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衛(wèi)鹽商有八大家,分別是曹、柳、謝、王、孫、吳、衛(wèi)、蔣八家;又有漕幫三個,分別是天津左衛(wèi)四頭幫,天津右衛(wèi)興武幫,天津衛(wèi)羅生幫。
這“八家三幫”彼此之間互為姻親,往來密切,人脈之廣可遍及整個河間府甚至北直隸。因為涉及私鹽,彼此身家『性』命都連在一處,便都格外的團結(jié)。但一旦有人犯了忌諱,威脅到其他人,他們下手也就格外狠辣。
比如那金盆洗手遷到了望京、又被滅了滿門的趙家。
趙家家主原本乃是四頭幫的大當家,他一手組建了四頭幫之后,汲汲營營,花費了數(shù)年時間將四頭幫發(fā)展壯大,成為了天津左衛(wèi)的獨一份。而這也正是鹽商曹家看上趙家、與之結(jié)為姻親的緣由——拉了趙家下水,運鹽的船只就又多了幾十艘。
長蘆鹽場產(chǎn)鹽量巨大,但官鹽卻只允許銷往北直隸和河南等地,使得鹽商們極其眼紅南地龐大的市場。而打通了漕運之后,他們便可以暢通無阻地將長蘆鹽運往南方諸地售賣,賺取巨大利益。
但也正是因為鹽商漕幫利益相關(guān),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所以不僅僅是萬有良,這些地頭蛇也容不得有人中途退出。
一旦有人打了退堂鼓,趙家就是前車之鑒。
單看殷承玉到天津衛(wèi)這些日子,所到之處海晏河清百姓和樂,別說想打聽私鹽之事了,茶館里的說書先生都不敢多提一個“鹽”字,足可見這些本地鹽商漕幫的勢力有多大。
要想將這么一塊利益結(jié)成的鐵板打破可并不容易。
但凡事一回生二回熟。上一世殷承玉花費了不少時間和功夫才找到了突破口。是以這一世辦起事來,就簡單了許多。
殷承玉提筆在宣紙上寫了一個“衛(wèi)”字。
“多派幾個人,將衛(wèi)家盯緊些,多留意衛(wèi)家長子衛(wèi)西河的動靜,有消息立即來報。”
上一世,他正是從衛(wèi)家打開了突破口。
如今天津衛(wèi)的八大鹽商之一還是“衛(wèi)家”,但在五年后,“衛(wèi)家”不存,天津衛(wèi)只知“柯家”。
蓋因衛(wèi)家上一代家主膝下只有一獨女,為了繼承家業(yè),便為女招贅。只可惜他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招的贅婿是個野心勃勃的白眼狼。衛(wèi)家老太爺去世之后,家業(yè)便交由了女婿柯守信打理,
剛開始幾年,柯守信還待衛(wèi)氏母子極好,兢兢業(yè)業(yè)管理家業(yè)。但當他完全掌握了衛(wèi)氏家業(yè)之后,野心便顯『露』出來,也不再甘心做個贅婿。
先是衛(wèi)氏病故,沒過幾年,柯守信與衛(wèi)氏的獨子衛(wèi)西河又在進學路上遭了山賊。雖然人逃了回來,但下身和雙.腿卻被馬蹄踩踏,衛(wèi)家四處求醫(yī)問『藥』,最后也只保住了一條腿。
衛(wèi)西河跛了一條腿,再不能人道。
而柯守信則以延續(xù)香火為由,娶『婦』納妾,五六年間,生了三兒二女,皆隨柯姓。
至于已經(jīng)前途盡毀。與廢人無異的衛(wèi)西河,則被關(guān)在衛(wèi)府偏院里自生自滅。
只是柯守信大約也沒想到,他這個嫡長子遺傳了他的心『性』,動心忍『性』,忍常人所不能忍。不僅硬生生熬過了十年非人生活,還拿到了柯守信販賣私鹽的證據(jù)。最后他帶著這些證據(jù)投向殷承玉,覆滅了整個柯家。
若不是遭遇那些挫折,衛(wèi)西河當是個奇才。
想起前世之事,殷承玉頗有些唏噓,也不知道他提前五年到了天津衛(wèi),衛(wèi)西河的境況如何。
他擱下筆,又囑咐趙霖:“注意著些,別叫衛(wèi)西河傷了『性』命。”
交代完,便打發(fā)趙霖出去。
又見薛恕遲遲未見人影,蹙眉不快道:“薛恕人呢?”
