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婉走后,鄧瑛獨自走回司禮監(jiān)。
    正堂后面正用早飯，鄭月嘉和胡襄坐何怡賢的兩旁，另外兩個年輕的內(nèi)侍一左一右地站在何怡賢身后，小心地伺候著。
    司禮監(jiān)的飯食和其他地方不一樣,是在后頭搭灶另做的,米肉有定量,一般是緊著幾位有體面的人吃好,底下地人再分他們吃剩下的，鄧瑛升了秉筆,兼督東廠以后,司禮監(jiān)的灶上也把他算了進去,但是他近一段時間一直在東緝事廠衙門,所以灶上會做人的小太監(jiān),就把飯食拿給了李魚。
    今日倒是鄧瑛第一次在司禮監(jiān)用飯。
    何怡賢看他走進來,并沒有說什么,不緊不慢地喝完一碗粥,將碗放下，邊上的小內(nèi)侍忙捧起來到下頭去添。
    何怡賢這看了一眼鄧瑛,隨口問道：“做了他的嗎？”
    灶上的內(nèi)侍忙應(yīng)道：“做了做了。”
    何怡賢接過添過的粥碗，“那就給碗筷。”
    內(nèi)侍遞上碗筷，鄧瑛頷首接過,鄭月嘉看他沒有坐處，便擱筷站起身。
    “老祖宗，我去候著票擬。”
    “坐著。”
    何怡賢夾了一塊腌黃瓜，“這才什么時辰,你就慌了。”
    “是……”
    鄭月嘉不得已復(fù)坐下。
    胡襄冷笑了一聲,“鄭月嘉,你這是見了風(fēng)要轉(zhuǎn)舵了呀。”
    何怡賢忽然用筷敲了敲桌面，“胡襄，這莽性上吃得虧還不多嗎？”
    胡襄忙站起身，“是，老祖宗。”
    何怡賢不耐道：
    “坐吧，一頓飯，從他進來就吃得不安生。”
    他說完，端著碗看向鄧瑛，“本該讓你捧著跪到外面去吃的，但今日這雪風(fēng)大，怕你身子不好，吹不得，就站這兒吃吧，吃完了，跟我去養(yǎng)心殿上值。”
    鄧瑛垂頭，“謝老祖宗。”
    “別拿捏這種語氣，我聽不得。你如今是調(diào)（和諧）教不得的人，但司禮監(jiān)的規(guī)矩，一直都是過不了我的眼，就站不到陛下跟前去，你壞了整個司禮監(jiān)的規(guī)矩，現(xiàn)在想找補，也來不及了。”
    鄧瑛沒有再說話，站在雪簾子前慢慢地喝完了碗里的粥。
    何怡賢放下了筷子，鄭月嘉和胡襄也都跟著放了筷，小太監(jiān)們撤掉桌上剩下的飯食，拿出去給底下人分去了。不多時，又重新沏了熱茶上來。
    何怡賢隨口問道：“今日票擬先不忙遞到養(yǎng)心殿去，咱們得和陛下議一議昨日留中的那兩個折子。哪兩個來著。”
    鄭月嘉道：“昨日陛下留中了御史黃然和戶部給事中趙安德的折子，都是請立太子的。算上三日前的六本，和五日前的十二本，陛下一共留中二十本。今日必要議定發(fā)還。”
    何怡賢喝了一口茶，抬頭對鄧瑛道：“你是怎么看的。”
    鄧瑛應(yīng)道：“此時議立儲，的確為時過早，這二十本是可以駁的。”
    何怡賢道：“現(xiàn)在駁倒是簡單，就怕婕妤生產(chǎn)之后，這股歪風(fēng)，它就愣是壓不下去了。”
    他將說完，雪簾子便被風(fēng)撩起一層，一道耀眼的晨光透了進來，何怡賢抬袖擋住眼睛，“什么時辰了。”
    外頭的內(nèi)侍在門口回道：“老祖宗，辰時了，內(nèi)閣的大人們都進來上值了。”
    “成。陛下現(xiàn)在什么地方。”
    “陛下在皇后娘娘那兒問疾去了。”
    何怡賢點了點頭，站起身，“咱們也去正堂里坐吧。”
    **
