某個人?除了那個陰天在她家門口她沒有看清的那個女人?我不相信。
在跟著她走的時候——我躲在她的對面——我看到她有時沖某些面孔微笑,或者至少讓人以為是這樣。但是,勞兒那拘謹?shù)奈⑿Γ奈⑿χ幸怀刹蛔兊淖詽M,使得人們不能比自己對自己微笑走得更遠。她看上去在嘲笑自己和他人,有些局促但又很開心地來到寬寬的河流的另一側(cè),河流把她和沙塔拉的人們分開,她來到他們不在的一側(cè)。
這樣,勞兒就回到了沙塔拉,她的故鄉(xiāng)之城,這個城市她了如指掌,卻不擁有任何東西,任何在她眼里表明認識這個城市的標志。她認出了沙塔拉,不斷地認出它,或者因為她很久以前認識,或者因為她前一天認識,卻沒有從沙塔拉發(fā)回的可資證明的證據(jù),每一次子彈打過去彈孔總是一成不變,她孤單,她開始更少地認出,然后是別樣地認出,她開始日復一日、一步一步地回歸她對沙塔拉的無知之中。
世界上的這個地方,人們以為她經(jīng)歷過逝去的痛苦、這一所謂的痛苦的地方,漸漸地從她的記憶里物質(zhì)地消失了。為什么是這個地方而不是其他地方?無論勞兒去哪一地點,她都像是第一次去。與記憶的不變距離她不再具有:她在那兒。她的出現(xiàn)使城市變得純粹,辨識不出。她開始行走在沙塔拉豪華的遺忘宮殿中。
當她回到家的時候——若安·倍德福向塔佳娜·卡爾證實了這一點,當她重新在她所安排的秩序中就位的時候,她是快活的,同她起床時一樣一點兒也不累,她更能接受孩子們,更多地遷就她們的意愿,甚至在仆人們面前自己把責任承擔下來,以確保她們在她面前的獨立,庇護她們做的蠢事;她們對她的無禮言行,她一如既往地原諒;甚至那些她要是早晨注意到不可能不難過的小小遲到,在時間上的小小不規(guī)律,在她的秩序的建構(gòu)上的小小錯誤,散步回來后她也幾乎注意不到。另外,她已經(jīng)開始和丈夫談起這一秩序了。
有一天她對他說也許他是對的,這一秩序也許不該是這樣的——她沒有說為什么,她可能要改變一下,過些時候。什么時候?以后。勞兒沒有明確。
就好像是第一次一樣,她每天都說她散步到哪里哪里,在哪一個街區(qū),但她從來沒有提到過她可能看到的任何一個事件。若安·倍德福認為妻子對自己的散步有所保留是自然而然的,既然這一保留涵蓋著勞兒所有的行為,所有的活動。她的意見很少,她的敘事是不存在的。勞兒越來越大的滿足,難道不證明著她在自己青年時期的城市里感覺不到任何苦澀與憂傷?這才是最主要的,若安·倍德福大概這樣想。
勞兒從來不談她本該進行的購物。她在沙塔拉散步的時候從來不去。也不談天氣。
下雨的時候,周圍的人知道勞兒在她房間的窗戶后面窺探著晴天。我相信她會在那兒,在單調(diào)的雨聲中,找到這一別處,整齊、無味且高尚的別處,在她的靈魂中比她現(xiàn)在生活中的任何其他時刻都令人傾慕的別處,這一別處是她回到沙塔拉以來在尋找的。
她的整個上午都奉獻給她的家,奉獻給她的孩子們,奉獻給只有她才有力量和見識支配的如此嚴格的秩序的慶典。但是當雨下得大不能外出時,她什么也不做。家務(wù)事上的這種狂熱,她盡量不過多地表現(xiàn)出來,在她出門的時候,或者上午天氣不好而她本該出門的時候,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此前十年這樣的時候她做了些什么?我問過她,她不知道回答我什么。在同樣的時候她在U橋鎮(zhèn)是否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還有呢?她不知道怎么說,什么都不。在窗玻璃后面?也許,也是,是。也是。
我相信的是:
在勞兒·瓦·施泰因行走的時候,來到她腦中的是一些思想,一片思緒,在散步一結(jié)束一概遭遇貧瘠,其中沒有任何一個思想走進過她的家門。就好像是她身體的機械移動使這些思想在一個無序、含混、豐富的運動中一起醒來。勞兒帶著愉悅、在同等的驚訝中接收它們。家中刮起風,干擾著她,她被驅(qū)逐。思想就來到了。
初生的和再生的思想,單調(diào)平常,一成不變地蜂擁而至,在一個邊際空闊的可支配空間里形成生命和氣息,而其中的一個,惟一的一個,隨著時間到來,終于比其他思想更可讀、可視一些,比其他思想更催促勞兒最終抓住它一些。
舞會,古老的舞會,在遠處顫抖,雨中的沙塔拉現(xiàn)已平靜的海洋上惟一的漂浮物。塔佳娜,后來,當我這樣告訴她時,同意我的看法。
“這樣說來她是為了這個才去散步,為了更好地去想舞會。”
舞會重新獲得了一些生命,戰(zhàn)栗著,緊抓著勞兒。她為它暖身,保護它,喂養(yǎng)它,它長大,脫離褶皺,伸展四肢,有一天它準備好了。
她進去了。
她每天都進去。
這年夏日午后的日光勞兒沒有看到。她深入到T濱城舞會那人工的、奇異的光線中,置身于向她的惟一目光大大開放的圍場中,她重新開始了過去,她安排它,她的真正居所,她對它進行布置。
壞家伙,塔佳娜說,她大概一直在想著同一件事。我的想法和塔佳娜一樣。
我認識勞兒·瓦·施泰因是通過我所能采取的惟一方式:愛。基于這一認識,我才得以相信這一點:在T濱城舞會的眾多方面中,抓住勞兒的是它的終結(jié)。是它終結(jié)的確切時刻,當黎明以前所未聞的粗暴降臨,將她與麥克·理查遜和安娜—瑪麗·斯特雷特組成的一對永遠、永遠地分開的時刻。勞兒在這一時刻的重建中每天都有所進步。她甚至成功地截取了一點它閃電般的迅疾,將它展露出來,將其中的瞬間安上鐵柵欄,固定在極度脆弱但對她來說是無限恩惠的靜止之中。
她還在散步。對她想看的東西她看得越來越確切、清晰。她要重建的是世界的末日。
她看到自己,這才是她真正的思想,自己在這一末日中,總是處在同一個位置,在一個三角測量的中心,而黎明和他們兩個是永恒的界標:她剛剛瞥見這一黎明而他們還沒有注意到。她知道,他們還不知道。她無力阻止他們知道。她重新開始想:
在這一確切的時刻一個東西,哪一個?本該試一試卻沒有試。在這一確切的時刻勞兒待在那里,四分五裂,沒有聲音喊救助,沒有論據(jù),無法證明面對這一夜晚的白日是不重要的,在她整個生命經(jīng)常且徒勞的恐慌中任黎明將她從他們那一對那里抓獲,擄走。她不是上帝,她誰也不是。
她笑了,當然,是對著她生命中這一被思考的時刻笑。源自某種可能的痛苦甚或任何一種憂傷的天真隨風飄落了。這一時刻只剩下它純粹的時間,尸骨的白色。
又重新開始想:關(guān)閉的、封固的窗,夜色下被筑上圍墻的舞會,將他們?nèi)齻€人,只有他們?nèi)齻€人存留住。勞兒對此深信不疑:在一起,他們會被另一個白日、至少另一個白日的到來所拯救。
會發(fā)生什么呢?勞兒沒有在這個時刻所敞開的未知中走得更遠。對這一未知,她不擁有哪怕是想象的任何記憶,她一無所知。但是她相信,她應(yīng)該深入進去,這是她應(yīng)該做的,一勞永逸地做,為了她的頭腦和她的身體,為了它們那混為一體的因為缺少一個詞而無以言狀的惟一的大悲和大喜。因為我愛著她,我愿意相信如果勞兒在生活中沉默不語,那是因為在一個閃電的瞬間她相信這個詞可能存在。由于它現(xiàn)在不存在,她就沉默著。這會是一個缺詞,一個空詞,在這個詞中間掘了一個窟窿,在這個窟窿中所有其他的詞會被埋葬。也許不會說出它來,但卻可以使它充滿聲響。這個巨大的無邊無際的空鑼也許可以留住那些要離開的詞,使它們相信不可能的事情,把所有其他的不是它的詞震聾,一次性地為它們、將來和此刻命名。這個詞,因為缺失,把所有其他的糟蹋了、玷污了,這個肉體的窟窿,也是中午海灘上的一條死狗。其他的詞是怎么被找到的?通過那些與勞兒的故事平行的、窒息在卵巢中、充溢著踐踏和屠殺的隨處可見的故事。而在這些尸骨堆積到天際、血腥永無止境的故事中,這個詞,這個并不存在而又確實在那兒的詞,在語言的轉(zhuǎn)彎處等著你,向你挑戰(zhàn),它從來沒有被用來從它那千瘡百孔的王國中提起、顯露出來,在這一王國中消逝著勞兒·瓦·施泰因電影里的大海、沙子、永恒的舞會。
他們看著小提琴走過,驚訝不已。
應(yīng)該給舞會筑上圍墻,使它變成這艘光之航船——每天下午勞兒都要登上它而它卻待在那里,待在不可能的港口里,永久地停泊又準備載著它的三個乘客出發(fā)——變成勞兒目前置身其中的這一全部未來。有的時候,在勞兒眼中它有著與泰初之日一樣的奔放,一樣神奇的力量。
但勞兒還不是上帝也不是任何人。
他會緩慢地脫下她的黑色連衣裙,而這段時間內(nèi)會穿越很長一段旅程。
我看到被脫了衣服的勞兒,還是無法安慰的,無法安慰的。
勞兒要是不在這一動作發(fā)生的地方是不可思議的。這一動作沒有她不會發(fā)生:她與它肉貼著肉,身貼著身,眼睛封固在它的尸首上。她生下來就是為了看它。其他人生下來是為了死。若沒有她來看,這個動作會饑渴而死,會化為碎屑,會跌落在地,勞兒成為灰燼。
另一個女人細長纖瘦的身體將逐漸出現(xiàn)。在一個嚴格平行且反向的進程中,T濱城男人身邊的勞兒會被她代替。被這個女人代替,瞬息之間。勞兒屏住呼吸:隨著女人的身體在這個男人面前出現(xiàn),她的身體從這個世界消隱,消隱,快意無限。
“你,就你一個。”
安娜—瑪麗·斯特雷特的衣裙非常緩慢地被脫掉,她本人的柔軟的消隕,勞兒從來沒有能夠把它進行到底。
舞會以后勞兒不在場的時候他們之間發(fā)生的事情,我相信勞兒從來沒想過。如果她想到他們分手以后,不管她怎么樣他永遠地離去了,這還是一個有利于她的好兆頭,證實了她對他一直以來的想法,也就是說他真正的幸福只有在義無反顧的短暫愛情之中,僅此而已。麥克·理查遜此前給傾情地愛著,僅此而已。
勞兒不再想這一愛。永遠不。它已經(jīng)帶著死亡之愛的氣味死了。
T濱城的男人只有一個任務(wù)要完成,在勞兒的世界中這任務(wù)總是一成不變的:麥克·理查遜,每天下午,都開始為不是勞兒的另一個女人脫衣服,當另一個女人潔白的乳房在黑色的緊身衣下出現(xiàn)的時候,他待在那里;頭暈?zāi)垦#駥γ摴庖路⑺奈┮蝗蝿?wù)感到疲倦的上帝一樣,勞兒徒勞地等待他再次開始,從另一個人虛弱的身體中她發(fā)出叫喊,她徒勞地等待,她徒勞地叫喊。
然后有一天這虛弱的身體在上帝的腹中翻動起來。
勞兒一看到他,就認出他來。他是幾個星期前從她家門口走過的那個人。
這天他是一個人。
他從市中心的一家電影院出來。大家擁擠在過道上的時候,他卻不緊不慢。到人行道上以后,他在日光下眨了眨眼,在他周圍看了好一會兒,沒有看見勞兒·瓦·施泰因,他的外衣是用一只手搭在肩上的,他用手臂的一個動作將它朝自己拉了拉,輕輕地向空中一甩,然后徑直走去,依舊是不緊不慢。
他像她的T濱城未婚夫嗎?不,他一點兒也不像。他是否在舉止風度上有某些那個消失了的情人身上的東西呢?大概,是的,在看女人的目光上。這個人,他大概也是慣于追逐女性的,只接受她們那苛求的身體,而那身體每一接觸他的目光就表示更進一步的需要。是的,勞兒斷定,在他身上,從他那里發(fā)出的,是麥克·理查遜最早的目光,舞會之前勞兒所了解的目光。
他沒有勞兒第一次看到時那樣年輕。不過也許是她弄錯了。她大概覺得他會性情急躁,也許會輕易變得殘忍起來。
他察看著林陰道,電影院周圍。勞兒繞到他身后。
在他身后,穿著灰色披風的勞兒停下來,等著他做出走的決定。
我看到的是:
她直到這一天為止一直漫不經(jīng)心地承受著的夏日的炎熱迸發(fā)、蔓延開來。勞兒淹沒在其中。一切都被炎熱淹沒,街道、城市、這個陌生人。哪兒來的炎熱、哪兒來的這一疲憊?不是第一次。幾個星期以來,她有時就想在那兒,像在一張床上一樣,平放上這個滯重的、灌鉛的、難以移動的身體,平放上這份幾乎跌倒在喑啞且饕餮的大地上的負義且溫柔的成熟。唉!這突然之間她感到擁有的身體是哪兒來的呢?在此之前一直伴隨著她的如不倦的云雀般的身體哪兒去了呢?
