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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0 章 天翠如翡(七)

    兩個人一道吃完面,鄧瑛看了回時辰,起身站在門前穿袍。
    楊婉也跟著站起身,“你這會兒要回廠衙嗎?”
    “是?!?br/>     鄧瑛低頭系側帶,“要再見一面覃聞德。”
    “哦……是為了鄧秉筆他們嗎?”
    “嗯?!?br/>     他這么應了一聲,楊婉也沒再開口。
    鄧瑛系好衣帶推開門,轉身對楊婉道:“我今日夜里就在廠衙那邊歇幾個時辰,明日一早要去司禮監當值。你早些回去吧,看天……黃昏的時候要下雨?!?br/>     “好,你去吧,我把碗收了就回去?!?br/>     鄧瑛看了一眼桌面,“放著我明日收,你不要再沾水了?!?br/>     楊婉聳了聳肩,“讓你包家務,又沒說是現在。”
    她說著擺了擺手,“去吧?!?br/>     **
    鄧瑛走后,楊婉收好碗筷關上門,獨自一人沿著護城河往承乾宮走。
    天果然漸漸陰了下來,河邊的垂柳枝條婆娑,河面上的風帶著冷氣直往人衣袖里鉆,楊婉加快了些步子,走到承乾宮時,卻見宮門深閉。門前的內侍替她開了側門,跟著她一面朝里走一面道:“娘娘奉召去養心殿侍寢了,合玉姑娘也跟著去服侍了,我們看這天像是要下雨,這才提早關了門窗。”
    楊婉站住腳步道:“今日侍寢么?”
    “哎喲,掌籍這說的,侍寢還分什么今日明日的,那都是恩典?!?br/>     “娘娘信期不是還未過么。”
    內侍道:“掌籍是在榻上養得久了不知道,娘娘昨兒就不見紅了。今日召幸,是陛下跟前的人親自來傳的話,還不讓我們這邊拾掇,直接就接去了的。”
    楊婉想起寧妃那句,“人非草木,總有不愿意去的地方。”
    不禁抿住了唇。
    “小殿下呢?!?br/>     “小殿下溫書呢?!?br/>     楊婉點了點頭,“你們都精神點候著,夜里好接娘娘?!?br/>     “是,奴婢們知道。”
    然而那夜,楊婉在承乾門上守到丑時,寧妃卻仍然沒有回來。
    承乾宮的宮人們不明就里,反而異常歡喜。
    大明嬪妃侍寢,除了皇后之外,按禮是不能宿在養心殿的,只有皇帝特別恩準,才能在龍榻上伴駕至天明。
    夜里大雨滂沱,宮道的水花像碎玉一般地炸開。
    楊婉抱著手臂,怔怔地望著眼前黑漆漆的雨道。
    身后的內侍們縮著脖子,輕聲議論著:“這陛下還是心疼咱們娘娘啊,舍不得娘娘受雨水的寒氣兒,這就賜了伴……”
    “閉嘴!”
    說話的內侍被楊婉的聲音嚇了一跳,不敢再說話,龜縮到了角落里。
    楊婉抬起頭,望著搖曳在雨中的燈籠,攥緊了手掌。
    **
    養心殿的次間寢閣,貞寧帝仰面躺在榻上,寧妃和衣躺在皇帝身旁。
    “你自己不(和諧)脫是吧?!?br/>     燭火噼啪響了一聲,寧妃的肩膀隨聲一顫。
    貞寧帝側頭,看了一眼她的脊背,陡然提道:
    “朕問你,你是不是不脫!”