    司禮監(jiān)的正堂只有一間，內(nèi)設(shè)四張條桌，伺候筆墨紙硯。
    前朝最初設(shè)立司禮監(jiān)的目的，只是為了讓太監(jiān)們幫助皇帝整理內(nèi)閣遞進來的票擬，并伺候皇帝批紅，絕對不允許他們參與到政務(wù)中來。為此，□□皇帝還曾立下鐵牌，禁止太監(jiān)參政。
    但到了貞寧年間，朝廷的事務(wù)越來越繁雜，貞寧帝在當(dāng)太子的時候被文華殿嚴苛的規(guī)矩管得七葷八素的，登基之后對政務(wù)并沒有太大的興趣，一年到頭，只把財政上的事務(wù)抓在手中，以共他和宗族肆意揮霍享樂。
    鄧頤趁此與司禮監(jiān)相互勾結(jié)，默認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替皇帝行朱批大權(quán)。
    貞寧帝發(fā)覺，像何怡賢這樣的人，是實心實意兒地在為他著想，自己抓大放小，仍然可以做到耳清目明，于是，□□皇帝的鐵牌慢慢地就蒙灰了。
    此時內(nèi)閣的票擬還沒有遞進來，尚在閑散的時候，何怡賢示意幾個秉筆太監(jiān)都坐下，見鄧瑛仍然站著，便道：“這是愿意受我教養(yǎng)的意思？”
    “是。”
    何怡賢笑了一聲，“行，那就站著吧，總之你大多時候在廠衙那邊，這里你就自便吧。”
    他說完，看向胡襄閑問了一句：“聽說延禧宮的要得東西多啊。”
    胡襄應(yīng)道：“不能說是要的東西多，是陛下賞賜的多，您知道，蔣婕妤的出身并不算好，家在浙江就只有那么巴掌大的一塊田，陛下抬舉他們家，已經(jīng)許諾，若婕妤誕下皇子，蔣家就要封侯，這一筆厚賞，如今可不好挪啊。”
    何怡賢道：“急什么，蔣婕妤年初生產(chǎn)，等開春了，跟戶部提嘛。”
    胡襄搖了搖頭，“那戶部的楊倫一門心思想要在南方推行新政，能聽這話嘛。”
    何怡賢笑道：“你的話他是不會聽的，但鄧秉筆的話，他未必不會聽。”
    說完，也沒讓鄧瑛應(yīng)話，轉(zhuǎn)頭繼續(xù)說道：“雖然朝廷上都在奏請立皇長子為太子，但我們不能厚此薄彼，這延禧宮如今金貴，她要什么，缺什么，叫二十四局不能省。”
    “二十四局的那些人都懂事得很，眼見陛下責(zé)罰了寧妃，不就都捧延禧宮去了嘛。”
    “責(zé)罰寧妃？”
    何怡賢掐了掐虎口，“什么時候的事兒。”
    胡襄道：“喲，您老前兩日在外頭修養(yǎng)，兒子忘了跟您說，前兩日，陛下在養(yǎng)心殿責(zé)罰了寧娘娘，這事兒，不知怎么的傳得六宮都知道了。”
    何怡賢笑著點頭，“那朝廷上還辯什么呢？”
    胡襄也笑了，“誰說不是呢。”
    鄧瑛靜靜地聽完這一番對話，抬頭見鄭月嘉掐著茶杯，指節(jié)發(fā)白，便輕輕咳了一聲。
    鄭月嘉雖然回過神來，卻險些跌了茶杯。
    幾個人一閑說，時辰就打發(fā)得飛快，過了午時，內(nèi)閣的票擬遞了進來。
    何怡賢翻了前面幾本，抬手讓鄧瑛過來，“你看著批吧。”
    鄧瑛珍重地接過，立在靠窗的一張條桌上，翻開奏本。
    最面上的一本是御史黃然寫的，內(nèi)容仍然是請立太子。
    這個人是貞寧二年的探花郎，字斟字酌，文采斐然。
    鄧瑛挽起袖子，取筆沾朱砂，心下悵然。
    年輕的時候，他以為自己終會成為百姓上書，為天下諫言的人，錦繡文章四海相傳，交游遍京城，但是如今，他卻成了讀奏疏文章的人，盡管手中仍然有筆，每寫一個字，卻都是鐵牌下的一道罪行。