鄭多寶自外間進來,解釋道:“薛監(jiān)官赴宴喝多了些,剛回行館,怕酒氣沖撞了殿下,回去更衣了。”
“萬有良為了拉攏他,倒真是廢了心思。”殷承玉又提起筆,不緊不慢地練字,口中隨意道:“叫廚房做些解酒湯給他送去,讓他醒了酒再來,也不急于一時。”
鄭多寶“哎”了一聲,便退出去,去廚房命人備解酒湯去了。
只是他帶著人拎著解酒湯去尋薛恕時,卻撲了個空。問附近的守衛(wèi)才知道,薛恕更完衣就直接去主屋了。
此時薛恕剛到主屋。
伺候的小太監(jiān)引著他進了偏室,還未進門,他就瞧見了書案后的身影。
殷承玉今日的打扮和往日十分不同。
他今日穿了一件朱紅長袍,交領(lǐng)大袖,風姿逸然,頗有名士之風。滿頭長發(fā)未束,以玉簪半挽在腦后,隨著他低頭,有幾縷青絲自肩頭滑落胸.前。
聽見小太監(jiān)通傳的聲音,殷承玉抬頭看去,略有些昏暗的偏室內(nèi),他朱袍烏發(fā)雪膚,無一處不精致。像黃昏之時才出現(xiàn)在人間的精怪,勾魂攝魄。
薛恕頓住腳步,定定看了他數(shù)息,方才收回視線,恭敬垂下了頭。
只是垂在身側(cè)的手指卻忍不住輕輕捻了捻,回憶起了將那頭青絲攥在掌心的觸感。
柔軟,順滑,叫人著『迷』。
“怎么就來了?”殷承玉見他定定站著,不動也不說話,只當他是喝多了酒還沒醒:“不是叫鄭多寶傳話了?酒醒了再來便是。這些日子與萬有良虛與委蛇,倒是辛苦你了。”
上一世與薛恕朝夕相處,他自然是知道薛恕從來都沒有那個耐心與人周旋的。
在他的認知里,只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滿意的,殺了便是。
曲意周旋,是弱者才會做的事情。
反而是現(xiàn)在,他能將萬有良穩(wěn)住,還從萬有良的荷包里源源不斷地掏出銀錢來,才叫殷承玉覺得驚訝。
他如此聽話,殷承玉自然也不吝待他好一些。
“為殿下辦事,不辛苦。”
薛恕再次抬眸看向他,眼底有暗『色』流轉(zhuǎn)。許是因為酒意醉人,許是因為今日的殷承玉如精怪般蠱『惑』人心。他難以自抑地上前幾步,與殷承玉之間的距離,只隔著一張寬大的書案。
這些日子的疏離,叫他再也無法壓抑心底的渴盼。
他傾身上前,狼一樣的眼眸鎖定了殷承玉,膽大包天地追問道:“殿下這幾日為何不召我?”
他直直望著殷承玉的眼睛,似是質(zhì)問,又似只想求一個答案。
只是無論哪一種,都叫殷承玉感到了冒犯和不快。
他要見誰,如何輪到薛恕置喙?!
他難得的好脾氣終于耗空,啪地一下扔下了筆,語帶警告:“薛恕!你僭越了!”
“我不比鄭多寶和趙霖好用嗎?殿下要殺誰,我替你殺。”薛恕卻不依不饒,他固執(zhí)地看著殷承玉,非要為自己討一個公道。
殷承玉本正氣惱著,卻又差點被他這番話逗笑了。
兩世的薛恕,到底還是有些不同的。
上一世他與薛恕之間的糾葛太深。他們立場不同,中間又摻雜了太多的利益和野心。面對敵人時能彼此交托后背,可一旦外敵肅清,他們之間的結(jié)盟便不再牢固。
他是太子,未來是皇帝,有一統(tǒng)天下開疆拓土的野望。而一個手握大權(quán)的皇帝,是絕不可能為旁人所左右的。
可薛恕偏偏是權(quán)傾朝野的九千歲。
他們二人,遲早有一日要兵戎相見。
他和薛恕都對此心知肚明,卻在那一日到來之前,默契地維持著和睦的假象。偶爾連他自己也會被那假象所『迷』『惑』,生出些心軟猶豫來。
時至今日,他仍然說不清楚,自己對薛恕到底是什么心思。
而他于薛恕,大抵也是如此。
薛恕從未如此直白的和他表『露』過自己的想法。
大多時候,這人都是陰陽怪氣的,嘴里說出來的話沒有一句叫人痛快。
倒是眼下,雖然說出來的話惱人了些,卻沒那么叫人堵心。
果然還是年歲小討喜啊。
殷承玉心里高漲的怒火散了些,又恢復了從容。他傾身過去,捏著薛恕的下巴細細打量他,詫異的發(fā)現(xiàn)他眼里竟然還有些不易察覺的委屈。
當初說他狗脾氣,還真是沒錯。
“你自然是比他們好用的。”不然也不會重活一世,還把人留在身邊。
殷承玉松開手,施施然坐了回去,又指了指掉在地上的狼毫筆,抬了抬下巴:“給孤?lián)炱饋怼!?br/>
薛恕乖順地將狼毫筆撿起來,雙手奉給他后,又緊緊盯著他,似在等他下頭的話。
殷承玉卻不繼續(xù)說了,而是道:“明日.你隨孤去個地方。”
沒聽到殿下繼續(xù)夸自己,薛恕略有些失落。但又聽他要帶自己出去,抿緊的唇終于彎了彎:“是!”
“知道了便回吧,滿身酒味兒熏人。”殷承玉睨他一眼,嫌棄地撇了唇。
薛恕卻不動,道:“天晚了,我伺候殿下就寢再走。”
他不說還好,一說殷承玉又惱起來。他難得醉酒失態(tài)一回,竟叫這人捉住了把柄!
殷承玉沉下臉,指著門外道:“你既這么閑,便去廚房將柴劈了!”
薛恕見他生氣,不敢再得寸進尺,悶不吭聲去了柴房。
于是這一日行館上下都知道了,薛監(jiān)官惹怒殿下,被罰去了廚房劈柴。
消息幾經(jīng)輾轉(zhuǎn),再傳到萬有良耳中時,他極其滿意地對一旁的關(guān)總兵道:“之前你還不肯信,如今信了?陛下素來和太子不親厚,他派那薛恕隨行無非是為了監(jiān)視太子罷了。薛恕要想得陛下信任,怎么可能去幫著太子?”
關(guān)總兵沉『吟』良久,頷首道:“也是,是我想得太多了,便依你所言行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