    寧妃仍然沒有出聲,只是伸手抱緊了自己的肩膀。
    貞寧帝捏住她的手臂,一把把她的身子翻了過來,“朕讓你侍寢,你來了一句話也不說,朕碰你一下你就跟被針扎了似的,你到底什么意思……”
    “妾不敢。”
    寧妃啞著喉嚨應了一聲。
    一陣悶雷降頂,窗外的藍閃將屋子照亮的那一瞬,貞寧帝忽然覺得,枕邊那張姣好的容顏,此時竟然有些猙獰,他猛地翻身坐起,將榻邊的燈移到寧妃的面前。
    “楊姁。”
    他看著寧妃的臉,低喚了一聲寧妃的名諱。
    “朕怎么你了,你今日這般掃朕的興。”
    寧妃睜開眼,“妾什么都沒有做,是陛下忘了,妾從前侍寢一直都是這樣,陛下從未讓妾自己解過衣裳,陛下從前碰妾的時候,妾也如今日一般惶恐。陛下問妾怎么了,不如問問陛下自己,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你是說朕對你多心了?”
    “如若不是,陛下為何要羞辱妾。”
    “朕羞辱你?”
    皇帝逼視寧妃,“朕讓你侍寢是羞辱你?楊姁,朕忍了你十年了,由你是什么冷淡性子,朕都沒說什么,你今日對朕說出這樣的話,是半分情意都不想要了嗎?”
    “不敢要了。”
    寧妃仰起脖子,“疑心即可定罪,妾的妹妹當年如是,妾今日亦如是?!?br/>     她先發制人,把貞寧帝不愿意提起的事剖了出來。
    貞寧帝聽完這句話,胸口上下起伏,幾乎是顫手指向榻邊,“你……你……給朕跪下?!?br/>     寧妃依言站起身,在榻前向貞寧帝行了一大拜。
    那副柔弱的美人骨,入眼仍然令人疼惜,然而卻因為姿態過于絕決,反露出殺情斷義的鋒芒。
    貞寧帝不由一怔。
    “寧妃……朕……”
    寧妃沒有讓他再說下去。
    “陛下,妾知道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這世上人欲似天般大,即便您是君父,也同樣困于凡人之境。您今日這樣對待妾,已經算是余有恩情了。但妾入宮十年,從未行過逾越宮規之事,身清心明,寧可受死,也不愿受辱。污蔑之語,已傷及妾與陛下的根本,妾懇求陛下罷黜妾的妃位,與三百宮人同罪?!?br/>     貞寧帝拍榻喝道:“寧妃!你對著朕說這樣的瘋話,你想過你的兒子嗎?”
    寧妃抬頭:“身為陛下的兒子,易瑯有一日辜負過陛下嗎?”
    “……”
    貞寧帝肩膀猛地頹塌下來。
    臂兒粗的燈燭燒出了層層燭淚,暴雨不斷地推搡窗栓,寧妃將手交疊在膝前,繼續說道:
    “內閣希望他讀的書他都讀了,陛下要他識的孝道,他也識了,他還不到十歲,卻在君臣之間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有人對妾說過,不論他會不會繼承大統,他都是國之將來,所以,妾沒有將自己心里的怨懟告訴他一分,平時除了飲食和起居之外,妾什么都沒有教過他。他沒有婦人之仁,也從不圄于內廷斗爭,他是個磊落的孩子,他無愧于大明皇長子這個身份?!?br/>     “朕知道!”
    皇帝站起身幾步跨到寧妃面前,促道:“他是朕的兒子朕怎么會不心疼?!?br/>     寧妃搖了搖頭。
    “陛下,武英殿囚禁一事,他雖然沒有在妾面前再提起,但是他一直都記在心里,時時憂懼。是……為人臣的憂懼,是他該有的,可是為人子的憂懼呢……”
    她說著偏頭忍淚,“陛下也要逼他有?!?br/>     “朕最后不是赦了他嗎?你還提這個做什么!”
    “是您提的!”
    “你說什么?!?br/>     “是您提的……”
    寧妃直起雙腿,迎上皇帝的目光,“是您問的我,有沒有想過我和您的兒子,陛下,妾也想問問您,如果妾與您這么齟齬一生,易瑯該如何自處?”