他決定了:他朝林陰道的高處走。他猶豫了嗎?是的。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決定朝那個方向走。勞兒已經(jīng)知道怎樣稱呼他就要遇到的那個女人了嗎?還不完全知道。她不知道通過這個沙塔拉的男人她追蹤的是她。而那個女人已經(jīng)不僅僅是在她的花園前被瞥見的那位了,我相信對勞兒來說她是更多的東西。
如果說他在某個確定的時間要去某個明確的地方的話,在那個時刻與目前此刻之間他還有一些時間。因而,他這樣使用這段時間,朝著那里而不是其他地方走去,帶著茫茫的希望,勞兒相信他從未放棄過這一希望,就是又遇到另一個女人,跟著她,忘掉他要去見的那個女人。這段時間,勞兒認為他支配得出神入化。
他不慌不忙地走,走到櫥窗旁。幾個星期以來,他不是第一個這樣走的男人。看到獨身一人的漂亮女人,他就轉(zhuǎn)過身,有時停下來,庸俗。勞兒每次都要跳起來,就好像他看的是她。
她青春年少的時候,在海灘上,她已經(jīng)看到沙塔拉的許多男人都有相似的舉止。她憶起她曾經(jīng)突然感到痛苦嗎?她為此發(fā)出微笑了嗎?很可能這些青春萌動從此進入了勞兒溫馨幸福的記憶。現(xiàn)在她若無其事地看著那些人偷窺她的目光。她看不到自己,人們這樣看到她,從別人的目光中。這就是她身上所具有的巨大力量,不屬于哪個特定的船籍港。
他們走在海灘上,為了她。他們不知道。她不費力地跟著他。他的步子很大,上半身幾乎完全不動,矜持。他不知道。
這一天不是周末。人很少。度假的高峰期接近了。
我看到的是:
謹慎、有成算的她,在他身后遠遠地走著。當他用眼睛跟蹤另一個女人時,她低下頭或輕輕轉(zhuǎn)過身去。他也許能看到灰披風、黑貝雷帽,僅此而已,這并不危險。當他停在一個櫥窗或其他東西前時,她就暫緩腳步以避免和他同時停下來。要是他們、沙塔拉的男人們看到她,勞兒就會逃開。
她要跟蹤。跟蹤,然后突然出現(xiàn),出其不意地威脅。已經(jīng)有段時間了。即使她也愿被人突然撞見,她也不想這樣的事在她自己沒有做出決定之前發(fā)生。
林陰道緩緩地上升至一個廣場,他們一起到達。從那兒再分出三條通往郊區(qū)的林陰道。森林就在這一邊。孩子們的叫聲。
他走上了離森林最遠的那條道:一條新開辟的筆直的林陰道,人流車流比其他道更多些,是出城最快的通道。他加緊了腳步。時間過去了。他在約會之前所擁有的空余時間,他們兩個,勞兒和他所擁有的時間,在逐漸減少。
在勞兒眼里,他以能找到的近乎完美的方式支配著時間。他消磨掉它,他走,走。他的每一個腳步在勞兒身上累加,都擊中、準確地擊中同一個地方,血肉之釘。幾天以來,幾個星期以來,沙塔拉男人們的腳步都同樣地擊中她。
我在虛構(gòu),我看到:
只有當他在行走之余做了一個額外的動作,當他把手放到頭發(fā)上,當他點燃一支香煙,尤其是當他看著一個女人走過的時候,她才感覺到夏日的令人窒息。這時候,勞兒以為她不再有力氣跟蹤,但她還是繼續(xù)跟著,跟蹤沙塔拉男人們中的這一個。
勞兒知道這條林陰道通向哪里,在此之前要經(jīng)過廣場的幾處別墅,還有一個與城區(qū)脫離的居民點,那里有一家電影院,幾間酒吧。
我在虛構(gòu):
這樣的距離他甚至聽不到她走在人行道上的腳步聲。
她穿的是散步用的走起來沒有聲響的平底鞋。不過,她還是采取了另外的預防措施,將貝雷帽摘下來。
當他在林陰道盡頭的廣場停下時,她將她的灰披風也脫了下來。她穿的是海軍藍衣服,他一直沒有看見這個女人。
他在一個汽車站旁停了下來。人很多,比城里還多。
勞兒就在廣場上繞了一圈,站在對面的汽車站旁邊。
太陽已經(jīng)消失了,掠過房頂。
他點燃一支香煙,在站牌附近前后走了幾步。他看了下手表,注意到還沒有完全到時間,等待,勞兒發(fā)現(xiàn)他往周圍到處張望。
女人們在那里,零零落落,有的在等車,有的在穿越廣場,有的在走過。沒有任何一個逃得出他的眼睛,勞兒自編自想,任何一個可能對他合適或嚴格說來對他之外的另一個男人合適的女人,為什么不呢?勞兒相信,他在裙中搜尋,呼吸順暢,在那里,在人群中,約會到來之前他已經(jīng)掌握了想象中的滋味,把女人們抓在手里,想象著占有幾秒鐘,然后扔掉,放棄所有女人,任何一個女人,惟一的一個女人,這個女人還不存在,但她可以使他在最后一分鐘思念那個在千人之中將要到來的女人,為勞兒·瓦·施泰因而降臨的女人,勞兒·瓦·施泰因與他一起在等著她。
她真的來了,她從一個擠滿了晚上回家的人的汽車上走下來。
當她向他走來的時候,她那非常舒緩、非常溫柔且循環(huán)不斷的腰肢扭動使她行走的每一刻都像是對自己輕柔的、隱秘的、無盡的諂媚,那霧蒙蒙干巴巴的一頭黑色濃發(fā),那非常小的白色三角臉上占據(jù)著一雙巨大的、非常明亮的眼睛,眼中因拖著私通之軀的不可言喻的愧疚而凝集著某種沉重的憂戚,一看到這些勞兒就承認自己認出了塔佳娜·卡爾。只是,勞兒認為,這個名字幾個星期來就在什么地方遠遠地漂浮,現(xiàn)在它在那兒了:塔佳娜·卡爾。
她不引人注目地穿著一身黑色運動套裝。但她的頭發(fā)是精心修飾過的,插著一朵灰色的花,用金質(zhì)梳子別起,她用了全部的細心來固定住易散的發(fā)式,又長又厚的黑色頭帶遮住她的前額,貼著她的明亮眼睛,使它們看上去更大、更憂戚,它本該只被惟一的目光觸摸,不可能在飄飛的風中不受損壞,她大概——勞兒猜想——將自己的目光囚禁在暗色的短面紗中,為了在時機到來之刻惟有他才可以觸動并毀壞其奇妙的隨和,只一個動作她就沉浸在她披落的密發(fā)之中,勞兒突然回憶起來,非常清楚地看到了那明亮的眼睛與濃密的黑發(fā)的并置。那時候,人們說她遲早有一天不得不把頭發(fā)剪掉,這頭發(fā)讓她感覺疲憊,它的重量會把肩膀壓彎,它的濃密凝重也會使臉部變形,眼睛會變得更大,面孔會更小,缺膚少骨。塔佳娜·卡爾沒有剪掉頭發(fā),她賭定了讓自己成為多發(fā)者。
那一天,就是這個塔佳娜嗎?或者有一點兒像她,或者根本不是她?她也有將頭發(fā)披散到背上、穿淺色連衣裙的時候。我不再清楚。
他們彼此說了幾句話,從這同一個林陰道走去,走過了鎮(zhèn)子。
他們前后錯開一步走。他們幾乎沒有說話。
我相信看到了勞兒·瓦·施泰因大概會看到的東西:
他們之間有一種驚人的默契,它并非來自互相了解,而是正好相反,來自對了解的輕蔑。他們對無言的沮喪、對恐慌、對深度的冷淡有著同樣的表達。他們靠近著,走得更快。勞兒·瓦·施泰因窺伺著,她孕育、制作著這對情侶。他們的步態(tài)騙不了她。他們彼此沒有愛。對她來說這意味著什么呢?別人至少會這么說。她,卻有不同的說法,但她不說。使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不是感情的作用,也不是幸福的作用,是其他的無悲無喜的東西。他們既不幸福也沒有不幸福。他們的結(jié)合建立在無動于衷之上,以一種一般的他們隨時體會到的方式,任何的偏好都被排除了。他們在一起,就像彼此擦身而過的火車,周圍肉體的景色與植物的景色別無二致,他們看到了,他們并不孤單。可以與他們和平相處。通過相反的途徑他們得到了與勞兒·瓦·施泰因同樣的結(jié)論,他們,是通過做、說、嘗試、出錯、來往、說謊、失去、贏得、前進、再返回,而她,勞兒,卻沒費吹灰之力。
有一個位置要去獲得,十年前在T濱城她沒有成功地得到。哪兒?她不配有T濱城的顯要位置。哪一個?應(yīng)該先滿足于此然后再去開辟通道,朝向他們、其他的人居住的遙遠的彼岸前進一點兒。朝向什么地方?彼岸在哪兒?