    落筆時，他忽然想起寧妃問他的那個問題，“如果人知道自己的結(jié)局，會怎么活。”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結(jié)局呢？
    其實是知道的，只是他不想告訴楊婉，害怕她承受不起，他自己也還在內(nèi)化的那一份絕望。
    **
    時至酉時，鄧瑛從司禮監(jiān)走出來，又順路去了一道廠衙，再回護城河直房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李魚把飯食端到他屋內(nèi)，放在桌上，就著衣裳擦了擦手，“我又熱了一遍，你趁熱吃啊。”
    鄧瑛脫下身上的官服，披了一件青灰色的袍子，隨手點上燈，拿鑰匙打開床邊的柜子，取出從御藥局拿回來的藥。
    李魚看著他的舉動，不解道：“你做什么啊，飯都不吃啊。”
    鄧瑛看了看桌上的飯菜，沖李魚笑笑，“你吃了吧。”
    李魚吞了一口口水，“真的啊。”
    鄧瑛站直身，“嗯，婉婉說你在長身體。”
    李魚眉頭暗挑。
    “婉婉？誰啊？”
    鄧瑛一怔，忙咳了一聲，“哦，楊女使。”
    李魚道：“我姐姐從來不準陳掌印叫她的小名的，你可真夠大膽啊。”
    鄧瑛竟然不自覺地點了點頭，“是啊，我不該這樣叫她，你不要告訴她。”
    李魚道：“要我說，你還是要小心點，楊婉這姑娘比我姐姐還厲害，真的夠硬氣。”
    他說完扒拉了一口肉菜，接著說道“今日我從延禧宮門口過，看著可解氣了，宮正司的陳宮正，帶了好些人去，把那些個眼睛長在天上的奴婢好一通打。打完了還叫他們?nèi)ソo寧娘娘請罪。我后來聽我姐姐說，楊婉把那些爛嘴的人扭到了皇后娘娘面前，巧了，今兒陛下也在皇后娘娘那兒用午膳，歇了還沒走呢，聽了楊婉的那番話，竟沒護著蔣婕妤，當(dāng)即就叫宮正司拿人了。”
    鄧瑛問道：“她說的什么？”
    李魚塞了一嘴的飯菜，含糊道：“你自己去問她啊，不過，可能要等幾日了，我姐姐說，雖然皇帝責(zé)了延禧宮，但姜尚儀也對楊婉發(fā)了火，這會兒指不定是在哪兒關(guān)著呢。”
    鄧瑛沒再往下問。
    李魚放下筷子道：“對了，你拿藥干什么啊。”
    “哦，這是煮水來泡腳傷的。”
    他說完攏緊袍子往門外走，“我先去煮，你一會兒幫我把門帶上。”
    李魚站起身，“你又自己做這些燒水端盆的事兒，司禮監(jiān)給了你幾個閹童來服侍你，你又不要，干脆，你讓我服侍你吧，跟著你，說不定哪天也能發(fā)達呢。”
    鄧瑛笑了笑，沒有回應(yīng)他。
    等他煮好了藥水回來，李魚已經(jīng)收拾好桌椅碗筷去了。
    屋子里的炭是燒上了，但還是有些冷，
    鄧瑛將炭盆攏到身邊，脫下鞋襪坐在榻邊，挽起褲腿。
    雖說傷到了根本，并沒有辦法完全治愈，但是自從聽了楊婉的話用藥來溫泡，到真不像從前那么疼了。
    他直起身，隨手拿起床上的一本書，看了不到兩頁，忽聽李魚在外面說道：“喂，你怎么瘸了。”
    接著便是楊婉刻意壓低的聲音：“噓……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大聲。”
    “你你……偷偷摸摸干嘛呢。”
    “我給他送吃的，順便偷藥啊，我將看他出去了，才回去拿吃的的，他……還沒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