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陽和吳愛可坐在餐廳的包廂里焦急等待著,房門半開,他們時不時透出去看。
“黑,實在太黑了,怎么會有這樣的人!訛了你整整百塊!你一個月工資才多少!”吳愛可足足在那里抱怨了半個小時,不斷計算著百塊需要江陽上幾天班,百塊能買幾件衣服,能在外吃多少頓,而陳明章簡簡單單的舉手之勞,就敢要價百塊。
末了,她只好把抱怨轉到了江陽頭上,說他這個男人就是不會討價還價,如果是她,一定還到三百塊,不能再多了,如果陳明章猶豫,她扭頭就走,對方一定會叫住她說再加一百塊吧,她堅決說一分都不能加了,繼續擺出扭頭隨時要走的架勢,最后對方肯定愿意三百塊成交。
想到早上江陽就這么輕松答應下來,她就一陣火大。
換任何人都會火大,就像預期一次開開心心的大保健,結果變成了仙人跳,現在說什么都來不及了。
江陽雖然為百塊肉痛,但心也是一陣得意。想著吳愛可這回可明白他愛得深沉了,要知道,這百塊純粹是為了吳愛可才掏的,侯貴平雖是同學,可彼此不熟,他們的交情值不了百塊。
他笑著說:“既然已經答應他了,只能我下個月省著點了。早上看他的樣子,侯貴平的案子成確實另有隱情,我還怕他反悔不來了。”
“他敢!”吳愛可怒道,“你錢不是還沒給他嗎?瞧這種人的樣子,貪財不要命,他肯定舍不得百塊。哼,居然有警察敢向檢察官索賄,簡直不要命。你記著,待會兒一定要他開張收據,等案子查清后,你再把他帶回檢察院審他,說他索賄,要他連本帶利還錢。”
江陽撇嘴無奈道:“他不是警察,他是技術崗,不是職權崗,我們這算私事,不是索賄。”
正說話間,陳明章推門而入,反客為主地拉過凳子一把坐下,笑瞇瞇地瞧著他們:“這位是你的女朋友?很漂亮。怎么樣,錢準備好了嗎?”他沒有過多廢話,開場直接談錢,伸出手,好像正在做一場毒品交易。
吳愛可忍不住問:“這對你來說是很簡單的一件事,百塊太貴了,三百塊!”
陳明章笑著望向江陽:“這個價格是我和你男朋友談妥的,他同意的,對吧?”
江陽不說話表示默認。
“可是太貴了!”
陳明章攤開雙手,表示無奈:“小姑娘,人要講誠信,而且男人要一諾千金,你男朋友既然已經答應下來這個價格,你作為女朋友應該支持,要不然,別人就不知道你們家當家的,是男的說話管用呢,還是女的說了算。”
這話嗆得吳愛可閉了嘴,只能更加生氣地瞪著他。
他絲毫不以為然,從江陽手很是心安理得地把百塊現金收入囊,還拍了拍口袋,顯示很滿意,笑著表示,既然生意成交,那么今天這頓飯他請了,結果他卻只點了三碗面條,惹得吳愛可心大罵這也太摳了吧。
江陽不關心吃什么,只想早點知道結果,著急問:“陳法醫,你查的事……”
“放心,以誠待人是我的原則!”他笑瞇瞇地從包里拿出一份件,江陽剛準備接過,他又把件往后一抽,按在桌上,鄭重地說,“我提醒你一下,你走之后,我了解到了侯貴平案子的后續情況。雖說侯貴平是你朋友,但其實這案子跟你并沒多大關系,你如果執意要看這份尸檢報告,恐怕會給你帶來一點麻煩。現在你放棄,我會把錢還你。當然——這頓的面條錢你們出。”
吳愛可心大叫,這么嚴肅的話題,為什么還要提面條!
江陽猶豫不決,回頭看了眼吳愛可堅決要把案子管到底的表情,絲毫沒有妥協余地,只好硬著頭皮說:“我不怕麻煩,你給我吧。”
“嗯……那當然沒問題,不介意的話,容我再問你幾個問題?”
