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婉陪易瑯用過晚膳,小廚房里的粥剛煮好,楊婉端著碗走到偏殿前,卻見鄧瑛站在階下,并沒有進去。
“干嘛不進去啊。”
“哦?!?br/>
鄧瑛將手背向身后,“我身上有些臟。”
楊婉走到他面前,“你是不是聽李魚說過什么。”
其實即便鄧瑛沒有承認,楊婉也大概明白,他在忌諱什么,但他不想說,楊婉也就沒有再問。端著粥碗朝庭中的石桌走去,“那我們坐這兒吃吧,反正粥燙,正好吹一會兒?!?br/>
鄧瑛跟來道:“你不是已經吃過了嗎?”
楊婉轉身笑道:“還能陪你再吃一碗?!?br/>
晚時的庭風很快吹冷的粥湯,兩人坐在庭中,就著一道腌黃瓜,邊吃邊說話。
過了酉時,內廷忽然出了一件事
承乾門上的內侍進來說,東華門護城河邊有宮人跳河。
內廷各宮的燈火頓時都亮了起來。
楊婉讓合玉服侍易瑯溫書,自己轉身出來,見鄧瑛迎風立在承乾宮門前,靜靜地望著門外。
風燈的焰影落在他的側臉上,遮暗了他的五官。
“怎么了?!?br/>
鄧瑛抬起下巴,朝著護城河的方向道:“延禧宮在尋人?!?br/>
話將說完,承乾門上忽然奔來幾個人,楊婉下意識地朝后退了一步。
“沒事婉婉,是東廠執事趙琪。”
他說完撩袍走下門階,“出了什么事。”
趙琪稟道:“督主,延禧宮的龐凌出事了?!?br/>
楊婉忙道:“人活著嗎?”
“還活著,被咱們救起來了?!?br/>
承乾門上的內侍不明就里,隨口感嘆了一句:“這年頭還有活不下去跳河的人,延禧宮是什么活地獄啊,也是可憐?!?br/>
趙琪道:“什么跳河?你見跳河腳腕上綁大石頭的?而且,不是沉的護城河,是東華門邊上的糞池。督主,我們還拿住了延禧宮的兩個人,已經帶到內東廠去了。”
楊婉道:“不要帶他們去內東廠,帶到承乾宮來?!?br/>
趙琪這才注意到楊婉站在鄧瑛的身后,梗著脖子道:“我們東廠拿的人,怎么能帶到承乾宮來?!?br/>
“放在東廠不好?!?br/>
趙琪有些猶豫地朝鄧瑛看去。
鄧瑛沒說什么,點了點頭,示意他照做。
楊婉返身就朝門內走,一面走一面對承乾宮的宮人道:“把其他的宮門關上,只留前殿的側門。”
承乾宮的人很少見到楊婉這般嚴肅,忙各自做事。
不多時,趙琪便帶著內廠衛把龐凌從側門拖了進來。
入夜很冷,風在地屏前呼啦啦地刮著,吹得四處的窗門“咿呀”作響。
龐凌肺里嗆了臟水,渾身濕透,又受了一路的風,被趙琪等人放下來,便趴伏在地上咳得肩背聳震。
楊婉看著他嘔出的污穢,胃里也有些翻江倒海。
“給他拿個盆子過來。”
說完又對龐凌道:“盡量咳,不要忍著,把肺里的水嗆出來?!?br/>
承乾宮的人此時都捂著鼻子圍攏了過來,合玉攏了一盞燈出來,替楊婉照亮,低頭晃了一眼地上渾身污穢的人,駭道:“這……這不是賢娘娘身邊的龐公公么,怎么這么狼狽,難道之前跳河的人是他啊。”
楊婉忍著心里的嘔意:“你看這像跳河嗎?”
合玉搖頭道:“是……不太像?!?br/>
正說著,內侍們拿來了盆子,架著龐凌趴上去。
龐凌扒著盆子的邊沿一陣嘔咳,直嘔得眼珠凸出,脖子通紅。
楊婉低頭看著他,輕聲問合玉道:“殿下呢?!?br/>
“殿下還在后殿溫書?!?br/>
“嗯。你過去守著殿下,不要讓他到前殿來,若他尋我,就說我去中宮回皇后娘娘的話去了?!?br/>
“是。”
“把燈給我,你仔細些。”
合玉依言將燈遞給楊婉,自己快步朝后殿走去。
此時伏在木盆上的龐凌才終于緩了過來,慢慢地翻下木盆,掙扎了好一會兒,終于撐著地面翻跪起來,朝鄧瑛匍匐了幾步。
“鄧督主,救我……”
“鄧瑛你往后退幾步。”
說話間龐凌已經一把拽住鄧瑛的衣擺,“鄧督主,您一定要救奴婢……”
楊婉將鄧瑛朝身后一拽,回頭對鄧瑛道:“別讓他摸你?!?br/>
龐凌這才真正回過神來,抬頭看向楊婉,“你是……你是大殿下身邊的楊婉……”
楊婉道:“嗯,你因該不是第一次見我。”
龐凌聲音有些發抖,卻仍然在反問楊婉,“為什么……要把我帶到承乾宮來?!?br/>
“因為如今只有承乾宮能庇護你?!?br/>
楊婉說著蹲下身,“我其實不會審案,也不想再傷害你,我救你是為了我姐姐。所以,你如果愿意對我說真話你現在就說,如果你不愿意,也沒關系,我只希望你不要吵鬧,安安靜靜地留在承乾宮。”
龐凌錯愕道:“你將帶到這里,什么都不問嗎?”
“我說了,我不會審案?!?br/>
楊婉挽起耳發,“不過我大概都知道?!?br/>
“你……知道什么?”