長長的、窄窄的建筑物從前大概是個營房,或者是某個行政大樓。一部分用來作車庫。另一部分,就是森林旅館,口碑不佳但卻是城里的情侶們惟一的安全去處。林陰道叫森林大道,旅館是森林大道上的最后一個門牌號。建筑物前面有一排很老的榿木,其中缺了幾棵。后面延伸著一大片黑麥田,平滑,沒有樹木。
在這一馬平川的鄉(xiāng)間,在這片田野上,太陽還沒有離去。
勞兒知道這家旅館,因為她年輕的時候與麥克·理查遜來過。散步的時候,有時,她大概一直走到這里。是在這里,麥克·理查遜向她發(fā)出了愛的誓言。冬日午后的回憶也淹沒在無知無識之中,淹沒在她腳下的沙塔拉緩慢的、日復一日的冰結(jié)之中。
沙塔拉的一個青春少女,就是在這個地方,開始了打扮——大概持續(xù)了幾個月——為參加T濱城的舞會。她就是從這里出發(fā)去參加舞會的。
在森林大道上,勞兒失去了一點兒時間。既然她知道他們要去哪兒就沒有必要緊跟著他們。冒著被塔佳娜·卡爾認出的危險是令人擔心的最糟糕的事情。
她來到旅館時他們已經(jīng)在上面了。
勞兒,在大路上,等待。日落了。暮色降臨,紅霞一片,大概伴著憂傷。勞兒在等待。
勞兒·瓦·施泰因在森林旅館后面,待在建筑物的拐角處。時間過去了。她不知道現(xiàn)在出租的還是不是窗子開向黑麥田的那些房間。麥田,離她有幾米遠,隱沒,越來越隱沒在綠色與乳白色的陰影里。
森林旅館三樓一個房間的燈亮了。是的。房間還和從前一樣。
我看見她是怎么做的。很快,她走進黑麥田里,自己溜進去,坐下,躺下。她的前方是亮燈的那扇窗。但勞兒在光線照不到的地方。
她在做什么她的腦中沒有想過。我還是認為第一次她在那里時,她對此沒有意識,如果有人問起她會說在休息。一直走到那兒時走累了。下面要走的路也很累。還要重新出發(fā)。精神煥發(fā),精疲力竭,她深深地呼吸,這晚的空氣似蜜,甜得令人困乏不堪。她沒有去想哪兒來的妙不可言的虛弱,使她躺在了田里。她任其所為,使其充盈到窒息的程度,粗暴地、無情地搖動她,直到勞兒·瓦·施泰因睡去。
黑麥在她的身下吱嘎作響。初夏的青麥。眼睛盯牢那扇亮燈的窗戶,一個女人在聆聽著虛無——飽餐、狂食著這不存在、看不見的演出,有其他人在那里的一個房間的燈光。
某些記憶,經(jīng)仙女的手指,從遠處掠過。勞兒剛躺在田里不久它就輕輕地觸碰她,它向她展示著,在夜色漸深的時刻,在黑麥田里,這個女人看著一扇長方形的小窗,一個狹窄的舞臺,像塊石頭一樣局促,上面還沒有任何人物出場。勞兒她也許害怕了,不過只是一點點,她害怕可能與其他人有更大的分離。但她知道有些人會抗爭——她昨天還這樣——他們在剩下的一點兒理性使他們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麥田里時會跑著回家。但這是勞兒學到的最后的懼怕,別人今晚在她的位置上會有的懼怕。他們,會充滿勇氣地將它囚禁在自己的心房。而她,恰恰相反,她珍愛它,馴服它,用她的手在黑麥田上愛撫它。
地平線,在旅館的另一側(cè),失去了一切色彩。夜降臨了。
男人的影子在長方形的光線中穿過。第一次,然后是第二次,方向相反。
光線有了變化,它更強了。它不再來自房間深處,窗戶的左側(cè),而是來自天花板。
塔佳娜·卡爾,披著黑發(fā)裸露著身體,也穿過了光線的舞臺,緩慢地。也許是在勞兒的長方形視線內(nèi),她停下來。她將身體轉(zhuǎn)向男人應(yīng)該在的房間深處。
窗戶很小,勞兒應(yīng)該只能看到兩個情人腹部以上的上身。所以她沒有看到塔佳娜頭發(fā)的末梢。
以這樣的距離,他們說話時,她聽不見。她只能看到他們的面部運動,這面部運動與他們一部分身體的運動一樣,無精打采。他們很少說話。并且,只有在他們經(jīng)過窗戶后面的房間深處時,她才看得到他們。他們面部的沉默表情更相像,勞兒發(fā)現(xiàn)。
他又在光線中走過,但這次,穿著衣服。過后不久,塔佳娜·卡爾也出現(xiàn)了,還是裸著:她停下來,挺了挺胸,頭輕輕地抬起,然后上身做了個旋轉(zhuǎn)的動作,手臂伸向空中,雙手達到頭部,她把她的頭發(fā)攬到胸前,卷一卷,撩起來。與她的清秀苗條相比,她的乳房是沉重的,已經(jīng)相當松塌,是塔佳娜全部身體上惟一處于這種狀態(tài)的部位。勞兒應(yīng)該記得從前它們是多么挺拔高聳。塔佳娜·卡爾與勞兒·瓦·施泰因年齡一樣大。
我想起來了:當她擺弄自己頭發(fā)的時候,男人走過來,他俯下身,將他的頭搭在她柔軟、濃密的黑發(fā)上,親吻她,她,繼續(xù)撩起她的頭發(fā),任他親撫,她繼續(xù)撩頭發(fā)又放下來。
他們從窗戶范圍內(nèi)消失了很長一會兒。
塔佳娜又一個人回來,她的頭發(fā)重新散落著。她走向窗前,嘴里銜著一支煙,曲臂而倚。
勞兒,我看見她:她沒有動。她知道如果人們沒有被告知她在麥田里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她。塔佳娜·卡爾沒有看到黑麥田里的暗點。
塔佳娜·卡爾離開了窗前,再出現(xiàn)時穿著衣服,重新穿上了那身黑套裝。他也經(jīng)過窗前,最后一次,外衣搭在肩上。
房間的燈不一會兒就滅了。
大概是電話叫的一輛出租車在旅館前面停了下來。
勞兒站了起來。夜色一片。她手腳麻木,開始幾步走得趔趄但很快,一走到小廣場,她就找到一輛出租車。晚飯的時間到了。她遲到很久。
她丈夫在街上,他在等她,驚慌失措。
她撒了謊,大家相信了她。她說她為了買一樣東西而不得不去了遠離市中心的地方,這東西她只能到市郊的苗圃去買,是一些苗木,她想用來在花園與街道之間建一道籬笆。
大家對她在陰暗無人的路上走了這么長時間溫柔地表示同情。
勞兒對麥克·理查遜的愛對她的丈夫來說是妻子操守的最安全保障。她不可能再找到一個與T濱城的那位一模一樣的男人,要不她就得編造出這樣的男人來,而她什么都不編造,若安·倍德福認為。
其后的日子里,勞兒尋找著塔佳娜·卡爾的地址。
她沒有停止她的散步。
但舞會的光線突然破碎了。她不再看得清。灰色的霉氣將情侶的臉、身體一律包裹起來。
卡爾一家從未在沙塔拉居住過。勞兒和塔佳娜是在中學里相識的,她們?nèi)濱城度假。他們的父母可以說是互不相識。勞兒忘記了卡爾一家的地址。她給校友聯(lián)誼會寫信:父親退休后,卡爾一家搬了家,他們住在海邊,離T濱城不遠。關(guān)于塔佳娜,自這次搬家以后就沒有消息了。勞兒堅持著,她向卡爾太太寫了一封尷尬的長信,告訴她說她非常想找到塔佳娜,她惟一從來沒有忘記過的女友。卡爾太太親熱地給勞兒回信,告訴她女兒的地址,說她八年前嫁給了沙塔拉的柏涅大夫。
塔佳娜住在一幢很大的別墅里,在沙塔拉城南,森林附近。
有好幾次勞兒都散步到這幢別墅周圍,就像城里所有的別墅一樣,這別墅她已經(jīng)看見過。
她來到一個緩坡上。一個很大的林木蔥郁的花園讓人看不清別墅的正面,但是從后面,通過一個寬闊小徑的蜿蜒通道,看得更清楚些。有帶小陽臺的樓層,還有一個大陽臺,那是塔佳娜夏天常去的地方。別墅的柵欄門開在這一邊。
急匆匆去塔佳娜家大概不是勞兒的計劃,但首先要繞房子走一圈,在它周圍的街巷里轉(zhuǎn)一轉(zhuǎn)。誰知道?塔佳娜或許會出來,她們就這樣重逢,她們就這樣再見,表面上看是不期邂逅。
這并沒有發(fā)生。
第一次,勞兒大概看到塔佳娜·卡爾在大陽臺上,躺在一條長椅上,穿著泳衣,曬著太陽,閉著眼睛。第二次也是這樣。有一次,塔佳娜·卡爾大概不在。有她的長椅,一張矮桌還有一些彩圖雜志。這一天是個陰天。勞兒耽擱了一會兒。塔佳娜沒有出現(xiàn)。
于是勞兒決定造訪塔佳娜。她對丈夫說她想再見過去中學時的女友,塔佳娜·卡爾,她收拾東西時偶然又看到了她的照片。她以前和他說過嗎?她不記得了。沒有。若安·倍德福甚至連這個名字都一無所知。
因為勞兒從來沒有表達過去看誰或再見誰的愿望,這一破天荒之舉令若安·倍德福感到驚訝。他詢問勞兒。她抓住給他的惟一理由不放:她想知道一些過去中學里的女友尤其是這位塔佳娜的消息,記憶里,她是最討人喜歡的一個。她是怎么知道她在沙塔拉的地址的?她看到她從市中心的一家電影院里出來。她給她們的校友聯(lián)誼會寫了信。
若安·倍德福在這么些年里習慣于看到妻子滿意知足,一點兒也不為自己多要求些什么。勞兒與人閑談的形象是無法想象的,甚至在認識她的人看來有些令人生厭。不過,看起來若安·倍德福沒有做什么來阻止勞兒終于像其他女人一樣行為處事。證明她這些年來大大好轉(zhuǎn)的日子,應(yīng)該遲早會到來,若安·倍德福大概記得他這樣希望過,要么就是他寧愿她停留在U橋鎮(zhèn)那十年之中,繼續(xù)處在那無可指責的潛在性之中?我想象若安·倍德福產(chǎn)生了一種恐懼:他不信任的應(yīng)該是他自己。對勞兒的主動他大概假裝高興。他對她說,所有使她擺脫日常瑣事的事情,都讓他高興。她難道不知道嗎?那她的散步呢?他可以認識塔佳娜·卡爾嗎?勞兒答應(yīng)過些天就可以。
勞兒為自己買一件連衣裙。她將對塔佳娜·卡爾的探訪推遲了兩天,好有時間買這件不易買到的裙子。她決定買下這件盛夏穿的、白色的連衣裙。家里所有人都認為,這裙子非常適合她。
這一天,她背著她的丈夫、孩子、仆人們,準備了好幾個小時。不只是她丈夫,所有人都知道她要去看一個中學時非常要好的女友。大家為此驚訝,但都默不作聲。出門的時候,大家對她贊賞不已,她認為有義務(wù)與大家說清楚:她選擇這件白色連衣裙是為了塔佳娜·卡爾能更好地、更容易地認出她來;她想起來了,那是在海邊,在T濱城,她最后一次見到塔佳娜·卡爾,十年以前,并且在那個假期里,應(yīng)一個男朋友的要求,她一直穿白色衣服。
長椅還在那個位置上,桌子也是,雜志也是。塔佳娜·卡爾也許在家。是星期六下午四點鐘左右。天氣晴朗。
我是這樣認為的:
勞兒,再一次,圍著別墅轉(zhuǎn)了一圈,不是希望與塔佳娜不期而遇而是試圖使這種讓她激動、奔忙的煩躁平靜一下:對于那些還不知道自己的安寧生活從此將永遠被打破的人,任何東西也不要顯露出來。塔佳娜·卡爾在幾天之內(nèi)就變得對她如此珍貴,如果她的嘗試失敗了,如果她要是看不到她,城市就會變得令人無法呼吸,枯燥乏味。應(yīng)該成功。對這些人來說,這些日子將比一個更遙遠的未來更明確,它們將是她的所作所為,將出自她之手,她,勞兒·瓦·施泰因。她將制造必要的條件,然后她將打開應(yīng)該打開的大門:他們將進去。
圍著房子轉(zhuǎn),稍有些超過她預定的探訪時間,心情愉快。
勞兒·瓦·施泰因是在哪個失落的空間學會了粗暴的意志和方法?
