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紫商不懂她為什么如此執著的想要離開宮門,但是她聲音里滿是悲愴和絕望,纖弱的身體不停的顫抖著,她都快忘了原來的傅九星是什么樣子了。
她本該是高傲的、驕矜的,眼神里可以是不可一世,可以是高高在上,甚至可以滿含諷刺,可是如今的她,眼里是痛苦和恐懼。
宮紫商輕輕撫上她的肩,聲音溫柔的不想話,“我相信你不會傷害宮門,也不會傷害宮遠徵的,我一直相信你的...”
傅九星眼睛紅腫,靠在宮紫商懷里像一具失了靈魂的木偶,她木木說道:“你信我,可是他覺得我騙他...我沒有騙他...”
宮紫商用手指輕輕撫上她的頭發,凌亂的發絲在她手里變得服帖下來,她緩緩說道:“宮遠徵只是愛你,每天活在即將失去你的恐懼中,一絲風吹草動都會讓他草木皆兵,希望你不要和他計較...”
宮紫商并不算輕柔的聲音卻讓傅九星躁動不安的心開始安靜下來,“你不明白,他從小到大感受到的溫暖太少了,商角徵羽各宮出來的孩子,感受到的溫暖都太少了。
你知道宮遠徵的父母是什么時候走的嗎?十年前,無鋒突襲宮門,那一戰,死傷慘烈,他的父母為了保護宮門全部命殞,那一年,宮遠徵八歲。一個八歲的孩子沒有父母的庇佑,即便是一宮的繼承人,也依舊會遭人冷待,宮門的下人常在他身后指指點點,絲毫不顧及他是否在意...”
傅九星緩緩抬起頭,眼中含了一絲不知所措:“他們說什么?”
宮紫商神色遲疑,看著傅九星蒼白的臉色,還是繼續說道:“他們說宮遠徵這么古怪,整日玩些毒蟲,不學無術,徵宮在他手里怕是再無出頭之日了,還說...”她的聲音頓了頓,傅九星直直的盯著她,宮紫商咬牙說道:“他們說宮遠徵父母死了他卻連一滴淚都沒有掉,說不好徵宮的宮主和夫人就是被他克死的,他是個災星,是個沒有心的怪物...”
傅九星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里生出豆大的淚滴,砸在宮紫商的手上,她的手忍不住瑟縮。
“胡說...他不是!”傅九星怒氣沖沖。
“他當然不是。”宮紫商安撫的拍了拍傅九星的背,“但是他自小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冷心冷情的像是塊石頭,宮子羽曾經向他示好卻被他以血統有疑罵了回來,他那么小就把自己像個圍城一樣圍起來,別人進不去,他自己也不曾出來,除了宮尚角。”
“我想你也聽說過,宮尚角曾經有一個弟弟,朗弟弟...”她的聲音變得有些飄渺,好像在回憶什么,“那是個很可愛的孩子,每天纏著他哥哥,那時候,宮門的孩子包括我都很羨慕他,因為他有恩愛的父母和疼愛他的哥哥,他可以肆無忌憚的撒嬌也可以提出各種任性的要求,即便泠夫人不會答應他的要求,但是宮尚角對他卻是有求必應。而我是商宮的長女,從來不受父親的重視,宮子羽父母不和,蘭夫人甚至連個笑臉都不愿露給他,我們都活得小心翼翼,活在各種規矩和訓誡里...
可是后來,朗弟弟死了,泠夫人也死了,宮尚角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變得沉默寡言,后來他見到了孤孤單單的宮遠徵,他像教導朗弟弟一樣教導宮遠徵,把他納入羽翼之下,從此角宮和徵宮密不可分,可是即便到現在,宮遠徵都不敢去想,哥哥對他的好是因為他宮遠徵還是想要彌補對朗弟弟的虧欠,他從來沒有安全感,你懂嗎九星?他比我們所有人都害怕失去...”
宮紫商聲音有些哽咽,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為宮遠徵說話,他永遠蒼白陰郁,眼神里含著淡淡的譏諷,瞧不起她,也瞧不起宮子羽,她從來都不喜歡這個陰沉的弟弟,可傅九星明明滿心滿眼都是他,為什么非要造成這樣的局面?
“你是第一個毫不顧忌的愿意和他站到一起的人,你讓他感受到了不同于親人的溫暖,他不會放手的,留下來吧傅九星,留下來陪陪他,也陪陪我...”
宮紫商握上傅九星的手,眼睛里浮上一層薄薄的水霧,她是真的想讓傅九星留下。
傅九星微低著頭,手指緩緩用力,指甲上的血跡再一次滲出來,她像是毫無所覺,劈裂的指甲藏在手心里,掩住了那一片血跡。
半晌后,她低沉的聲音傳出來:“我留下來,宮門將永無寧日,他還有你們,都承受不了青漠的怒氣。”
“你不要太過小看宮門,只要你愿意,我們愿意與之一戰。”宮紫商急切地說道。
傅九星的聲音帶著嘲意:“你們連區區無鋒都對付不了,竟然想抵抗青漠的報復?你們連我都對付不來,怎么去抵抗我的父親。”
她伸出左右按在宮紫商的胸前,“現在,你還覺得能和青漠一戰嗎?”
宮紫商一瞬間怔住,她感受到了,那種扭曲蠕動的感覺。她猛地站起身往后退了兩步,眼里滿是不可置信:“你,你對我也下了蠱?”