龐凌的聲音有些發怯,“你休想……”
“我必要騙你。”
楊婉說著站起身,低頭望著龐凌道:“你們賢娘娘私自命人替我姐姐代筆,為《五賢傳》寫序,又讓你冒充承乾宮的內侍,交由清波館,與《五賢傳》一道刻印。誰知清波館尚未刻印這帶《序》的《五賢傳》,就被北鎮撫司的人查封了。你們娘娘慌了神,遣你去查看,然而鎮撫司不禁封了書廠,還帶走了館內的人。賢娘娘這幾日也許收到了一些風聲,怕事情敗露,這才對你生了滅口的想法吧”
龐凌聽完楊婉的話,不禁縮起腿朝后挪了半個身子。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楊婉道:“因為那日我在清波館看見你了,北鎮撫司查封清波館是我設計的。東廠的人之所以會救你,也是我指使的。所以你向鄧瑛求救沒有用,你得求我。”
“呵呵……咳……”
龐凌咳笑了一聲,抹了一把臉,試圖抹掉臉上的臟污。
“既然你那日就已經發覺,為什么不直接讓東廠的人將我捉拿起來訊問?反而一直放著我?!?br/>
“我又不傻?!?br/>
“什么?”
“東廠的人捉拿你,萬一審得不好,你不肯說,或者你被人滅口,那東廠豈不是要為承乾宮背上一個陷害皇妃的罪名。讓北鎮撫司去做這件事最好。你們娘娘畏懼,你們娘娘背后的人也畏懼?!?br/>
她說這話的時候,仍然擋著鄧瑛。
龐凌的氣味的確不好聞,但其實在鄧瑛眼中,龐凌身上的污穢也并不算什么,那都是身外的東西,一瓢水就可以洗干凈。而他自己身上的污穢比這要臟得多,且是洗不掉的,無論他走到哪里人們都看得見,所以連他自己都不愿意刻意去想。
介意鄧瑛身披污名的人,一直只有楊婉。
她說她要反殺,但即便如此艱難,她還是在替鄧瑛想,她沒有理所當然地去利用鄧瑛,她把他從這件事中摘了出去,護在身后。這一份情感和智慧,像是已經修煉沉淀了很多年。
“你把我帶留在承乾宮……到底要干什么?!?br/>
“我想讓你們娘娘來見我?!?br/>
她此話剛說完,承乾門上就響起了敲門聲,聲音很輕。
前殿的人紛紛朝門上看去。
門上的內侍奔來道:“婉姑姑,是延禧宮的人。”
楊婉看了一眼門上,“轉告他們,今日晚了,不能打擾殿下安歇,賢娘娘若有事,請明日來詢。
此話說完,門上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像是被掐住喉嚨的貓吟,“楊婉,是本宮?!?br/>
楊婉看向鄧瑛,“你想不想避一避啊?!?br/>
鄧瑛搖了搖頭,“不用?!?br/>
楊婉道:“你不避不好。”
鄧瑛笑了笑:“你讓我避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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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漸深,宮人們把前殿庭中的石燈全部點亮后,又舉來了四五盞風燈,照得蔣賢妃的面容越發慘白。她原本也是一個容貌艷麗的女人,濃眉,杏眼,唇豐齒白。如今猙獰起來,看著就像是畫皮鬼一般。身上只穿著單衣,發髻散亂,眼見是失了方寸,匆忙奔來的。
看見伏在地上的龐凌,仿若遇鬼,一下子退了好幾步,若不是宮人扶著,人已經栽倒了。
“楊婉……本宮錯了,你不要揭發本宮……”
楊婉朝賢妃走近幾步,“那我姐姐怎么辦。”
“我……我不知道,我不讓他們印那本書了!”
“可是晚了?!?br/>
楊婉站定在她面前,“我弟弟已經被北鎮撫司帶走了,我不知有沒有刑訊,如果有……”
“不會的!本宮去求張次輔……”
她說到此處,牙關一陣亂咬。
楊婉接道:“求張次輔有用嗎?”
蔣賢妃聞話跌坐在地上,金釵落地,長發失去束縛,散了她一肩。
宮人們忙去扶,她卻根本站不起來,驚恐地看著楊婉道:“本宮不識張次輔,你……你究竟要怎么樣才肯放過本宮……”
說完竟然翻身朝著楊婉跪下,“本宮跪下來求你,只要你肯放過本宮,你讓本宮做什么都可以?!?br/>
楊婉低頭看著披頭散發的蔣賢妃。
“鶴居案是怎么回事?!?br/>
“什么……鶴居案。”
“娘娘還敢說,是我姐姐和鄭秉筆合謀,想要謀害二殿下嗎?”
“不敢,不是……”
“那是什么?”
“是……是……”
蔣賢妃抿緊了發烏的嘴唇,伏下身哭得泣不成聲。
楊婉撐著膝蓋站起身,對門前的人道:“把我們承乾宮的門打開?!?br/>
蔣賢妃聽了這話再也顧不上什么,撲跪到楊婉面前,“不要開門,不要開門!我告訴你,我全告訴你……”
“你說?!?br/>
“是何掌印,都是他安排的,那個奶口也沒有死,連夜就被他送出宮了,我也是奴婢出身,宮里朝內,都無依無靠,我當時一時迷了心,想為我的兒子爭個前途……我知道錯了,我向寧娘娘請罪……求你放過我,易玨還小……”
楊婉沉默了良久,才抿著唇哼笑了一聲,“鄭秉筆慘死,三百人被杖斃,娘娘卻在自己活不下去的時候,才肯告知真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