晚上到塔佳娜家對她來說本來也許更合適。但她判定她應(yīng)該顯示出周到審慎,她遵循了中產(chǎn)階級之間慣常的走訪時間,塔佳娜和她都屬于這個階級。
她敲響了柵欄門。她可以說看到自己粉紅色的血升到了臉頰上。今天,她應(yīng)該美麗得引人注目。今天,根據(jù)她的意愿,人們應(yīng)該對勞兒·瓦·施泰因注目。
一個女仆在大陽臺上出現(xiàn),看了她一會兒,消失在內(nèi)室中。幾秒鐘以后輪到塔佳娜·卡爾,穿著藍色連衣裙,來到陽臺上看。
大陽臺離柵欄門有百來米遠。塔佳娜努力想認出不期而至的來人。她沒有認出,命令開門。女仆重新消失。隨著一聲電動開關(guān)響,勞兒嚇了一跳,柵欄門打開了。
她進了花園。柵欄門又關(guān)上了。
她在花園的小徑上往前走。當兩個男人走到塔佳娜身邊時,她距她還有一半的路程。其中的一個男人就是她要找的。他是第一次看見她。
她向前面幾個人微笑著,繼續(xù)緩緩地向大陽臺走去。小徑兩側(cè)的草坪上有一些花壇,繡球花在樹陰下枯萎著。它們已經(jīng)變味兒的汁液大概是她惟一的思想。繡球花,塔佳娜的繡球花,與現(xiàn)在的塔佳娜同享此時,她片刻之間就要叫出我的名字。
“是勞拉嗎,我沒有弄錯吧?”
他看著她。她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同在街上一樣饒有興致。正是塔佳娜,這是她的聲音,溫柔,忽然變得溫柔,具有古老的色彩,她那孩童似的憂郁聲音。
“可不,這不是勞兒嗎?我沒有弄錯吧?”
“是我,”勞兒說。
塔佳娜跑著走下臺階,來迎接勞兒,就要到她面前時停下來,驚喜莫名卻又略帶驚慌地看著她,神情從快樂到不快,從恐懼到放心,勞兒這個擅入者,學校操場上的小丫頭,T濱城的勞兒,那個舞會、舞會,瘋女人,她一直愛著她嗎?是的。
勞兒落到她懷中。
大陽臺上的男人們看著她們擁抱。他們聽塔佳娜·卡爾講過她。
她們離大陽臺很近。分秒之間陽臺與她們相分的距離就會永遠地被越過。
在距離消失之前,勞兒所找的男人忽然落到了她的目光正中。腦袋放在塔佳娜肩上的勞兒,看著他:他有些輕輕搖晃,他轉(zhuǎn)過眼去。她沒有弄錯。
塔佳娜身上不再有學生宿舍里新衣物的味道了,在宿舍里她的笑聲隨著她逐個找人講明天有何好去處而在夜晚響個不停。明天在那兒了。此時披金戴銀的塔佳娜散發(fā)著琥珀的香氣,現(xiàn)在,惟一的現(xiàn)在,在旋轉(zhuǎn),在灰塵中旋轉(zhuǎn),最后落在了叫喊之上,羽翼被折的輕柔叫喊,那折痕只有勞兒·瓦·施泰因能覺察得到。
“天啊!十年我都沒有看到你了,勞拉。”
“十年,確實,塔佳娜。”
她們擁抱著走上臺階。塔佳娜向勞兒介紹皮埃爾·柏涅,她的丈夫,還有雅克·霍德,他們的一個朋友,也就是我,距離被越過了。
我三十六歲,從事醫(yī)生職業(yè)。我來到沙塔拉只有一年。我在省醫(yī)院皮埃爾·柏涅主管的部門工作。我是塔佳娜·卡爾的情人。
勞兒一進到房里就再沒有看過我一眼。
她馬上跟塔佳娜談起最近收拾頂樓一個房間時偶然找到的一張照片:她們兩個都在上邊,手拉著手,在學校的院子里,穿著制服,十五歲。塔佳娜想不起這張照片來了。我自己相信它的存在。塔佳娜要求看一下這張照片。勞兒答應(yīng)了她。
“塔佳娜和我們談起過您,”皮埃爾·柏涅說。
塔佳娜不善言談,而這一天她比往日更甚。勞兒·瓦·施泰因說什么她都聽著,她誘導她談最近的生活。她既想讓我們了解她,她自己也總想知道得更多,關(guān)于她的生活方式,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房子,她的時間安排,她的過去。勞兒言詞不多但講得清楚、明晰,足以讓任何關(guān)心她現(xiàn)狀的人放下心來,但不是她,塔佳娜。塔佳娜,她對勞兒的擔心是與別人不一樣的:她這樣完好地恢復了理智讓她悲傷。愛情應(yīng)該是永遠不可能完全治愈的。并且,勞兒的愛情又是不可言喻的,她一直承認這一點,盡管她對它在勞兒的發(fā)瘋中所起的作用還是持保留態(tài)度。
“你把自己的生活說得像本書,”塔佳娜說。
“年復一年,”勞兒說——她帶著含混的微笑——“我看不出我的周圍有什么不同。”
“給我講點東西,你知道是什么,我們年輕的時候,”塔佳娜懇求著。
勞兒竭盡全力地試圖猜想出青年時期的什么東西、哪一個細節(jié)會讓塔佳娜找回一點她在中學時對她懷有的熱烈友誼。她沒有找到。她說:
“如果你想知道,我覺得是人們弄錯了。”
塔佳娜沒有回答。
談話流于一般,放慢下來,陷入遲鈍,因為塔佳娜窺伺著勞兒,她的每一次微笑,每一個動作,并且只顧這些。皮埃爾·柏涅和勞兒談到了沙塔拉,談起自兩個女人的青年時期以來它所發(fā)生的變化。勞兒對沙塔拉的擴大、新街的開辟、城郊的建設(shè)規(guī)劃了如指掌,她用沉穩(wěn)的聲音談起這些就像談到她自己的生活一樣。然后,沉默重新降臨。大家談起了U橋鎮(zhèn),大家談著。
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人哪怕是稍縱即逝地從這個女人身上看出麥克·理查遜給勞兒·瓦·施泰因所帶來的奇異哀傷。
有關(guān)她的瘋狂,被毀滅、夷平的瘋狂,看來沒有任何東西存留下來,沒有任何遺跡,除卻這天下午她在塔佳娜·卡爾家中的出現(xiàn)。這一出現(xiàn)的原因為平直單調(diào)的地平線裝點上色彩,不過有些勉強,因為完全有可能是她感到煩悶,便來到了塔佳娜家。塔佳娜還是在想為什么,為什么她就在這兒了。不可避免的:她什么也沒跟塔佳娜說,什么也沒講,她們的中學回憶,她看上去有著非常受損的、遺失的記憶,在U橋鎮(zhèn)度過的十年,她幾分鐘就說完了。
我是惟一知情的,由于她在擁抱塔佳娜時看我的那無邊的、饑餓的目光,我知道她在這里的出現(xiàn)有一個明確的原因。這怎么可能?我懷疑。為了在尋求這一目光的確切意義上找到更多樂趣,我更加懷疑。它與她目前的所有目光都不同。一點兒也沒留下來。但她現(xiàn)在對我所表示的毫無興趣,過分得已經(jīng)不自然了。她避免看我。我沒有和她說話。
“怎么弄錯了?”塔佳娜終于問。
她神情緊張,不喜歡人這樣問她,但還是做了回答,為使塔佳娜失望而難過:
“在原因上。在原因上人們弄錯了。”
“這我知道,”塔佳娜說,“也就是說……我說呢……事情從來不是那么簡單……”
皮埃爾·柏涅,又一次,改變了話題,他顯然是我們?nèi)齻€之中在勞兒談起她的青年時期時惟一一個難以接受她的面部表情的人,他重新說話,和她說話,說什么?說她的花園很美,他曾路過那里,在房子和人來車往的街之間建一道籬笆真是一個好主意。
她看上去嗅到了什么,懷疑在塔佳娜與我之間有友誼之外的關(guān)系。當塔佳娜稍微放下勞兒,停止追問她時,這一點看上去更明顯:塔佳娜在她的情人們面前總是因?qū)ψ罱致灭^之約的回憶而激動不已。不論是走動、起身、整理頭發(fā)還是坐下來,她的動作都是肉感的。少女的身體,它的創(chuàng)傷,它令人快樂的劫難,在喊叫,在呼喚失去的合為一體時的樂園,在不停地呼喚,呼喚著讓人來安慰它,這身體只有在旅館的床上才是完整的。
塔佳娜遞上茶。勞兒用眼睛跟著她。我們看著她,勞兒·瓦·施泰因和我。塔佳娜的任何其他方面都變成次要的了:在勞兒和我的眼中,她只是雅克·霍德的情婦。我依稀聽見她們兩個現(xiàn)在用輕緩的語調(diào)說起她們的青春,說起塔佳娜的頭發(fā)。勞兒說:
“啊!你披散的頭發(fā),晚上,全宿舍的人都來看,大家都幫助你。”
從來沒有說到勞兒的金發(fā),也沒有說到她的眼睛,從來沒有。
我會知道為什么,知道我該怎樣做,為什么,我。
這事發(fā)生了。當塔佳娜再次整理她的頭發(fā)時我想起了昨天——勞兒看著她——我想起來,昨天,我的頭埋在她的胸間。我不知道當時勞兒看到了,可是她看塔佳娜的眼神讓我想起來了。當塔佳娜在森林旅館的房間里赤裸著梳理頭發(fā)時,可能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我覺得已經(jīng)不那么一無所知了。
從如此偉大、如此強烈、據(jù)說使她失去理智的愛情中平靜地還魂歸來,這后面隱藏著什么呢?我嚴陣以待。她溫情脈脈,面帶微笑,她談著塔佳娜·卡爾。
塔佳娜,她不相信舞會是導致勞兒·瓦·施泰因瘋狂的惟一效力,她追溯得更早,她生命中更早的時候,比青年時期更早的時候,她在別處看到它。她說,在中學里,勞兒就缺少某些東西,她已經(jīng)奇怪地有些心智不全,她以要求自己做什么樣的人卻沒有能變成這樣一個人的方式度過了她的青春期。在學校里她是溫柔與冷漠的奇跡,她變換著女友,她從不與煩惱抗爭,從來沒有流過一滴少女的淚。當傳聞?wù)f她與麥克·理查遜訂婚時,塔佳娜對這個消息半信半疑。誰會發(fā)現(xiàn)勞兒,誰會吸引她全部的注意力?或者吸引她至少足夠一部分的注意力使她投入到婚姻中去?誰會征服她那顆欠缺的心?塔佳娜還認為自己弄錯了嗎?
