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波館這日閉了外堂門,陳樺領著伙計在后坊院里收出了一塊空地,擺好桌椅。
宋云輕端著洗菜的水盆從廚房里出來,“都齊了嗎?”
“齊了。”
宋云輕轉身往里走,“那你把水潑了,進來幫我看著火。”
陳樺倒掉水,一面抖手一面進去道:“不是吃鍋子么,還做什么。”
宋云輕揭開灶上鍋蓋子,“楊婉走的時候特意吩咐燒的。”
陳樺湊上去看了一眼,“牛蹄筋子呀。對腿好,婉姑娘真是什么都想到了。”
宋云輕笑了一聲。
陳樺臉一下子紅了,“你笑什么。”
宋云輕指了指灶邊,“我也腌了肉,放那兒了。”
陳樺聽了,喜笑顏開地奔了過去,揭開碗蓋吸了老大一口氣,抬頭道:“謝謝你。”
“不用。”
宋云輕洗了一把手,“你在宮里比我辛苦,好好照顧自己。”
“嗨。”
陳樺擺了擺手,“我算什么東西,哪里配姑娘費神。”
宋云輕翻鍋的手頓了頓,輕道,“什么話?”
陳樺忙道:“沒什么沒什么,我給你看火。”
鍋里的湯汁“咕嚕咕嚕”地翻騰著,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陳樺的眼睛被灶火熏得通紅,他索性抹了一把眼睛,望著灶火道:“能走出來真好,跟著婉姑娘自在地過日子,以后說不定還……”
“還怎么樣?”
“還……”
陳樺說不出口。
宋云輕低頭道:“我沒想嫁人了。”
陳樺“噌”地一聲站起來,“怎么能不嫁人呢。”
宋云輕抬頭看向陳樺笑道:“楊婉沒有嫁人,尚儀也沒有嫁人,不都過得挺好的嗎?”
陳樺抑制不住地揚起了嘴唇,但卻不敢讓宋云輕看見,忙不迭地背過身,“是……是都過得挺好的。”
宋云輕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看著火,我出去看看,楊婉和督主回來了沒。”
她說著,放下綁在肩上的袖子,走入院中,隨手點了點桌椅,回頭喚陳樺道:“怎么還差一張椅子。”
“啊?”
陳樺忙跟出來數了一遍,“沒差啊。”
說著轉過身,輕聲道:“難不成,娘娘也要跟我們坐一處?”
正說著,一個伙計扒在跨門上道:“東家回來了,宋姑娘里,水燒好了嗎?”
宋云輕應道:“好了,你們擔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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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婉盤下清波館之后,鄧瑛還是第一次來。
楊婉并沒有對館內的布局做太大的改變,外堂做陳列,分門別類地擺放著各種書冊,穿過外堂,便是通廊,廊上放著兩只青花瓷水缸,缸中供養蓮花。廊前接著一座跨門,走進去便是內坊院。
楊婉推開一道房門,彎腰點燃門前的油燈。
蹲下身換了一雙鞋,又拿出另外一雙放到鄧瑛腳邊。
“換上。”
鄧瑛低頭看去,那是一雙布質的鞋,有些像吳川鞋(1),里面襯著棉絨,后面沒有封跟。
“我也不知道這叫什么鞋,但在家里穿著很舒服,你腳腕上的傷越來越不好了,我看你將才跟著我走得很勉強,以后不出去,你都穿著這個。”
“好。”
楊婉低頭看向鄧瑛的腳,笑道:“先說,你這一雙不是我做的,我沒這么好的手上功夫。”
鄧瑛問道:“宋姑娘做的嗎?”
楊婉搖了搖頭,“不是,是姐姐給你做的。”
鄧瑛一怔,“娘娘?”說完忙要脫下。
“別脫。”
門外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鄧瑛轉過身,見楊姁綁著袖子,抱著一籃針線立在門前。
“娘娘。”
鄧瑛屈膝跪下,伏身叩首。
楊姁將針線遞給楊婉,彎腰攙住鄧瑛道:“快起來。”
鄧瑛不敢起身。
楊婉低頭道:“你不起來,你也別讓姐姐一直拘著。”
“是……奴婢……”
“什么奴婢。”
楊婉打斷他,“這是我的屋子,她是我姐姐,你還不肯脫你身上那身皮啊。”
“我……”
楊姁直起身,看著鄧瑛無措的樣子,含笑溫聲道:“婉兒,廠臣才回來,你別說得太重。”
楊婉應了一聲,“好。”
側身對鄧瑛道:“姐姐護著你,我就認了。”
鄧瑛不敢看楊姁,垂首道:“娘娘怎么會在此處。”
楊姁溫和地笑了笑,“婉兒帶我來的。”
她說著,蹲身向鄧瑛行了一個女禮,“寧妃已病故,廠臣不必再稱尊位,如果廠臣愿意,可以喚名諱,我以‘姁’為字。”
鄧瑛揖道:“鄧瑛不敢。”
楊婉笑道:“算了,連云輕有的時候都改不了口,何況他呢。”
楊姁拍了拍楊婉的手背,點頭道:“也是。”
她說完朝鄧瑛走了幾步,“不管廠臣如何待我,廠臣都是我與陛下的恩人,如果不是廠臣,那我與易瑯,恐將永不見天日。我知道你不肯受我的禮,所以,婉兒要給你做鞋,我看她做得實在不好,就幫她做了,這是我謝你的一份恩,希望廠臣能受下。”
鄧瑛低頭道:“我如何能將出自您手的東西踏于腳下。”
“那如果……”
楊姁頓了頓,“那如果你和婉兒一樣,把我當作姐姐呢?”