“你說。”
“對侯貴平的案子,你了解多少?”
“我還沒見到結案報告,我知道的就是當年平康公安局向學校通報的這些。”
“他們跟學校是怎么通報的?”
江陽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侯貴平在平康支教期間,性侵留守女童,強奸婦女,最后在民警抓捕過程逃脫,走投無路之下跳湖自殺。”
陳明章眼角微微跳動了下:“他們是這樣通報的?”
江陽點點頭。
陳明章抿了抿嘴唇:“你去我們單位檔案室要過結案材料了吧?”
“對。”
“為什么沒拿到?”
“檔案室說要刑偵大隊長李建國的簽字。”
陳明章皺眉道:“李建國不肯簽?”
“他說這件事歸檔案室管。”
陳明章點點頭,臉上露出了思索的表情,過了一陣子,他重新抬頭,微微笑著問:“如果你發現侯貴平不是淹死的,你接下去要怎么做?”
“侯貴平真的不是淹死的?”江陽和吳愛可同時坐直了身子。
陳明章目光毫不回避地迎著,慢慢點頭:“沒錯,我從來沒說過侯貴平是淹死的。”
“可是據說當初的尸檢報告寫著是溺亡。”
陳明章不屑道:“那份尸檢報告的結論一定不是我寫的。”
“可我聽說平康所有刑事命案的尸檢報告都出自你手?”
“很簡單,有人篡改了我的結論唄。”
聽到這話,江陽和吳愛可都知道事情比預想的還嚴重,陷入了沉默。
陳明章笑了笑,看著他們倆:“現在你們還想買侯貴平的真正尸檢報告嗎?”
江陽更加動搖了,他知道這件事大概會牽涉很大。偽造尸檢報告,那是嚴重的職務犯罪,該不該繼續深入調查下去?他一個年輕檢察官,并沒有多少經驗,更談不上人際關系網,目前在吳檢的提拔下當上科長,如果平平穩穩走下去,相信未來會很順利。但如果牽扯進地方上的一些復雜事情里,不管結果如何,恐怕都得不到任何好處。
陳明章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沒有說話,表現出很大的耐心。
這時,吳愛可果斷地開口:“我們買,這件事情我們查定了!”
“這得看你男朋友的意見。”
江陽咬著嘴唇不作聲。
吳愛可瞪眼道:“江陽!”
江陽馬上抬起頭,道:“我買,案子有隱情,我作為偵查監督科的檢察官,我要查下去。”
吳愛可瞬間用欣賞的眼神望著他。
“行吧,那我就把尸檢報告交給你吧。”陳明章笑了笑,把材料交了過去,接著緩緩說,“我這兒的結論很明確,侯貴平不是溺亡,而是死于謀殺。在他落水前,他已經死了或者正處于瀕死狀態。因為他胃里積液只有不到150毫升,溺死的人可遠遠不止這些了。他身上有多處外傷,但都不是致命的,直接的致死原因是窒息,他脖子沒有勒痕,嘴唇破損,大概是被人強行用布之類的東西悶死的。他體型高大,要把他悶死,一個人是不夠的,兇手至少兩人。這些是我的結論。”
陳明章三天兩頭跟尸體打交道,描述起死人來,仿佛說著雞鴨牛羊的動物一般,吳愛可聽得心一陣發怵,腦海不禁刻畫起侯貴平尸體的模樣。
陳明章笑稱:“我這份尸檢報告的結論是經得住檢驗的。不是我吹牛,我在這方面的職業技能很出色,我是法醫學博士,我老家在這兒,照顧爸媽需要,才來平康這小地方上班。我的水平不輸于大城市公安局的法醫。所以你們對我這份尸檢報告的準確性,大可以放心。”
過了會兒,陳明章調侃般瞧著江陽,又說:“現在你拿到這份報告了,也知道公安局里的那份案卷材料有問題,我很好奇,你真的打算為一個死去的人翻案嗎?”