我覺得塔佳娜也跟我講了一些傳言,很多傳言,也包括勞兒·瓦·施泰因結(jié)婚時在沙塔拉的流言。說她當時已經(jīng)懷了她的第一個女兒?我記不清了,此時在遠處流傳的謠言,我不再能將之與塔佳娜的敘述區(qū)分開來。此時,在這些傳播流言蜚語的人之間,只有我,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這是我有關(guān)勞兒的第一個發(fā)現(xiàn):對她一無所知就是已經(jīng)了解她了。依我看,對勞兒·瓦·施泰因還可以知道得更少,知道得越來越少。
時間過去了。勞兒待在那兒,一直很快樂,不用說這是因為重新見到塔佳娜。
“你有時路過我家門口嗎?”塔佳娜問。
勞兒說有這么回事兒,她下午散步,每天,今天她是有意來的,找到那張照片后,她給學校寫了好幾封信,然后又給她父母寫了信。
她為什么還要待著不走?
已經(jīng)是晚上了。
晚上,塔佳娜總是憂傷。她永遠不能忘記。今晚上也是,她看了會兒外面:情人們初次出門旅行的白旗一直飄揚在變得黑暗的城市上空。失敗不再是塔佳娜的命運,它四處散播,流在宇宙之間。塔佳娜說她很想旅行一次。她問勞兒是否她也有這樣的愿望。勞兒說還沒有想過。
“也許吧,可是去哪兒呢?”
“你會找到的,”塔佳娜說。
她們很吃驚彼此從來沒有在沙塔拉城里碰到過。不過確實,塔佳娜說,她自己出門很少,這個季節(jié)她常去父母家。錯了。塔佳娜有空余時間。我占用了她所有的空余時間。
勞兒背書似的講起她的生活,從結(jié)婚開始:她的生育,她的假期。她詳細地——她也許以為這是人們想知道的——講述她在U橋鎮(zhèn)最后住過的房子有多大,一間一間地講著,講了相當長時間,使得塔佳娜·卡爾和皮埃爾·柏涅重新感到局促不安。我沒有丟掉一個字。她實際上講的是一個住所隨她的到來而變得空寂。
“客廳大得可以跳舞。我一點也沒有辦法,怎么布置家具都不夠。”
她還在描述。她談到U橋鎮(zhèn)。突然,她不再為了讓我們高興而乖乖地講了,就像她本來打算的那樣。她講得更快,聲音更高,目光也放開了我們:她說大海離她在U橋鎮(zhèn)住的別墅不遠。塔佳娜嚇了一跳:大海離U橋鎮(zhèn)要兩個小時。但勞兒什么也沒注意到。
“也就是說要是沒有那些新蓋的大樓本來可以從我的房間看到海灘。”
她描述這個房間,中途留下了錯誤。她又回到T濱城,她沒有把它和任何其他東西混淆,她重新出現(xiàn)了,把握著自己。
“有一天我會回去的,沒有理由。”
我想再看到她的眼睛看著我,我說:
“為什么不這個夏天回去?”
她看了我,如我所愿。她沒有控制住的目光改變了她思想的方向。她胡亂地回答:
“也許今年。我很喜歡海灘——”轉(zhuǎn)向塔佳娜——“你記得嗎?”
她的眼睛天鵝絨一般柔和,只有深色眼睛才這樣,不過它們又混雜著死水與淤泥,此刻波瀾不興,只流過一絲睡意蒙眬的柔情。
“你的臉總是那樣溫柔,”塔佳娜說。
笑了,笑容里,是開心的嘲弄,在我看來,來得不是時候。塔佳娜忽然意識到什么。
“啊!”她說,“有人當時對你這么說的時候,你也這樣嘲笑。”
她也許剛剛睡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沒有嘲笑。是你這樣認為的。你那么美,塔佳娜,噢!我記得太清楚了。”
塔佳娜起身擁抱勞兒。另一個女人讓位于后者,無法預料的,被移動的,難以辨認的。如果她嘲笑會嘲笑誰呢?
我應(yīng)該認識她,因為她希望這事情發(fā)生。她對我來說如玫瑰,她微笑,嘲笑,為了我。天氣熱,在塔佳娜的客廳里突然喘不過氣來。我說:
“您也很美呀。”
一個猝不及防的頭部動作,就像我打了她一個耳光一樣,她轉(zhuǎn)向我。
“您覺得?”
“是的,”皮埃爾·柏涅說。
她又笑了。
“怎么可能!”
塔佳娜神情變得沉重。她熱切地打量她的女友。我明白她差不多確信勞兒沒有完全康復。她大大地放下心來,我知道;勞兒殘存的瘋狂,即便光彩盡失,也打敗了事物可怕的轉(zhuǎn)瞬即逝,稍許減緩了那些逝去的夏日荒謬的逃遁。
“你的聲音變了,”塔佳娜說,“但你的笑聲我就是在鐵門后面也能聽出來。”
勞兒說:
“不要擔心,你不該擔心,塔佳娜。”
她垂下眼等著。沒有人回答她。她是在和我說話。
她向塔佳娜俯過身去,神情好奇,饒有興致。
“她從前什么樣?我記不清了。”
“烈性子,有點。你那時說話快。讓人聽不大清。”
勞兒開心地笑了。
“我耳聾,”她說,“可是沒有人知道,我像聾子一樣說話。”
星期四,塔佳娜講,她們倆拒絕和學校一起列隊出去,她們在空曠的操揚上跳舞——跳舞嗎,塔佳娜?鄰近樓房,總是那一幢樓房的電唱機放著老舞曲——她們等待的電臺戀舊歌曲節(jié)目,女學監(jiān)們沒了蹤影,學校的大操場上只有她們倆,這一天,聽得到街上的噪音。來,塔佳娜,來,我們跳舞吧,有時更激烈,她們在一起玩鬧,喊叫,玩互相恐嚇的游戲。
我們看著她聽塔佳娜說話,她看上去是讓我作為這段過去的見證。是這樣吧?她是這么說的吧?
“塔佳娜和我們說起過那些星期四,”皮埃爾·柏涅說。
塔佳娜就像每天一樣任黃昏的微曦落入,我可以長時間地看著勞兒·瓦·施泰因,相當長時間地看著她,在她走之前,為了永遠不再忘記她。
塔佳娜點亮燈時,勞兒不情愿地起身。她要回到什么樣的虛幻住處去呢?我還不知道。
她站起身來,正要離開時,她終于說出了她要說的:她要再見到塔佳娜。
“我要再見到你,塔佳娜。”
這樣一來,本來應(yīng)該顯得自然的事倒顯得虛假了。我低下眼睛。正尋找我目光的塔佳娜落了空,像硬幣落地一樣。為什么看上去不需要任何人的勞兒要再見到我,我,塔佳娜?我走到臺階上。夜還沒有完全降臨,我發(fā)覺了,遠沒有降臨。我聽塔佳娜問:
“你為什么要再見到我?那張照片那么讓你產(chǎn)生再見到我的愿望嗎?我不太明白。”
我轉(zhuǎn)過頭來:勞兒·瓦·施泰因失態(tài)了,她的眼睛在尋找我,她從謊言到真誠,勇敢地停在了謊言上。
“有那張照片的原因,”她補充說——“也因為這些日子我該認識些人。”
塔佳娜笑了:
“這可不像你,勞拉。”
我見識了勞兒在說謊時自然得無與倫比的笑。她說:
“走著看吧,看我們會怎么樣,我覺得跟你在一起真好。”
“走著看吧,”塔佳娜開心地說。
“你知道人們可以停止去看我,我理解。”
“我知道,”塔佳娜說。
這個星期沙塔拉有劇團巡回演出。難道不是見面的一個機會嗎?她們?nèi)缓笕ニ遥涯冉K于可以結(jié)識若安·倍德福。皮埃爾·柏涅與雅克·霍德不是也可以一起來嗎?