她說完看向鄧瑛,“你是自幼離家的人,跟著張先生長大,從前,應該都是自己照顧自己。聽說,你也曾有一個姐姐,嫁給了宋家,后來宋家做官做到了嶺南,她也就跟著走了,因此逃過一死,但也再難與你見面。”
“是……”
楊姁看向鄧瑛的腳,“我們楊家這一輩,人丁不旺,楊倫是我與婉兒的兄長,我們下面,只有楊菁一個弟弟,可惜自幼與我們分離,也是多年難見一面。我入宮之后,再沒有給家里的人動過針線,這還是第一回……”
她說著笑了,“如果廠臣不愿意把這個當成我的謝意,就當成一份心意吧。”
說完,也不再等鄧瑛的回應,對楊婉道:“你要的針線給你拿來了,你先收著別動,等哪日云輕閑了,一道教你。”
楊婉垮了肩,“好……我學。”
楊姁含笑點了點頭,“我去廚里看看輕云輕。”
楊婉看著楊姁的背影,輕輕靠在鄧瑛的手臂上,“有個姐姐很好吧。”
鄧瑛側頭道:“我是罪臣之后,家籍都除了,我不能有家人。”
“知道。”
楊婉挽住他,閉著眼睛道:“你想怎么樣和我們相處都可以。”
門廊上的風輕輕地吹來,吹動楊婉柔軟的衣裙,她行民婦打扮,發髻松垂,風一吹便亂了,她下意識地伸手挽住,手指拂過面龐,露出一絲憔悴的風流。
“坐會兒。”
“好。”
鄧瑛屈膝坐下,抬手扶著楊婉也坐下來。
楊婉伸出自己的腳,并在鄧瑛的腳邊,兩雙柔軟的鞋子踩在一處,門后的燈火籠著二人背脊,十分溫暖。院中的煙火氣逐漸起來,肉湯煮沸,風里漸漸滲出油脂的香氣。
楊婉靠在鄧瑛肩上,“鄧瑛。”
“在。”
“如果再讓你選一次,你還會做廠臣嗎?”
鄧瑛望著院中的草木,輕聲道:“會啊。”
他說著垂下眼,“但如果我知道會遇見你,這一路我會走得更慎重一些,至少不能把銀錢都散出去,變成渣男。”
“變成什么?”
“渣男。”
“哈……”
楊婉閉著眼睛笑出了聲。
“你還記得呀。”
“你說的話,我都會記住。”
“那我之前說,來日方長,你會記得嗎?”
鄧瑛沒有說話,令他錯愕的是,楊婉竟也沒有強要他回答。
“我看到桐嘉書院的遺屬們進京了。”
“是,還有老師的兒子,也來了。”
楊婉咳了一聲,“這兩個案子要重審了。”
“是。”
“這兩個案子會不會要你的命。”
鄧瑛搖了搖頭,“不會。”
他說著用手托著楊婉的下巴,“婉婉,我雖身為下賤,但我生死由心,我這一生只愿把鐐銬教到你手上,你牽著我就好,不要管旁人怎么看我,也不要為了我,去為難子兮。”
“我知道。”
楊婉深深吸了一口氣,“你一點都不比內閣那些人卑微,相反你比他們都要高貴,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踐踏你的尊嚴,內閣的人怎么對你我都不管,讓他們折騰。我只去賭,我對你這個人的理解。”
“婉婉,你不過認識我四年而已。”
不止。
不止啊。
她張開嘴,無聲地吐出這幾個字。八壹中文網
埋首故紙堆十年寫成的那本《鄧瑛傳》,如今回首一看,文字是那般的刻意,僵硬。他一生沉沉浮浮,但卻沒有喜怒哀樂。
而筆記中的男子如碎玉,如破月,如經風摧后的松木,如傷棲于湖泥中的鶴。
機緣巧合之下,他伏在楊婉面前,將一生的痛苦與歡愉,都捧給了她。
楊婉手中的這一本觀察筆記,寫滿了他身上的傷病,他內心的掙扎,以及大明朝對他的利用和迫害,他是二十一世紀的歷史課題,也是貞寧年間的一個鮮活的人。
這無疑是研究對象對研究者的獻祭啊。
就像是為了感謝楊婉的到來,他解答了楊婉學術生涯中所有疑惑,成就了她,但也讓她成為了這個后世唯一一個洞明一切的孤獨人。
所以楊婉舍不得鄧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