    貞寧帝一把拽起寧妃的胳膊,“你知道你今日說話有多絕嗎?朕不過是讓你脫件衣服,你就跟朕求死,是!北鎮撫司審你妹妹的時候,朕是疑過你,可是即便朕疑你,朕責問過你嗎????朕讓你受辱了嗎?這么多年你對朕不冷不熱,朕哪一次真正處置過你,今日這么一下,你就要翻朕的天了。怎么,朕是皇帝,朕還疑不得你了?你竟然拿朕的孩子來威脅朕,朕看你是真的瘋魔了,想死還不容易,朕現在就廢了你,明日賜死?!?br/>     寧妃掙開皇帝的手,含笑伏身,“妾謝陛下成全?!?br/>     “你……”
    貞寧帝被她的姿態徹底戳傷了自尊,他屈膝蹲下,喝道:“楊姁,你給朕求饒!”
    “妾不會求饒,請陛下成全?!?br/>     “呵……”
    貞寧帝陰聲道:“朕賜死了你,易瑯會怎么想朕,你自己清白地死,要朕來背罵名,你覺得朕會這么蠢,朕會答應你?”
    寧妃摁在地上的手指顫了顫,“那陛下要如何?!?br/>     貞寧帝扳起寧妃的臉,“朕在給你一次機會,跟朕求饒,說你錯了,脫了衣服侍寢,回承乾宮繼續做你的寧妃,今日之事,就朕和你二人知曉。”
    寧妃的臉被捏握地有些扭曲,然而,她聽完這句話,似乎笑了一下。不知為何,這一絲孱弱的笑,卻令貞寧帝心生寒意。
    “陛下……殺了妾吧?!?br/>     “哼……”
    貞寧帝笑了一聲,順手將寧妃的臉往邊上一撇,徑直起身道:“誰在外面?!?br/>     胡襄忙在門外應道:“奴婢在?!?br/>     “傳旨,寧妃有瘋疾,即刻送蕉園靜養,無旨,任何人不得攪擾?!?br/>     胡襄應了一聲“是?!庇诌t疑道:“主子……是……是現在就送走嗎?”
    “即刻送走!”
    他說完,低頭看向跪伏在地的寧妃,“還有話說嗎?”
    寧妃撐著地面直起背。
    “有一句。”
    “說?!?br/>     “于國而言,我不過一無知婦人,但我兒子是個清明的孩子,陛下若真疼愛他,就不要讓他毀于愚婦之手。”
    **
    雨漸漸小了下來。
    立在承乾宮門前候著的宮人大多已經撐不住了,偏殿處的宮人也已起了身,端水掌燈地準備服侍易瑯起身去讀書。
    楊婉身后的內侍道:“要不咱們去里面候著吧。都這個時辰了,怕是要等辰時,咱們娘娘才回得來了?!?br/>     “等不得就回去。”
    她這句話一說,宮人們趕緊揉眼掐臀地站好。
    漸明的宮道上終于傳來一陣腳步聲,合玉冒雨奔來,見了楊婉便撲跪下來。
    “掌籍……娘娘……娘娘被帶去蕉園了?!?br/>     “什么……”
    “司禮監說,我們娘娘有瘋疾,冒犯了陛下,連承乾宮也不能回,連夜送去蕉園?!?br/>     她說完這句話,承乾宮的宮人立即慌了神。
    合玉拽著楊婉的胳膊哭道:“掌籍,我們娘娘怎么會突然得了瘋疾呢?”
    楊婉怔怔地立在階上,一時之間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我要見母妃?!?br/>     背后忽然傳來易瑯的聲音,接著一個人影便從楊婉身邊晃了過去,楊婉試圖拽住他,卻抓了個空,宮人們忙撐傘追了下去。
    “易瑯,回來!”
    易瑯一臉眼淚地回過頭,“姨母,我不信母妃有瘋疾?!?br/>     楊婉站在階上顫聲道:“如果陛下要殿下信呢?!?br/>     易瑯愣了愣,忽然抬起手拼命地抹眼淚。
    之后他什么都沒再問,摸不干凈眼淚抱著膝蓋慢慢地蹲了下去,將頭埋入膝間。
    少年的敏性像一把刀一樣,扎在楊婉心上。楊婉忙奔下石階,一把將易瑯摟入懷中。
    “不要怕殿下,姨母在,姨母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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