塔佳娜猶豫著,然后她說她會來,說不去海邊了。皮埃爾·柏涅有空。我試試看,我說,取消晚上的一個飯局。這天晚上我們和塔佳娜應(yīng)該去森林旅館。
塔佳娜成了我在沙塔拉的女人,成了供我糟蹋的絕妙美人,我再也離不開塔佳娜。
第二天我給塔佳娜打電話,我對她說我們不去倍德福家。她相信了我的誠意。她對我說,她不可能不接受勞兒這第一次邀請。
若安·倍德福回到他的房間去了。他明天有場音樂會。他要練習小提琴。
在夜晚的這一時刻,在十一點半鐘左右,我們在孩子們的游戲室。房間很大,沒什么家具。有一張臺球桌。孩子們的玩具在一個角落,排放在箱子里。臺球桌很舊,大概在勞兒出生以前施泰因一家就有了它。
皮埃爾·柏涅在擊球算分。我看著他。走出劇場的時候,他對我說應(yīng)該讓塔佳娜和勞兒·瓦·施泰因兩個單獨待一會兒,然后再和她們在一起。他補充說,很有可能勞兒有一些重要的貼心話要和塔佳娜說,看她表示要再見到她時的迫切就可以證明這一點。
我繞著臺球桌轉(zhuǎn)。窗戶向花園開著。一扇通向草坪的大門也開著。游戲室連著若安·倍德福的房間。勞兒和塔佳娜會像我們一樣聽到小提琴聲,但沒有我們這兒聽到的聲音大。一個門廳將她們兩個與男人們所處的兩個房間隔開。她們也應(yīng)該能聽到臺球桌上的球沉悶的互相撞擊聲。若安·倍德福在雙弦上拉著很高的音。它們那單調(diào)的投入傳出狂亂的樂音,正是這一樂器本身的吟唱。
天氣很好。不過勞兒還是有悖慣例地關(guān)上了客廳的窗洞。當我們來到這座陰暗的、窗戶敞開的房子面前時,她對表示驚訝的塔佳娜說,這個季節(jié)她都是這樣做的。今天晚上,不。為什么?大概塔佳娜問了她。是塔佳娜要向勞兒敞開她的心扉,我們從來沒有一起談過的心里話,不是勞兒,這我知道。
勞兒領(lǐng)塔佳娜看了她三個在熟睡的孩子。聽得到她們克制的笑聲在樓層間回響。然后她們又下樓回到客廳。我們已經(jīng)在臺球房了。我不知道勞兒沒有看到我們是否驚訝。我們聽到關(guān)三個窗洞的聲音。
她,在門廳的另一側(cè),而我在這兒,在我漫步著的游戲室,我們等著彼此再見。
戲很有趣。她們笑過。有三次,只有勞兒和我笑。幕間,我走過正在匆匆交談的塔佳娜與若安·倍德福身邊,我明白他們在談勞兒。
我走出臺球房。皮埃爾·柏涅沒有注意到。通常,因為塔佳娜的緣故,我們不愿意長時間面對面相處。我不相信皮埃爾像塔佳娜以為的那樣還蒙在鼓里。我繞著房子走了幾步,來到客廳的一個側(cè)窗洞后面。
勞兒坐在這個窗洞對面。她還沒有看到我。客廳比臺球房要小,布置了幾把不甚協(xié)調(diào)的椅子,還有一個很大的黑木玻璃櫥,里面放著一些書和一套蝴蝶標本。墻上空無一物,白色。一切都一塵不染,直線排列,大多數(shù)椅子都靠墻放著,不足的光線從天花板上灑落下來。
勞兒站起來,遞給塔佳娜一杯櫻桃酒。她,還沒有喝。塔佳娜大概正要跟勞兒吐露一個隱情。她說著什么,停歇下來,垂下眼睛,又說了句什么,還不是要說的事。勞兒走動著,試圖避開這一擊。她不要聽塔佳娜的隱情,無需去聽,就好像這會讓她尷尬。我們在她的手中?為什么?怎么樣?我一無所知。
兩天以后,后天,我才能在森林旅館見到塔佳娜。我愿意是今天晚上從勞兒家出來以后。我相信今天晚上我對塔佳娜的欲望將得到永遠的滿足,無論這任務(wù)執(zhí)行起來多么艱巨、多么困難、多么長久、多么令人疲憊,而我將面臨著某種確信。
哪種確信?它與勞兒有關(guān),但我不知道它怎么與她有關(guān),不知道它的意義所在,不知道在我對塔佳娜的熊熊欲火中勞兒的哪一個身體空間或精神空間會被照亮,我不想去知道。
這會兒塔佳娜站了起來,激烈地說了什么。勞兒先是走開了,然后又回來,走近塔佳娜,輕輕地撫摸她的頭發(fā)。
戲散場后,一直到最后一分鐘,我都努力要將塔佳娜帶到森林旅館去,而我應(yīng)該見的卻是勞兒。我不能這樣對待一個女友,塔佳娜說,這么長時間沒見面,她有著那樣的過去,現(xiàn)在又是這樣脆弱,你沒注意到嗎?我不能不去。塔佳娜相信了我的誠意。過一會兒,過一會兒,不到兩天我就將占有整個的塔佳娜·卡爾,完完全全,自始至終。
勞兒一直撫摸著塔佳娜的頭發(fā)。先是她專注地看著她,然后她的眼睛開始走神,她像一個要認出什么的盲人一樣撫摸著。這時是塔佳娜后退了。勞兒抬起眼睛,我看到她的嘴唇在說著塔佳娜·卡爾。她的目光蒙眬、溫柔。看著塔佳娜的這一目光落到我身上:她瞥見了窗洞后的我。她沒有表示出一點兒激動。塔佳娜什么都沒有覺察。她向塔佳娜走了幾步,她走過來,她輕輕地擁抱她,并且不易覺察地將她引到朝向花園的落地窗前。她打開落地窗。我明白了。我順著墻往前走。到了。我待在房子拐角上。這樣,我就能聽到她們說話。突然,她們交錯的聲音,輕柔和緩,在夜色的稀釋下,女性味兒十足地向我襲來。我聽見了。如勞兒所愿,她在說:
“看所有這些樹,我們的這些樹,多么溫馨怡人!”
“最難的,對你來說是什么,勞拉?”
“固定的時間。孩子、吃飯、睡覺。”
塔佳娜抱怨著,長長地嘆息一聲,倦倦地說:
“我家更是亂得一團糟。我丈夫很富有,可我沒有孩子,你說怎么辦……你說怎么辦……”
勞兒,用和剛才一樣的動作,將塔佳娜帶回到客廳中央。我又回到我剛才看見她們的那個窗洞。我聽得見她們,也看得見她們。她遞給她一把椅子,這樣她就背朝花園。她坐在她對面。整排窗洞都處在她的目光之下。如果她想看是可以看的。她一次也沒這樣做。
“你希望改變嗎,塔佳娜?”
塔佳娜聳了聳肩,沒有回答,至少我什么也沒聽見。
“你錯了。不要改變,塔佳娜,噢,不,不要。”
塔佳娜在說:
“最初我可以選擇:像我們年輕時一樣生活,一般的對生活的看法,你記得,或者過一種非常具體的生活,像你一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對不起,不過你明白的。”
勞兒聽著。她沒有忘記我的存在,但她確實為兼顧我們兩個而為難。她說:
“我沒能選擇我的生活。對我來說,據(jù)說這樣更好,我又會怎樣做呢,我?但是現(xiàn)在我想象不出我還能有任何一種其他的生活來代替它。塔佳娜我今晚非常幸福。”
這次是塔佳娜站起來擁抱勞兒。我看得很清楚。勞兒顯示出輕微的抗拒,但塔佳娜以為那是因為勞兒的羞怯。她沒有為此感到不快。勞兒逃脫掉,站到房間中央。我躲在墻后面。當我再一次去看時,她們又回到了各自的椅子上。
“聽若安拉琴。有時他一直拉到早晨四點鐘。他完全將我們忘記了。”
“你一直聽嗎?”
“差不多一直聽,尤其當我……”
塔佳娜在等。后面的話再沒說出來。塔佳娜又說:
“將來呢,勞兒?你什么也沒有設(shè)想?沒有一點兒不同的考慮嗎?”——塔佳娜說得多么溫柔。
勞兒拿起一杯櫻桃酒,輕啜著。她在思考。
“我還不知道,”她終于說了,“我想得更多的是第二天的事而沒想那么遠的事。房子這么大。我總是又有點什么事情要去做。這是很難避免的。噢,我說的是家務(wù)事,你知道,買一些東西,要買的東西。”
塔佳娜笑了。
“你裝傻,”她說。
她又站起來,在客廳里走了一圈,有點失去耐心的樣子。勞兒沒有動。我藏了起來。我不再看得見。她大概現(xiàn)在又回到自己的位置。是的。
“買什么東西?”塔佳娜突然問道。
勞兒抬起頭,慌亂?我大概要沖到客廳里,讓塔佳娜住口。勞兒馬上用負疚的語調(diào)說:
“噢!再也配不成套的一些盤子,比如。是的,還是希望在郊區(qū)的一家商店能找到。”
“若安·倍德福跟我談起你上個星期去郊外買了一次東西,那么遠,那么晚了……真是非同尋常!有這么回事兒吧,勞拉,告訴我?”
“這么短的時間他就跟你說了?”
我從一個窗洞到另一個窗洞,為了看得更清楚或聽得更清楚。勞兒的聲音里不再有不安。她身體稍稍轉(zhuǎn)向塔佳娜。她要說的話她不感興趣。她看上去在聽,聽塔佳娜聽不到的某些東西:我順著墻根走來走去的腳步聲。
“事情是自然而然說起來的。我們談起了你,你的生活,你的秩序,他看上去為此有一絲苦惱。你知道嗎?”
“在這方面他從來沒說過什么,我想不起來了,”勞兒補充說——“依我看我出去的時候他很高興,”勞兒還補充說,“你聽這音樂,還有他們玩臺球的聲音。他們也把我們忘記了。我們很少接待客人,尤其是這么晚的時候。我喜歡這樣,你看。”
“你想要買一些小灌木,是吧?做籬笆用的苗木?”塔佳娜這次過于自然地問道。
“若安的一個朋友對我說這個地區(qū)有時可以種些石榴樹。這樣我就開始尋找。”
“有千分之一的機會能找到,勞兒。”
“不,”勞兒神情嚴重地說,“沒有任何機會。”
這一謊言并沒有讓塔佳娜為難,正相反。勞兒·瓦·施泰因在說謊。這一次,塔佳娜謹慎有加,有所預防地變換了一下方式,冒險進入另一個區(qū)域,更遠的區(qū)域。
“在中學時我們是那么要好嗎?那張照片上我們倆怎么樣?”
勞兒帶著遺憾的語調(diào)說:
“我又把它弄丟了。”
塔佳娜現(xiàn)在清楚了:勞兒·瓦·施泰因?qū)λ涯取た栆舱f謊。謊言來得粗暴,不可理喻,具有某種深不可測的幽晦。勞兒向塔佳娜微笑。看上去塔佳娜在卷起行裝,她要放棄了。
“我不知道我們是否非常要好,”勞兒說。
“在中學的時候,”塔佳娜說,“中學,你不記得了嗎?”
塔佳娜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勞兒:她要將她一勞永逸地拋棄,還是相反要再見到她,滿懷激情再見到她?勞兒一直在向她微笑,神情漠然。她是否和我在一起,在窗洞后面?或在其他的地方?
“我不記得了,”她說,“不記得有任何友誼,任何諸如此類的東西。”
她好像明白了應(yīng)該加以注意,她好像有些擔心將要發(fā)生的事情。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在尋找我的眼睛。塔佳娜還什么也沒看見。她說,她也開始說謊了,她試著說:
“我不知道我是否會像你看上去希望的那樣經(jīng)常再見到你。”
勞兒變得懇切起來。
“啊,”她說,“你會看到的,你會看到,塔佳娜,你會習慣我的。”
“我有情人,”塔佳娜說,“我的情人們完全占據(jù)了我空余的時間。我愿意這樣。”
勞兒坐下來。一種失落的憂郁映在她的目光里。
“這些詞,”她低聲說,“我原來不知道你會用,塔佳娜。”
她站起來。她踮著腳尖離開了塔佳娜,就好像不要把身邊熟睡的孩子吵醒一樣。塔佳娜跟著她,面對她自以為使勞兒更加憂傷的局面,她有些懊悔。她們來到窗邊,離我很近。
“你覺得我們的朋友雅克·霍德怎么樣?”
勞兒向花園方向轉(zhuǎn)過身去。提高了聲音,語氣呆板、背誦似的說道:
“所有的男人中最好的一個對我來說死去了。我沒有看法。”
她們沉默了。我從她們背后看著她們,兩人被圍在落地窗的窗簾內(nèi)。塔佳娜喃喃地說: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想問你是否……”
我沒有聽到塔佳娜這句話余下的內(nèi)容,因為我正往臺階上走,那里站著勞兒,背朝著花園。勞兒的聲音總是清楚、響亮。她要避免竊竊私語,她愿為人所知。
“我不知道,”她說,“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想著他。”
她轉(zhuǎn)過身來,微笑著,幾乎不加停頓地說:
“雅克·霍德先生在這兒,您沒有在臺球房?”
“我從那兒來。”
我走到光線里。對塔佳娜來說一切看上去都自然而然。
“您好像有點兒冷吧,”她對我說。
勞兒讓我們進屋。她為我倒了櫻桃酒,我喝了。塔佳娜若有所思。她是否覺得被打擾,有那么一點兒被打擾,因為我過來得太早?不,她是因為太專注地想著勞兒。勞兒呢,她將手放在膝蓋上,身體向前弓著,以很親熱的姿態(tài)對著她。
“愛,”她說,“我記得。”
塔佳娜目視著虛空。
“那個舞會!噢!勞兒,那個舞會!”
勞兒沒有改變姿勢,眼盯著塔佳娜眼前的同一塊虛空。
“怎么?”她問,“你怎么知道?”
