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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4 章 月泉星河(二)

    白玉陽被張洛和楊倫二人惹出了惱意。
    “你們二人的意思,是連刑訊都要省了?”
    他說著,將手中的鞫綱抖得嘩嘩作響,“那還審什么?就這些就能上報陛下了?偌大一個杭州糧政官場,那些個成了精的人,就都是受他節(jié)制的?楊侍郎,張副使,你們不是第一年入司法道了吧,你們也信?”
    楊倫沒有吭聲,張洛直聲道:“白大人不信,那就繼續(xù)審杭州的糧政的官員,審他原本就是本末倒置,大人是刑部尚書,這一點還用我來說嗎?”
    他說完走倒鄧瑛身邊,對左右道:“審到午時把人押回去,審官得吃飯,犯人也得吃飯,過后如果還要審,就再來找我要手書提人。”
    此言畢,人已經(jīng)大步跨出了大堂。
    齊淮陽起身湊到白玉陽耳邊道:“尚書大人,不如今日先審到這里。”
    白玉陽忍著惱意下了他的臺階,喝道:“還押。”
    鄧瑛被校尉帶回詔獄,在獄門前遇見了將從刑室出來的張洛。
    張洛側身讓到一邊,示意校尉先帶鄧瑛進去。
    二人插肩時,鄧瑛頓了頓腳步。
    校尉喝道:“磨蹭什么,往前走。”
    張洛回頭看了一眼鄧瑛,平聲道:“有話對我說嗎?”
    鄧瑛搖了搖頭,“不敢。”
    張洛對校尉道:“你們松開他。”
    “大人……這……”
    “松開,我親自押他進去。”
    “是。”
    校尉松手后退,張洛抬手一把捏住了鄧瑛的鐐銬,“走吧。”
    兩個人一前一后地在獄道上行走,張洛忽道:“你之前說對了。”
    他說著笑了一聲,“我的確懲戒不了楊婉。”
    鄧瑛抬起頭,“大人見過她了?”
    “嗯。不過,我仍然有一件事不明白。”
    他說著頓住腳步,轉身看向鄧瑛,“你明明是一個私吞學田的罪人,你憑什么配得上她的喜怒哀樂。”
    鄧瑛咳了一聲,垂下手臂,“我也不想吞學田,甚至不想做這個東廠的廠督。如果父親不犯大法,我寧可跟著我的老師,在泥石堆里修一輩子的皇城。”
    他說著蒼白地笑了笑,“不過即便如此,我也不敢說我配得上楊婉,我對她的愛意,本來就是罪人的愛意。她給了我第二條命吧……”
    他一面說一面捏起垂在膝前的鐵鏈,抬向張洛,“我愿意這樣活著,是因為我對楊婉還沒有貪夠。學田案結,也許我會死,這個結局,我當年替司禮監(jiān)擔罪的時候,就已經(jīng)想到了。只是我原來以為,我死前會和桐嘉書院的人一樣,但是我沒想到,你竟然沒有那樣對待我。”
    張洛道:“陛下讓把你當成罪奴來審,但我這里,當你是個犯官。”
    “張大人。”
    鄧瑛喚了他一聲,“為何如此。”
    張洛轉過身,“因為我答應了楊婉,要保全你的衣衫。”
    他說完,帶著鄧瑛繼續(xù)朝牢室走,“學田一案你不再改口供了嗎?”
    鄧瑛點了點頭,“不改了。”
    “為什么要保司禮監(jiān)。”
    鄧瑛道:“不是為了保司禮監(jiān),是為了保內閣,也為了陛下的名聲。”
    他說完頓了頓,“張大人,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如果我死了,東緝事廠就會回到司禮監(jiān)的手中,若再有一次首輔案,便沒有人能救閣老他們這些人了。張大人,能不能懇請你……”
    “所以。”
    張洛打斷鄧瑛,回頭道:“你當年非要東廠廠督的這個位置,增制東廠廠衛(wèi),建廠獄,分刑審之權,就是為了保這些人?”
    “是。”
    “呵。”
    張洛抬手指道:“白首輔彈劾你,白尚書為了撬開你的嘴,恨不得把你刑至體無完膚,你死到臨頭,還想在我這里給他們留一條后路,鄧瑛,這世上沒有人會這樣做事!”
    鄧瑛笑了笑,“我算得上一個完整的人嗎?”
    張洛怔了怔。
    鄧瑛朝他走近了一步,“我有很多事是做不到的,只能看著他們做,如果他們都不能好好活著,那我活著還能有什么意義。”
    張洛抬頭道:“你這話也是在質問我吧。”
    “我并不敢。”
    張洛看著鄧瑛沒有再說話。
    抬手命獄卒打開牢室的門,松開鄧瑛讓他自己走進去。
    鄧瑛走進牢室中,回頭看向張洛抬起手,隔著牢門,朝他行了一個揖禮。
    張洛沉默了須臾,亦退了一步,抬手回了全禮。
    **
    刑部議給鄧瑛的罪很快定了下來,鄧瑛被判斬刑,押在秋后處決。
    楊倫雖然想將鄧瑛接到刑部大牢,但貞寧帝并么有首肯。
    入夏以后,貞寧帝的喉疾越發(fā)的嚴重,但凡遇到潮濕的陰雨天,便咳得一刻都停不下來。六宮的嬪妃輪番去侍疾,承乾宮里那兩個不受寵的美人,也因此見了皇帝幾面,也是因為見面生情,回來倒是都起了心,給貞寧帝做起貼身的衣物來。
    楊婉跟在她們身邊偷偷地學,陳美人問她,“有針工局伺候殿下,你費神做什么。”
    楊婉替她二人剪燈,“這不被罰俸嘛,能節(jié)省些就要節(jié)省些,兩位娘娘繡活這樣好,奴婢也想學。”
    陳美人念楊婉平時的好,倒也是傾囊相授,然而楊婉在這一方面確實沒什么太大的天賦。宋云輕實在看不下去了,親自過來幫她改針。
    “你這做的是什么呀。”
    “衫子啊。”
    宋云輕抖開手上的布料,“袖線都錯了。”
    楊婉忙挪燈過來,“哪里錯了,你快教我改。”
    宋云輕道:“你這是做給鄧瑛的吧。”
    “嗯。”
    宋云輕搖頭道:“又是灰的。”
    楊婉拿過針線,放在燈下,“他喜歡穿灰的。”
    宋云輕有些擔憂地看著楊婉,“都判了斬刑了,你做這些,他還能穿上嗎?”