江陽看了吳愛可一眼,馬上把心頭的猶豫打消回去,穩住正義凜然的檢察官形象:“我要為侯貴平翻案!”
“恕我直言,你和這同學關系很要好嗎?”
“一般般,普通同學關系。”
“那我建議你還是算了吧,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翻案,從來都不容易,要得罪人的。你還年輕,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冒險,這案子,比你想象得復雜,翻案,嗯……你級別不夠。”
吳愛可不服氣:“他是科長。”
“科長?”陳明章不屑笑了笑,“一個縣級機關的科長,也就副科級吧?而且還是個很年輕的科長。李建國和你級別一樣,你還是他的監督部門,你連他都擺不平,還能怎么翻案?”
吳愛可聽到江陽被他說得一不值,不由惱怒道:“照你說翻案要多大級別?”
陳明章指著江陽:“等他當上檢察長還差不多。”
吳愛可笑稱:“我爸就是平康縣檢察長,正職,一把手。”
“呃……這樣啊。”陳明章重新打量起他們倆,“難怪。我想這事即便你知道沒那么簡單,小地方事情處理起來特別復雜,更別提翻案,一個剛工作的檢察官就敢出頭,果然是靠吃軟——咳咳,”他強行把“飯”字吞了回去,“有大靠山啊。”
江陽看了一遍尸檢報告,把材料放到一邊,不解問:“你為什么會有這份最原始的尸檢報告,你們的報告不都是并到結案報告里一起放檔案室了嗎?”
“這個問題問得好。”陳明章不由笑了起來,欣賞地看著江陽,沖吳愛可道,“小姑娘,光情緒用事是沒用的,你男朋友比你聰明多了。”
吳愛可嘴里哼了聲,但聽到他這么夸江陽,臉上不禁得意。
陳明章繼續道:“事情是這樣的,當初大隊長李建國帶人送來了侯貴平的尸體,我還沒得出結論呢,他就四處告訴其他警察,說結論是侯貴平畏罪自殺淹死。后來我找到他,說出了我的結論,侯貴平不是淹死的,是死于謀殺,還沒等我說完,他就跟我說,一定是自殺淹死的,不會有第二種可能,讓我就按這個結論寫。我不同意,因為這明顯違背我的職業道德嘛,萬一將來翻案,說尸檢報告有問題,豈不變成我的責任?他一直勸我,說他們刑警有破案考核壓力,如果侯貴平不是死于自殺,他們不好交代。我很懷疑他說法的真實性,還沒展開調查呢,怎么就知道案子破不了?所以我最終依舊不同意,于是他讓我只要寫好尸檢過程就行了,后面的結論他來寫,所有責任他來承擔。沒有辦法,他是刑偵大隊長,這塊他說了算,我只能做好我的本職工作。所以如果檔案室里的卷宗里,尸檢報告的結論寫著侯貴平溺亡,那一定是李建國寫的。”
江陽不解問:“那么你手里的這份尸檢報告原件?”
陳明章笑瞇瞇回答道:“既然尸檢報告結論他來代筆,若將來翻案,變成我和他共同偽造尸檢報告,豈不是很倒霉?所以呢,我自己重新寫了一份尸檢報告,簽下名字,蓋好章,一直保留著,作為我完全清白的證據。”
江陽思索著,他理解陳明章故意留一手的做法,一個法醫的權限是有限的,他只能保證自己的工作沒風險,管不了刑警隊長最后會把案子如何處理。
過了會兒,他又問:“關于侯貴平性侵留守女童和強奸婦女的事,你知道多少?”
陳明章皺眉道:“性侵女童這件事上,侯貴平有沒有做過,不好說。可能有,也可能沒有。”江陽不解地看著他。
陳明章露出回憶的神情:“侯貴平尸體發現前一天,刑警送來了一條小女孩的內褲,上面有精斑。侯貴平尸體找到后,我從他身上提取精斑,比對后,兩者確實是一樣的。”
江陽和吳愛可都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心都在呼喊,怎么可能,難道侯貴平真的性侵了女童?