塔佳娜有所懷疑。她終于喊了起來。
“可是勞兒,我整整一夜都在那兒,在你身邊。”
勞兒沒有驚訝,甚至沒有努力去回憶,無濟于事。
“啊,是你,”她說,“我都忘了。”
塔佳娜她相信嗎?她猶豫著,窺伺著勞兒,喘不過氣來,出乎意料地得到肯定。而勞兒帶著恍若青春歲月已遷徙百年的破碎的好奇問:
“我痛苦了嗎?告訴我,塔佳娜,我從來也不知道。”
塔佳娜說:
“沒有。”
她長時間地搖頭。
“沒有。我是你惟一的證人。我可以說:沒有。你向他們微笑。你沒有痛苦。”
勞兒將她的手指插入臉頰深處。兩個人沉浸在那次舞會中,把我忘記了。
“我想起來了,”她說,“我大概微笑過。”
我在房間里圍著她們轉(zhuǎn)。她們沉默下來。
我出去了。我要找在臺球房的皮埃爾·柏涅。
“她們在等我們。”
“我找您來著。”
“我在花園里。現(xiàn)在過來吧。”
“有把握嗎?”
“我覺得她們談話時有沒有我們在場她們無所謂。也許她們還更喜歡這樣。”
我們走進了客廳。她們還在沉默。
“您不去叫若安·倍德福?”
勞兒站起來,走進門廳,關(guān)上一扇門——小提琴的聲音頓時減弱。
“他愿意今晚離我們遠一些。”
她為我們倒上櫻桃酒,自己也喝了一口。皮埃爾·柏涅一口氣喝干,沉默使他害怕,他難以忍受。
“如果塔佳娜想走,”他說,“我隨時聽從她的吩咐。”
“噢!不要,”勞兒請求著。
我站著,在房間里徘徊,眼睛看著她。事情應(yīng)該是明顯的。但塔佳娜完全陷入到T濱城的舞會之中去了。她沒有要走的愿望,她沒有回答她丈夫的話。那個舞會也是塔佳娜的舞會。她又看,她在她的周圍看不到任何人存在。
“若安越來越喜歡音樂了,”勞兒說,“有時他一直拉到早晨。這越來越常見。”
“是一個大家都在談的人物,大家談他的音樂會,”皮埃爾·柏涅說,“很少在晚餐、晚會上他不是個話題。”
“差不多是這樣,”我說。
勞兒說話是為了把他們留下來,把我留下來,尋找著如何讓我更便于行事。塔佳娜沒有聽。
“您,塔佳娜,您談過他,”皮埃爾·柏涅說,“因為他娶了勞兒。”
勞兒坐在椅子邊上,如果有人發(fā)出離開的信號,她隨時準備起身。她說:
“若安是在有趣的情形下結(jié)的婚。大概也是為這個人們才談他,他們記得我們結(jié)婚的事。”
這時候,我向塔佳娜問道:
“麥克·理查遜那時是怎么樣的?”
她們沒有吃驚,她們永無窮盡地互相看著,永無窮盡,共同確定著那不可能性,不可能講述、描述那些時刻、那一夜,而那一夜只有她們才了解其真正的濃厚,她們看到了它的時間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滴落,一直到最后的時辰,直待愛情換了手,換了名字,換了錯誤。
“他從來沒有回來過,從來沒有,”塔佳娜說,“那是怎樣的一夜!”
“回來?”
“他在T濱城什么都沒有了。他的父母去世了。他也賣掉了自己的財產(chǎn),一直沒有回來。”
“我知道,”勞兒說。
她們自顧自地說著。小提琴在繼續(xù)演奏。大概若安·倍德福也是為了今晚不和我們在一起才去拉小提琴的。
“他也許死了?”
“也許。你那時愛他如命。”
勞兒輕輕地撇嘴,表示疑惑。
“警察,他們?yōu)槭裁匆獊恚俊?/p>
塔佳娜看著我們,有點兒出乎意料,驚慌失措:這,她是不知道的。
“不,你母親說起過但他們沒有來。”
她思考。這時,幽暗回來了。但它只回到舞會,還沒有到其他任何地方。
“可是我覺得是這樣。他應(yīng)該離開的?”
“什么時候?”
“早晨?”
勞兒是在沙塔拉度過的整個青年時期,在這里,她父親原籍德國,是大學里的歷史老師,她母親是沙塔拉人,勞兒有一個大她九歲的哥哥,他在巴黎生活,她從來不談這惟一的一個親屬,勞兒是在學校放暑假時遇到T濱城的男人的,某個上午,在網(wǎng)球場,他二十五歲,是附近大地產(chǎn)主的獨生子,無業(yè),有教養(yǎng),出色,非常出色。性情陰郁,勞兒一看見麥克·理查遜就愛上了他。
“既然他變了,他就該離開。”
“那女人,”塔佳娜說,“她是安娜—瑪麗·斯特雷特,一個法國女人,法國駐加爾各答領(lǐng)事的妻子。”
“她死了?”
“不。她老了。”
“你怎么知道?”
“我夏天有時看到她,她來T濱城待幾天。結(jié)束了。她從來沒有離開她的丈夫。他們之間持續(xù)了很短的時間,幾個月。”
“幾個月,”勞兒重復著。
塔佳娜抓起她的手,放低了聲音。
“聽著,勞兒,聽我說。你為什么要說假話。你是故意這樣做嗎?”
“在我周圍,”勞兒又開始說,“人們在原因上弄錯了。”
“回答我。”
“我說謊了。”
我問:
“什么時候?”
“任何時候。”
“在你喊叫的時候?”
勞兒沒有企圖后退,她把自己交給了塔佳娜。我們沒有動,一個動作也沒做,她們忘記了我們。
“不,不是那個時候。”
“你當時愿意他們留下來?”
“也就是說?”勞兒說。
“您當時想做什么?”
勞兒沉默了。沒有人堅持。然后她回答我。
“看他們。”
我走到臺階上。我等她。自從第一刻起,當她們在大陽臺前擁抱的時候,我就在等勞兒·瓦·施泰因。她要這樣。今天晚上,將我們留下來,她是在玩火,以這一等待為戲,將之不停地向后推移,好像她還在T濱城等待要在這里發(fā)生的事情。我弄錯了。我們這是和她去什么地方?人們可以不停地弄錯但這次不,我停下來:她要看到明日的黑暗,和我一起到來,向我們前行,將我們吞沒,那將是T濱城之夜的黑暗。她就是T濱城之夜。過一會兒,當我親她的嘴的時候,門戶將打開,我將進去。皮埃爾·柏涅在聽,他不再說走了,他的窘迫消失了。
“他比她年輕,”塔佳娜說,“但夜盡的時候他們看上去年齡一般大。我們都有了很大的、數(shù)不過來的年齡。你是最老的。”
每次她們中有一個說話,一道閘門就打開了。我知道最后一道閘門永遠也不會到來。
“你注意到了嗎,塔佳娜,跳舞的時候他們說了什么,最后?”
“我注意到了但我沒聽到。”
“我聽到了:也許她要死去。”
“不。你一直待在那兒,待在我身邊,綠色植物后面,舞廳深處,你不可能聽到。”
勞兒醒過來。現(xiàn)在,她忽然變得無動于衷,漫不經(jīng)心。
“這么說,撫摸我手的那個女人,原來是你,塔佳娜。”
“是我。”
“啊!沒有人,沒有人想到這個!”
我進來了。她們兩個人都想起來我一句話也沒有漏聽。
“天開始亮的時候他用眼睛找你但沒有找到。你知道嗎?”
勞兒什么也不知道。
對勞兒的接近是不存在的。人們無法接近她或遠離她。應(yīng)該等待她過來找你,等待她要。她要,這我明白,她要的是她在此時此刻布置好的某個空間被我遇到,被我看見。哪個空間?它是否住滿T濱城的鬼魂,還有塔佳娜這惟一的幸存者,是否布滿虛幌的陷阱,還有二十個以勞兒為名的女人?它是別樣的嗎?過一會兒就將發(fā)生由勞兒操縱的我向勞兒的自我介紹。她將怎樣將我?guī)У剿磉叄?/p>
“十年以來我相信只剩下三個人,他們和我。”
我又問:
“您想要什么?”
帶著不折不扣的同樣的猶豫、同樣的沉默間歇,她回答:
“看他們。”
我看到了一切。我看到了愛本身。勞兒的眼睛被光亮刺透:周圍,一個黑圈。我同時看到了光亮和包圍它的黑圈。她向我走來,一直是同樣的腳步。她既不能走得更快也不能放慢腳步。她動作中的任何一點改變在我看來都是一場災(zāi)難,是我們的故事的最后失敗:沒有人會去赴約。
可是我對自己無知到這一程度而她又催促我知道的是什么呢?那一時刻在她身邊的將是誰呢?
她走過來。繼續(xù)走過來,甚至當著別人的面。沒有人看見她往前走。
她又說起麥克·理查遜,他們終于明白了,他們試圖離開舞會,他們走錯了,朝著想象中的門走去。
當她說話的時候,當她有所動作、看著或者漫不經(jīng)心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目睹了一種說謊的個人方式,決定性方式,一片廣闊的但是有著銅墻鐵壁般邊界的領(lǐng)域,謊言的領(lǐng)域。為了我們,這個女人就T濱城、沙塔拉、那個夜晚說謊,為了我、為了我們,她過一會兒將就我們的相遇說謊,我預感到了,她也就她自己說謊,為了我們她說謊是因為她和我們處在相離相異的狀態(tài),這一離異是她一個人宣讀的——但在無語中宣讀——在一個離她而去而她又不知自己做過的如此強烈的夢中。
我如饑似渴地想飲啜勞兒·瓦·施泰因口中流出的混濁無味的言語之乳,成為她謊稱之物的一部分。無論是她掠我而去,歷險從此變得不同,還是她將我同其余之物一起搗碎,我都將卑躬屈膝,但愿同其余之物一起被搗碎,變得卑躬屈膝。
一段久久的沉默降臨。我們對自己所保持的不斷增強的注意力是沉默的原因。沒有人意識到,還沒有人,沒有人?我肯定嗎?
勞兒走向臺階,緩慢地走,同樣折回。
看著她,我想這對我也許就足夠了,看著她,任事情這樣進行,沒有必要在動作、在我們將要說的話上更往前行。我的手成了陷阱,在陷阱中將她固定,將她留住,不讓她總是來來往往于時間的盡頭。
“太晚了,皮埃爾起得又太早,”塔佳娜終于說。
她以為勞兒出門是要請他們離開。
“噢,不,”勞兒說,“我去關(guān)若安書房的門時他都沒有注意到,不,求你了塔佳娜。”
“你替我們向他致歉,”塔佳娜說,“沒有關(guān)系。”
壞了,我沒有留心事情的進程,我看著勞兒:塔佳娜的目光現(xiàn)在是嚴峻的。事情沒有按照她希望的方式發(fā)展。她剛剛發(fā)現(xiàn):勞兒沒有說出一切。在房間里,在一個人與另一個人之間,是否有一種潛流,有一種她比任何其他人更生擔心的毒藥的味道,有一種在她面前形成而她又被排除在外的默契存在?
“這房里發(fā)生著某些事情,勞兒,”她邊說邊努力試圖微笑,“或許只是個印象?你是否在等讓你擔心的某個人,在夜間的這個時辰?你為什么要這樣留我們?”