    楊婉沒看她,只淡淡地說道:“你先教我改吧。”
    宋云輕嘆道:“我之前就跟你說過,在宮里,當他們是個伴兒就好了,不要把自身搭進去。你看看你現(xiàn)在……”
    楊婉笑了笑,“我現(xiàn)在也沒什么,你別磨嘰了,快教我。”
    宋云輕以為她是不想面對,也不愿再讓她難過,抬手將燈挪到繡案上,“行,我教你把袖線定下來。”
    整整一個夏天,楊婉一直在做那件衫子。
    不說宋云輕了,連易瑯也有些擔心她的情緒。
    他時常問楊婉,自己能不能替鄧瑛向貞寧帝求情。楊婉聽后卻總是搖頭。
    易瑯忍不住問她。“姨母,廠臣判了罪,你不難過嗎?”
    楊婉摟著易瑯,把頭輕輕地放在他的肩膀上,輕聲說道:“有一點吧。”
    易瑯側頭看向楊婉,“姨母,我不想讓廠臣死。”
    “嗯。”
    楊婉輕道:“姨母替廠臣謝謝殿下。”
    易瑯松開楊婉,起身拉住楊婉的手,“姨母為什么不讓我去求情,我上回救了書院的學生們,這回為什么不能救廠臣呢?”
    楊婉望著面前的易瑯,揉了揉有些發(fā)酸的眼睛,“因為他是宦官,而那些人是文士,赦免文士是仁義,赦免宦官是什么呢?”
    “是無道。”
    易瑯徑直接道。
    楊婉心口一痛,卻也只能道:“殿下說得對。”
    易瑯看著楊婉,正聲道:“所以廠臣才會跟我說,讓我以后,不要對他容情。”
    楊婉一怔,“他什么時候跟你說的。”
    “有一次,姨母你去煮面的時候,他在書房里對我說的,他還教我寫了一個東西……”
    他說著說著,聲音越發(fā)小了,楊婉捏了捏易瑯的手,“什么東西。”
    易瑯搖頭,聲音也有些急切,“我不說,我答應過廠臣的,這個絕對不能說……”
    楊婉摸了摸易瑯的額頭,安慰他道:“好,姨母不逼你說。”
    易瑯這才松了肩膀。
    楊婉又問道:“他不讓殿下對他容情,殿下是如何想的呢。”
    易瑯沒有立即回答,抱著手臂朝殿外看去。
    庭中的巨冠樹在早秋的風里搖動著葉冠,葉瀟瀟,令人聞之脊寒。
    楊婉順著易瑯的目光望去,輕聲道:“不論殿下怎么想,姨母都會救他,哪怕以后,殿下不喜歡姨母了,甚至覺得,姨母是一個很可恨女人,姨母也不會放棄他。”
    “我不會!”
    易瑯急道:“我會一直對姨母好。”
    楊婉笑了笑,張開手臂對易瑯溫聲道:“來。”
    易瑯忙縮進楊婉的懷抱,楊婉摟著他一道聽殿外的風聲,“殿下,你是一個前途大好的少年人,等你再長大一些,你會活得更自如,更堅定,但姨母愛的是一個只有過去,沒有將來的人,他一直都這樣,姨母也拿他沒有辦法,但姨母不想怪他,只想給他更多一點,所以……”
    她低頭看著懷中的易瑯,“如果以后,姨母做了在你看來不對的事,你也不用對姨母容情。”
    “姨母……”
    易瑯抓住楊婉的衣袖,“你不要說這樣的話。”
    楊婉捏住易瑯的手,“放心,即便你不容情,姨母也未必會輸。”
    她說完,抬手攏緊了易瑯的袍衫。
    貞寧十四年,初秋,明月在窗,四海同望。
    牢獄中的鄧瑛雖然添了些傷病,卻一直不棄飲食,他有聽楊婉的話,好好地吃飯,盡可能多地睡覺,哪怕成為了一個死囚,他也沒有刻意地去算日子,只是偶爾問獄卒,還有幾日入秋。
    楊婉在承乾宮里,繼續(xù)和陳美人,宋云輕學針線,雖然依舊做得很丑,但那件答應帶給鄧瑛的秋衫,最終期期艾艾地還是成形了。
    貞寧十四年,八月中旬,貞寧帝的喉疾更加嚴重。
    楊倫在內閣值房里,終于等來楊婉所說的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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