陳明章又道:“但是光憑一條內褲上的精斑是不能下結論侯貴平性侵女童的。那名死去的女童也是我做的尸檢,我從她陰道里提取到了精斑,不過從來沒和侯貴平的精斑比對過。”
“為什么?”
陳明章臉上表情復雜:“因為在侯貴平死前幾天,法醫實驗室有人進來過,丟失了一些物品,包括女童體內提取的精斑也不見了。”
江陽吃驚道:“小偷怎么會跑到公安局的法醫實驗室偷東西?”
陳明章笑了笑:“是不是小偷干的,沒有證據,我們就不要下結論了。”他吐了口氣,道,“女童內褲精斑確實是侯貴平的,但體內精斑沒有比對過,所以我說侯貴平是否性侵了女童,結論是不知道。不過嘛,他強奸婦女有可能是真的。”
江陽和吳愛可張大了嘴巴。
“那名婦女被強奸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妙高鄉,提取了她陰道里的黏液,上面有精斑,后來侯貴平尸體找到后,經過比對,這確實是他的,他與那名婦女發生過體內射精行為,這是不可能偽造的。”
江陽聽到這話,半晌默默無言,這個結論徹底打破了侯貴平在他心的形象。李靜是站在侯貴平女朋友的角度看問題,自然深信不疑侯貴平絕對不會做出那些事,但是證據上,侯貴平確實這么做了啊。
替一名強奸犯翻案,值得嗎?
陳明章似乎看出他心里的想法,笑道:“是不是在考慮,該不該為一個強奸犯翻案?”
江陽默認。
“其實侯貴平也未必是強奸犯吧,我的結論只能證明侯貴平與那名婦女發生過性關系,是不是自愿的誰知道呢。”
即使自愿的又怎么樣呢?背著女朋友,在支教期間與其他婦女發生性關系,在江陽看來,同樣是件很齷齪的事,侯貴平的人品該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陳明章站起身,道:“后面怎么辦,都看你個人的決定。”
江陽表情沉重地點點頭,說了句:“不管怎么樣,還是謝謝你。”
陳法醫拍拍裝了錢的胸口,道:“助人為樂嘛。”
江陽看著他問:“你跟我說了這么多內情,你就不擔心……不擔心給你帶來麻煩嗎?”
陳法醫不屑道:“這有什么好擔心的。首先,法醫在單位里是技術崗,相對獨立的部門,領導頂多看我不順眼,不能把我怎么樣。其次呢,就算有人因為我多管閑事想辦法調走我,那也無所謂咯,法醫工資本就這么低,要不然我也不會私下接活,不光這次跟你,我還有很多賺錢門道,醫學、物鑒學、微觀測量學,這些我都很精通的。不干法醫,還有很多單位排隊請我呢,現在無非是有點職業理想罷了。”
他豁達地笑起來,也感染了另兩人,走出了剛剛一席話帶來的無形陰霾,跟著笑出了聲。
這時,江陽突然想起一件事,連忙問:“對了,你說除了侯貴平的事外,你還要告訴我一條——”
“一條絕對物超所值的重磅消息。”陳法醫沒忘記這事,他咳嗽兩聲,帶著仿佛蒙娜麗莎一般神秘的微笑著看他們,“我剛說我有很多賺錢的門道,其一樣是炒股。國股市自從2001年見頂后,已經跌了兩年多了,你們現在如果有錢,可以多買一些貴州茅臺這只股票,拿上個五年十年,你們會發財的。”
兩人剛剛鼓得像氣球般滿懷期待的臉頓時泄了氣:“這就是你說的重磅消息啊?”
“對啊,你們如果不信,十年后一定后悔沒聽我的。來,服務員,埋單。什么!餐具也要一塊一份,賺錢要不要這么拼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