“某個只為您一個人而來的人,”皮埃爾·柏涅說。他笑。
“噢,我不這么認為,”勞兒說。
她這種嘲笑的方式塔佳娜不再喜歡。不。我也弄錯了。塔佳娜什么都不知道。
“實際上,如果你們想回去,你們可以這樣做。我本想我們今晚一起再多待會兒。”
“你向我們藏著什么東西,勞拉,”塔佳娜說。
“即便勞兒說出這個秘密,”皮埃爾·柏涅說,“它也許也不是勞兒以為的那一個,她言不由衷,這秘密有所不同,它與……”
我聽見說:
“夠了!”
塔佳娜保持著平靜,我又弄錯了。塔佳娜說:
“太晚了,讓人犯迷糊。原諒他。給我們說點兒什么,勞兒。”
勞兒·瓦·施泰因看上去在休息,有點兒厭倦了太容易到來的一場勝利。我以明確的方式知道的,是這一勝利的關(guān)鍵所在:光亮的退卻。在我們之外的其他人看來,這時候她的眼睛是過于快樂的。
她沒有面對任何人,說:
“這是幸福。”
她臉紅了。她笑了。這詞讓她覺得好笑。
“不過,現(xiàn)在你們可以走了,”她補充道。
“你不能說為什么嗎?”塔佳娜問。
“說不清楚,沒有必要。”
塔佳娜跺腳。
“不管怎樣,”塔佳娜說,“一句話,勞兒,關(guān)于這種幸福。”
“這幾天我遇到了一個人,”勞兒說,“幸福來自這一相遇。”
塔佳娜站起身。皮埃爾·柏涅也站起身。他們走近勞兒。
“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塔佳娜說。
她剛剛與驚駭擦肩而過,我不知是哪種驚駭,她有了一個病愈者的微笑。她幾乎在喊。
“你可要注意嘍,勞兒,噢!勞拉。”
勞兒也起身了。在她面前,在塔佳娜身后,是雅克·霍德,我。他想自己剛才弄錯了。勞兒·瓦·施泰因?qū)ふ业牟皇撬I婕暗降氖橇硪粋€人。勞兒說:
“我青年時期的故事對我沒什么妨礙。即使事情重新開始,對我一點也沒有妨礙。”
“注意嘍,注意,勞兒。”
塔佳娜向雅克·霍德轉(zhuǎn)過身來。
“一起走?”
雅克·霍德說:
“不。”
塔佳娜看著他們倆,一個挨一個地看。
“噢,是這樣,”塔佳娜說,“您要與勞兒·瓦·施泰因的幸福相伴了?”
她送走柏涅夫婦回來。她緩緩地到達,背靠在落地窗上。她低著頭,身后的手緊緊抓住窗簾,待在那兒。我要倒了。某種虛弱從我體內(nèi)升起,某個層面被越過,血被淹沒,心像淤泥一樣,柔膩,生垢,要睡去。誰代替我給她遇到了?
“那么,那場相遇?”
女人弓著背,瘦瘦的,穿著她的黑衣裙。她抬起手,叫我。
“噢!雅克·霍德,我確信您猜到了。”
她劇烈呼救。馬戲。
“還是說出來,說吧。”
“什么?”
“那人是誰。”
“是您,您,雅克·霍德。我七天前遇到您,先是一個人,然后有一個女人相伴。我跟你們一直跟到森林旅館。”
我害怕了。我想回到塔佳娜那邊,在街上。
“為什么?”
她的手放開了窗簾,直起身,過來了。
“我選擇了您。”
她過來,看著,我們還從來沒有接近過。她的皮膚是赤裸透明的一種白色。她親我的嘴。我什么也沒給她。我太害怕了,我還不能夠。她覺得這種不能夠是預料中的。我在T濱城之夜里。完了。在那里,人們什么都不給勞兒·瓦·施泰因。她來拿。我又想逃之夭夭。
“您要什么?”
她不知道。
“我要,”她說。
她不言語了,看著我的嘴。然后就這樣,我們四目相對。專制,不可抗拒,她要。
“為什么?”
她做了個手勢:不,她說我的名字。
“雅克·霍德。”
貞潔的勞兒說出了這個名字!誰會注意到以名指人的不可靠性,除了她,勞兒·瓦·施泰因,所謂的勞兒·瓦·施泰因?迅如閃電的發(fā)現(xiàn),來自那個被其他人遺棄,不被他們所識,自己也看不到自己的人,沙塔拉所有男人共有的虛幻既定義著我自己也定義著我血液的流淌。她采摘了我,把我在巢中擒獲。我的名字頭一次說出來沒有指稱。
“勞拉·瓦萊里·施泰因。”
“是的。”
透過她被燒毀的存在,被破壞的天性,她以微笑迎接我。她的選擇不帶任何偏好。我是她決定跟蹤的沙塔拉男人。我們現(xiàn)在拴在了一起。我們的荒蕪在擴大。我們重復著我們的名字。
我再次接近這個身體。我要觸摸它。首先用我的手然后用我的唇。
我變得笨手笨腳起來。在我的手放到勞兒的身體上那一刻,一個陌生死者的回憶來到我的腦際:他將為永恒的麥克·理查遜、T濱城的男人盡責,與他相混,彼此不分地攪在一起合二為一,不再能認出誰是誰,在前、在后還是在過程中,將在一起失去蹤跡,失去名字,將這樣一起死去,因為忘記了死亡,一塊一塊地忘記,從一個時間到另一個時間,從一個名字到另一個名字。道路打開了。她的嘴向我的嘴張開。她放在我臂上的張開的手預示著一個多形狀的、惟一的未來,這手光彩奪目,聯(lián)結(jié)著彎曲、折曲的指骨,似羽毛一樣輕飄,在我眼里似鮮艷的花朵。
她身材修長、優(yōu)美、挺拔,因遵循著某種持續(xù)的內(nèi)斂以及童年形成的某種立姿而變得僵直,長大了的寄宿女生的身材。但在她的臉上以及手指的姿態(tài)上顯示的,則是完完全全的柔順謙恭,尤其是當她的手指在觸摸一個東西或我的手的時候。
“您的眼睛有時那樣明亮,您的頭發(fā)又是那樣金黃。”
勞兒的頭發(fā)上有她手上的那種花粒。她神采飛揚,說我沒有弄錯。
“是這樣。”
她的眼睛在低垂的眼瞼下熠熠生輝。應(yīng)該習慣這些藍色小行星周圍的空氣稀薄,她那目光就沉落、懸掛在上面,悵然若失。
“您從一家電影院出來。那是上個星期四。那天天氣很熱,您想起來了嗎?您把外衣拿在手上。”
我聽著。在語詞之間小提琴聲不斷浸進來,在某些音群中激昂不已,又趨和緩。
“您甚至都沒有想過,您當時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您從那個黑色過道、從那家電影院出來,您一個人去看電影是為了打發(fā)時間。那一天,您有時間。一到大街上,您就看您周圍走過的女人。”
“不是這樣的!”
“啊!也許,”勞兒嚷道。
她的聲音又重新放低了,大概就像她青年時期一樣,但還保持著細微的緩慢。她自己投到我的懷中,眼睛閉著,等待著應(yīng)該到來的另外的東西到來,而她的身體已經(jīng)在敘說著即將到來的慶典了。這就是,她低聲說:
“后來,來到汽車站那個廣場的女人,她是塔佳娜·卡爾。”
我沒有回答她。
“是她。您是一個遲早要向她走去的男人。我知道。”
她的眼瞼帶著細小的汗珠重新闔上了。我吻著閉上的眼睛,一動不動地隱藏的眼睛就在我的唇下。我放開她。我離開她,我來到客廳的另一頭。她待在她所在的地方。我打聽情況。
“不是因為我長得像麥克·理查遜吧?”
“不,不是這個,”勞兒說,“您不像他。不——”她拖長著詞句——“我不知道是什么。”
小提琴聲停下來。我們沉默了。琴聲重新響起。
“您的房間亮著燈,我看到了塔佳娜在燈光下走。她赤身裸體披著她的黑發(fā)。”
她沒有動,眼睛看著花園,她在等待。她剛剛說塔佳娜赤身裸體披著她的黑發(fā)。這句話還是她說出的最后一句話。我聽到:“赤身裸體披著她的黑發(fā),赤身裸體,赤身裸體,黑發(fā)。”最后兩個詞尤其帶著一種均等、奇異的密度在回響。塔佳娜確實像勞兒剛剛描述的那樣,赤身裸體披著她的黑發(fā)。她就是這樣在封閉的房間里,為了她的情人。句子的密度突然增大,空氣在它的周圍劈啪作響,句子爆炸了,它炸裂了意義。我聽到它帶著震耳欲聾的力量,我不理解它,我甚至都不再理解它沒有任何意義。
勞兒一直在我的遠處,原地不動,一直面朝花園,眼睛都不眨一下。
已經(jīng)赤身裸體的塔佳娜的赤裸被過度曝光放大,被它變本加厲地剝奪微乎其微的可能的意義。虛無是雕塑。底座在那里:句子。虛無就是塔佳娜赤身裸體披著她的黑發(fā),這個事實。它在變形、揮霍,事實不再包含事實,塔佳娜走出她自己,通過打開的窗戶蔓延,在城市里,大路上,污泥,液體,赤裸的潮汐。它來了,塔佳娜·卡爾赤身裸體披著她的黑發(fā),突然,來到勞兒·瓦·施泰因和我之間。那句話剛剛死去,我再聽不到什么,一片沉寂,它死在勞兒的腳下,塔佳娜在它的位置上。像盲人一樣,我觸摸,我辨識不出任何我已經(jīng)觸摸過的東西。勞兒期待我的,不是在她的目光中認出某種調(diào)和,而是我不再害怕塔佳娜。我不再害怕。現(xiàn)在,我們是兩個人,看著塔佳娜赤身裸體披著她的黑發(fā)。我盲目地說:
“美妙可人的婊子,塔佳娜。”
頭動了動。勞兒有一種我還不了解的口音,哀怨且尖利。離開了森林的野獸在睡,它夢見出生的赤道,一陣戰(zhàn)栗之中,它的太陽之夢在哭泣。
“最好的,所有的婊子中最好的是吧?”
我說:
“最好的。”
我走向勞兒·瓦·施泰因。我擁抱她,我舔她,我嗅她,我吻她的牙。她沒動。她變得美麗了。她說:
“真是非同尋常的巧合。”
我沒有回答。我又把她丟在那兒,離開她,她一個人在客廳中央。她看上去沒有覺察到我離開了。我又說:
“我要離開塔佳娜·卡爾。”
她任憑自己滑落到地上,沉默無語,她做出一個無限懇求的姿勢。
“我懇求您,我祈求您:不要這樣做。”
我向她沖過去,扶起她。別人可能會弄錯。她臉上沒有現(xiàn)出一絲痛苦,而是表達著信任。
“什么?”
“我懇求您。”
“說為什么?”
她說:
“我不愿意。”
我們被封閉在什么地方。所有回音都死寂了。我開始看得清楚,一點一點,非常非常少。我看到一些墻,平滑,沒有任何可以抓握之處,剛才它們沒在那兒,現(xiàn)在剛剛圍繞著我們升起來。好像有人向我表示愿意搭救我,我不理解。我的無知本身也被封閉了。勞兒站在我前面,她又懇求我,我突然對翻譯她感到厭倦。
“我不會離開塔佳娜·卡爾。”
“對。您應(yīng)該再見她。”
“星期二。”
小提琴不響了。它退出了,留在它后面的是最近回憶中迸發(fā)的火山口。我被勞兒以外的其他人所驚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