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前
“啊啊啊啊啊啊啊!”夜翊的慘叫聲回蕩在整個客廂中。
“快按住他!”一旁施針的魏無鳩見狀道。
夜翊身邊的幾個暗衛手忙腳亂的壓住夜翊不斷掙扎的身體。魏無鳩早已是疲憊不堪,而床上的夜翊雙目赤紅,渾身都因為劇痛而不住的顫栗。
“主人,再,再堅持一下……”魏無鳩深深呼出一口氣,夜翊執意不用麻沸散,他不得已只能讓夜翊在清醒的情況下施針治病。
現下已經過去了四個時辰,眼看馬上就要大功告成,夜翊卻猛烈的掙扎了起來,魏無鳩無法準確的下針,額上的冷汗一滴一滴往下落,好不容易按住了夜翊,魏無鳩看準時機便要下手。
此時大門卻忽地被人撞了開來,只見蕭剎氣喘吁吁道:“敵襲!!快撤走!!”
魏無鳩聞言手上一抖,差點刺歪了穴位,強自鎮定道:“還差一點!現在萬萬不能動!”
蕭剎心急如焚,卻也知道夜翊這是到了最緊要的關頭,只能嘴里罵著娘,死守住大門。
樓下雜亂的打斗聲越來越清晰,蕭剎只能臨時調動一部分的暗衛,即使如此鎏夜閣的實力也不容小覷。可是這一次派出去的人皆是有去無回。
還不等蕭剎想明白他們這是得罪了哪里的仇家,只聽屋內傳來一陣巨響。蕭剎心中咯噔一聲,暗道不好,連忙折返回來,卻發現屋內幾個暗衛連著魏無鳩都已昏迷在地。
一道黑影朝他飛撲而來,待他看清楚此人的衣著,頓時恍然大悟道:“南疆人?”
“哼。”異族裝束的男子冷哼一聲,二話不說朝空中灑出一包藥粉,蕭剎反應迅速地捂住了口鼻,可還是聞見了一股異香。
下一刻,他只覺自己全身力氣都像流水般逝去,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識。
“中原人也不過如此。”那男子嘲諷的笑著,復又對門外道,“答應你的事我們已經做到了,那個人呢?”
只見一抹倩影款款從門外走進,那美的不可方物的鵝蛋小臉一看便是白婉瑩了,她朱唇輕啟道:“他就在這附近,你們快些帶他走吧。”
“如此甚好。”南疆人一揮手,分散在客棧角落數不清的蝎子全都爬回了他的身上。
白婉瑩看著他離開的背影,俏麗的臉上浮現出一個詭異的冷笑。她緩緩走到夜翊的身邊,打量著他慘白的的臉色和緊縮的眉頭,坐到了他的身邊。
她的目光仿佛透過夜翊看向了不知名的地方,忽然她自嘲地笑了笑,聲音輕柔卻又充滿了涼意。
“你也喜歡他……對嗎?”
……
夜翊再次醒來時天色已然大暗,只覺得頭痛欲裂,紛紛雜雜的回憶涌入腦海卻又朦朧不清,仿佛鏡花水月般一碰就散。
可是他心中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告訴自己:有個人在等著自己,必須快一點去找他。
強忍著劇痛,他摔倒了數次才艱難的爬了起來。借著忽明忽暗的燈光,他看見地上躺著好幾個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可待他再仔細去想,腦袋尖銳的疼痛讓他差點痛呼出聲。
他跌跌撞撞的摸索著墻壁,緩慢的走出房間,走下樓梯。客棧的大廳一片漆黑,他杵著桌子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卻怎么都想不起自己該去哪里,又該去找誰。
可是急切的心情卻不斷的催促他,快一點,快一點,要快一點回到那個人的身邊……
那個人……是誰?
直覺告訴他,那個人非常重要……
夜翊緊緊閉上眼睛,越想快點回憶起那人的面孔,頭就痛的越厲害,就像是有人拿著一把小刀在他頭部不停的翻攪。
而躲在暗處的白婉瑩怎么也沒想到夜翊這么快就醒了過來。她正思索著該用什么方法拖住他,余光卻看見陸琛傷痕累累地踉蹌著進來。
白婉瑩臉色一變,心中暗怪那群南疆人怎么還沒抓到他,現下決不能讓計劃功虧一簣。
她快步走到夜翊的面前,從陸琛的角度看嬌小的白婉瑩就像是被夜翊抱在懷中一般,白婉瑩用余光瞥見陸琛慘白的臉色,心中竟油然而生出一股扭曲的快意。
夜翊怔怔看著面前貼著自己的女子只覺得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是,姐姐?