傅九星困難的往后退了退,把身體靠在身后的軟枕上,眼睛半垂著,“不止你,所有對我有威脅的人,身體里都有我的蠱。”
“不可能,每個新娘進入宮門之時會進行嚴格的檢查,如果你攜帶這么多蠱蟲進入宮門,一定會被查出來。”
“可我沒有并沒有帶這么多蠱蟲進來,我進宮門之時只在發間藏了三只母蠱。”
宮紫商睜大眼睛,一臉驚駭:“那你怎么會給這么多人下了蠱?”
傅九星扯出一抹蒼白的笑:“因為,我也是天才啊,御蠱的天才,只要有叢林山澗的地方,就會有毒蟲,有了毒蟲我就能把它變成蠱蟲,你們的整片后山有無數的毒蟲,只要我愿意,就可以把它們變成無數的蠱蟲...”
一股涼氣從背后升起,宮紫商臉色發白,怪不得宮尚角不顧宮遠徵的要求,決意要將傅九星送出宮門,她真的是一個太大的隱患,一旦失控,整個宮門都將陷入危險中,傅九星,比無鋒還要可怕。
“你在害怕嗎姐姐?這就害怕了?青漠有比我更難纏的蠱師,我父親的蠱衛殺人于無形,你以為有與之一戰的機會時,他就會讓你死的悄無聲息,你不會愿意宮門有青漠這樣的敵人的。”
傅九星的聲音輕柔,說出來的話卻像是鋪天蓋地涌過來的寒氣,宮紫商每一條骨頭縫里都是冷的,她不死心的想要反駁傅九星:“如果青漠真的有你說的這么厲害,那為什么中原武林從來沒有聽過你們的名號?”
“因為青漠受神廟詔令,沒有神廟的祝福,任何青漠之人不得踏出青漠一步,我們隱匿于林中深處,自有我們的活法。”青漠之人與蠱相生相伴,他們的天賦本就不能被外族人所知,偏安一隅,是保護外人,也是保護自己。
宮紫商看著半臥在床上的傅九星,臉色蒼白,身體孱弱,這樣一個柔弱的姑娘,手里竟然握著她所有親人的命,一時間憤怒和無力交織,五味雜陳。
但是這么久了,她沒有做過任何傷害宮門傷害宮遠徵的事情,除了放走那個刺客。
“你說這些,不過就是告訴我你非走不可,可即便如此,宮門也愿意與你父親好生商議,為什么一定要離開宮門呢?”宮紫商不死心的追問。
傅九星輕嘆一口氣,嘴邊的笑難看極了,她艱澀的吐出一句話,卻讓宮紫商渾身卸了力,無措的跌坐在身后的矮凳上。
她說:“因為,我有王位要繼承啊,我,是青漠未來的王啊。”
*
青漠,青蠃林。
午間的青蠃林深處,依舊飄散著濃濃的瘴氣,遮天蔽日的枯檀樹將日光嚴密的阻擋在林外,屠里提著一盞明亮的燈籠在林中腳步匆匆,額間的珠子輕輕碰撞,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他焦急的像是在尋找什么。
不時有毒蟲從林間樹梢上掉落,發出嘶嘶的聲響,他從袖中掏出一個瓷瓶,在衣衫下擺輕輕灑了一些,雖然林中的毒物不會攻擊他,但是他還是不希望沾染上這些不怎么美觀的生物。
“阿晴,你在哪?快出來,我來接你回去。”聲音在林中回蕩,驚起了一陣鷲鳥的振翅聲。
林中深處突然多了一點亮光,一個身著藍衣的姑娘提燈走出來,手臂上挎了個竹籃,濃密的頭發挽了一個繁復的發髻,后腦插著一只不知材質的銀色發釵,在暗淡的燭火下依舊顯得熠熠生輝。
她很美,如果傅九星的美是天山上純凈的雪蓮,那她就是山間靈泉里的一捧泉水,她從林間走出來,像是一副雋永的畫。
她額前掛了一串晶瑩剔透的珠子,襯她較好的面容多了一絲沉靜,和屠里不同的是,她的珠子是藍色的。
“王上走了嗎?”烏晴走近屠里問道,聲音有一絲沙啞,并不難聽,相反有一種別樣的溫柔。
“是,十二殿主親自送王上到密林邊界。”屠里答道。
屠里接過她手中的籃子,一手握住她的手臂,將她帶離了青蠃林。
走出青蠃林,烏晴將頭發攏到一側,陽光下的發色不是烏黑的,是一種奇怪的墨藍色,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愈發明顯。
“屠里,為什么你沒有跟隨王上出去?”烏晴突然發問。
屠里步子一滯,又立刻跟上,回答道:“為什么這么問?”
“我爹說,王上要親自去中原接回王女,會從十二殿中帶一位殿主同去,你是王上的第一選擇,可是你拒絕了,為什么?”
屠里不看她,只是語氣輕快的說道:“蠱室新培育出來的一批蠱蟲已經到了關鍵時期,這是阿朵離宮前留下的母鐘,如今終于培育出來了,我必須要守著。”說完他轉身看向烏晴眨了眨眼睛,“況且,我也不愿意離開你這么久。”
烏晴臉上毫無波動,她盯著屠里的眼睛緩緩說道:“你知道王上對王女的在意,你也知道你和屠幽為什么能在十二殿眾多孩子中被選擇陪在王女身邊,因為王女沒有母親,而你和屠幽也沒有,王上不希望王女受到哪怕一丁點流言蜚語的傷害,誰動了王女,就是和整個青漠為敵。”
屠里的眼神沉下來,“阿晴,你想說什么?”
“屠里,不管你在做什么,我希望你及時收手,中原有句話我覺得說的很好。”她盯著屠里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屠里猛地抬眼,眼神里卻毫無暖意,片刻后,他輕笑出聲:“中原還有一句話,我覺得說的也很好,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勝者為王,誰贏了,誰就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