白婉瑩鬼使神差之下竟是站到了臺階上想要親吻夜翊的嘴唇。陸琛見狀果然露出了悲痛欲絕的神情,甚至還沒有出聲便轉身離開了。
下一刻夜翊瞳孔收縮,猛然渾身一震,在雙唇即將相接的剎那往后踉蹌了幾步。
不……她不是姐姐……
他似乎剛剛才從夢魘中驚醒,慘白的雙唇低聲吐出了兩個字。
“琛兒……”
他甚至看都沒看站在面前的白婉瑩,轉身便朝客棧外追了出去。白婉瑩目送著他離開,雙手緊緊握拳,眼中盡是憤恨與不甘……
寂靜的街道上空無一人。
頭還暈的厲害,夜翊站在街上不斷咀嚼著這個名字,斷斷續續的畫面接二連三涌入腦海……
……
冷清的街道霎時轉變了一個模樣,到處張燈結彩,人聲鼎沸,漫天的煙火照亮了墨黑的夜空,在擁擠的街道上有一個消瘦的身影。
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之中,只有“他”的身上透露出一種置身事外的孤獨。夜翊心臟猛的一緊,朝“他”的方向伸出手,卻只能抓住一片虛無。
忽然,“他”停住了腳步,視線停留在不遠處的酒樓。那一刻他滿身的孤寂仿佛都隨風而散,“他”默默的站在原地,仰視著不遠處的人。
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曾發覺,“他”的眼神專注而柔和。“他”抬頭對上某人的視線,露出一個淡淡的淺笑,整個人從灰白的孤寂之中剝離,散發出勃勃的生機。
仿佛那個人就是“他”的全世界……
夜翊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酒樓上端坐的人正是……自己。
……
眼前的畫面一轉,夜翊看到了云州客棧。
還是那個單薄的身影……
“他”俊秀的臉上布滿汗珠,手中的扇子一刻也不停歇地搖動著,灶爐上都三個藥罐冒出幾縷白煙,朝著窗外無邊的黑夜飄去。
“他”已經十分疲倦,坐在灶臺邊上的矮椅上東搖西晃,好幾次險些摔倒在地。藥罐中的藥材發出啪的一聲清響,“他”嚇了一跳,猛的坐直了身體,瞪大了眼睛像只受了驚嚇的兔子。
夜翊只覺得這樣的”他”如此可愛,卻也讓他無比的心疼。
“他”就這樣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在灶房里熬著藥,眼睛一刻也不肯離開藥罐,甚至拿自己的血當作藥引……
夜翊看著“他”一天天憔悴下去,想要去阻止卻發現自己只能當一個旁觀者。
最后一次,“他”回到灶房,臉上蒼白如紙已經沒有一絲血色。“他”拔出一把通體漆黑的袖劍,溫柔地觸碰著鋒利的刀刃,低聲說道。
“抱歉,主人,這次我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袖劍霎時劃破肌膚,刺目的鮮紅爭先恐后的涌出,這一刀仿佛正正地割在夜翊的心臟上,夜翊手忙腳亂的想要捂住“他”的傷口,卻還是什么都觸碰不到。
失去過多的鮮血,“他”的臉色似乎更添了幾分慘白,可是“他”卻露出一個釋然而欣慰的表情。仿佛能夠為自己的主人做這件事,已經足夠讓“他”高興。
可惜那個時候的夜翊,只是因著懷疑和猜忌才會在暗中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即使看到“他”流血受傷,也以為是“他”使出的苦肉計而已。
…………
酸澀的情感滿溢在胸膛,夜翊還沒來得及消化,眼前的景色已經陡然一轉。
奔騰的江流之上,一輪孤月懸在半空。
“他”被自己掐住脖子,卻絲毫沒有反抗的意思,隱藏在那雙清亮雙眸之下的是不易察覺的脆弱與悲慟。
看見“他”露出這樣無助的表情,夜翊的心又是一顫,然而下一刻夜翊的聲音是如此的冷酷和決絕……
“殺你這種人只會臟了我的手,別讓我再看到你,讓我惡心。”
“他”所有的鮮活都因著這句話碎成齏粉,那雙總是追隨著夜翊仿佛盛滿漫天繁星的雙眸剎那間暗淡如墨。
夜翊的心瞬間縮緊,疼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時候的自己該是多么的殘忍無情才能說出這樣的話。看著呆坐在地上茫然無措的“他”,好似一個被拋棄的孩童,夜翊感受到了何謂心痛如絞。
即使那個時候的夜翊將“他”棄如草芥,可是“他”還是呆呆的注視著夜翊的背影。甚至在夜翊縱身跳下那奔騰的江水之中時,那個清瘦的身影亦毫不猶豫的追隨而來。
“他”拼盡全力握住了夜翊的手,臉上掛著的只有濃濃的擔憂和決絕。可是那個時候的夜翊,毫不留情的……甩開了“他”的手。“他”的背狠狠地撞在了懸崖上,瞬間沒入滾滾江水。
“不!!!”
夜翊看著眼前這一切失控地怒吼著,全身的力氣像被抽走般跪坐在地。
他的世界里忽然間下起了大雨,一片朦朧之中,他的懷里抱著一個渾身濕透的小男孩。
那雙熟悉的明亮之中倒映著夜翊自己的臉。
他說……
從今以后,你就叫陸琛……
鎏夜閣就是你的家……
夜翊還記得,剛把他帶回鎏夜閣的時候……那個瘦小的孩子總是緊緊跟在自己的身后。他怕黑,怕水,膽小懦弱,夜翊嫌他麻煩便把他丟到外閣暗衛營里,不管不問。
過了這么久,那個瘦弱的孩子在廝殺和殘酷的訓練下活了下來,回到了自己的身邊……
明明那個時候什么都不會,連洗澡都會害怕的男孩,為什么……
毫不猶豫的跟著自己跳下奔騰的江流,卻不見一絲懼怕。
無數記憶蜂擁而至,全是關于那個人的。
他笑,他哭,他來,他走……
還有那一夜……他壓抑而果決的聲音。
“你對我很重要……我其實比任何人都需要你……也比……任何人都想留在你身邊……”
“陸琛!!”
夜翊渾身一個激靈,望著清冷的街道,好似經過一世輪回,驀然回首卻發現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個人。
為什么沒有早點發現這個人的眸中是有著多么熱烈和純粹的感情。
他怎么僅僅憑借自己的猜疑,如此懷疑他,又說出那般殘忍的話。
為什么不聽他解釋?為什么要斷定他就是叛徒?
他想起來了,想起了一切,縱使過去有太多誤會,此時此刻的夜翊只想要緊緊地將陸琛擁入懷中道上一聲。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