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走進書坊, 韓嘉宜就看到了上次見過的掌柜。他正在門口張望,一眼瞧見她, 立時流露出驚喜的神情來:“哎呦,姑娘, 你可來了, 可帶了樣稿?”
韓嘉宜輕輕點一點頭,力求使自己看起來成熟穩(wěn)重、見多識廣:“帶了一些,你們家書坊能做主的人來了沒有?”
“來了,來了。”掌柜連聲說道,“我們書坊東家來了一個,另一個很快就要了。”
韓嘉宜不在意他們書坊有幾個老板,只要有當家做主的就行:“來的這個能主事么?”
“當然能。”掌柜毫不猶豫回答。
她隨著掌柜進門,只聽一人問道:“李掌柜,是澹臺公子來了嗎?”
韓嘉宜抬頭看去, 見是一個頗為清俊的青年, 看著也就十六七歲的模樣,一身長衫, 相貌端方。他看見韓嘉宜, 明顯一怔。
李掌柜笑道:“大東家, 這姑娘就是澹臺公子身邊的人啊, 她特意帶了樣稿過來的。”
“帶來了么?”那位大東家見韓嘉宜兩手空空,甚是驚訝, “樣稿呢?”
韓嘉宜低頭, 自袖袋里取出折疊的整整齊齊的紙張:“只帶了一點, 還請大東家過目。”
大東家接過來,匆匆瀏覽,很快便將她帶來的樣稿給看完了,他抬起頭,問道:“后來呢?只有這么一點么?”
韓嘉宜正要回答,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道:“我聽說澹臺公子來了,人呢?”她心頭一跳,卻聽那人話語一轉(zhuǎn):“咦,妹……妹?”
她緩緩回身,見原本該在學堂讀書的二哥陸顯一臉驚訝。她胡亂扯了扯嘴角,帶著一絲僥幸問道:“你也來買書啊?”
李掌柜笑著給她介紹:“這是我們的另一個東家,姓陸。”
大東家沒留神他們的對話,他笑著沖陸顯招手:“陸二,你過來,快來看看《宋師案》第三部的樣稿。精彩,真精彩!”他又指了指韓嘉宜:“就是這位姑娘送來的。”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看著大眼瞪小眼,神情古怪的兩人,狐疑地問:“你們是不是認識啊?”
陸顯和韓嘉宜兩人四目相對,都沒有說話。他思緒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很快回過神,一把拉過嘉宜的胳膊,就往書架那邊走,也不理會大東家在他身后“陸二、陸二”的呼喚。
兩人站定后,陸顯小聲問:“你怎么會認識澹臺公子?李掌柜不是說,來的是他的丫鬟么?你,何時成了澹臺公子的丫鬟?”
韓嘉宜不答反問:“二哥怎么會在這里?二哥不是應(yīng)該在書院讀書么?”
“你,別打岔,讓我想一想。”陸顯皺眉踱來踱去,忽然福至心靈,壓低了聲音,“哦,我知道了,根本沒有澹臺公子,或者你就是澹臺公子對不對?”他也不給韓嘉宜解釋的機會,自顧自道:“哦,是了,肯定是這樣。李掌柜說,澹臺公子一個多月前來的京城,你也是那個時候來的。《宋師案》最初是在睢陽傳開的,你也是睢陽人。怪不得你上次出門拐進了書坊……”
他自覺分析地極為透徹,看嘉宜的眼神也有幾分變了。他輕輕推了她一下,甚是得意的模樣:“說吧,是不是?”
他雖是詢問,可心里幾乎已經(jīng)篤定了。他竟不知道他這個妹妹,還有這等本事呢。
韓嘉宜沒有回答,只抬起頭,清凌凌的眸子正視著他的眼睛:“我也有一些事情想問二哥。”
“你問吧。”
“原本該讀書的時間,二哥卻出現(xiàn)在這里。二哥是告假還是逃學的?二哥經(jīng)營書坊的事情,娘和大哥他們都不知道吧?”
陸顯臉頰一熱,有一些慌亂,他確實是謊稱病告假出來的。怕被夫子看出來,他和大東家還是一前一后分頭行動的。他小聲道:“你既知道了,可別跟家里人說啊。”他停頓了一下:“當然,你的事情,你如果不想給別人知道的話,我也會幫你保密。”
韓嘉宜輕輕“嗯”了一聲,心底的石頭算是落了地,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她笑吟吟道:“那就多謝二哥了。我就這么一點小愛好,也不想給人知道。”
“這愛好好啊,這愛好特別好。”陸顯甚是興奮,“嘉宜妹妹,我剛見你時,我就知道,你是我親妹妹。你看咱們連興趣愛好都這么相似。”
韓嘉宜微微一笑,心說,你第一回見我時,可不是這么說的。
“咱們可說好了啊,這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以后寫了什么話本子,可以都給咱們書坊,二哥絕對不會虧了你。你看你二哥,像是缺錢的樣子么?”
韓嘉宜極其誠懇地搖頭:“不像。”
“這就是了,絕對不會虧待了你。還有那個大東家,姓郭,排行最長的,也不是個缺錢的人。”陸顯越想越興奮。
“二哥什么時候開始經(jīng)營書坊的?”韓嘉宜好奇地問。
“有兩三年了。”陸顯笑道,“當時我手上沒多少錢,就拉了郭大一起。結(jié)果他銀錢比我多,他又在他家排行最長,他就成了大東家,我成了二東家。”他有些不敢相信:“你真是澹臺公子?”
方才他明明已經(jīng)認定她是了,這會兒又有些不敢相信了,《宋師案》這話本子興起來,有一段時間了,嘉宜妹妹過了年也才十五啊。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他自己不也早早地心血來潮開書坊么?他心說,沒錯,果真是我妹妹。
韓嘉宜輕聲道:“二哥開書坊,也莫忘了讀書的事情。”
“這我知道。”陸顯忽然想起什么,認真嚴肅重申了一遍,“這件事,你可千萬別跟大哥說啊。要是給大哥知道……”
韓嘉宜瞧了他一眼:“不告訴大哥,可是我的事,你也別對旁人講起。”
“放心。”陸顯在她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這就算咱們共同的秘密了。”他哈哈笑了笑:“原來你就是……虧我上次還要送你《宋師案》呢……”
他們兩人在這邊說話,聽大東家“陸二”“陸二”地喚著,陸顯匆匆結(jié)束談話,同韓嘉宜一道大步過去。他神情罕見的認真:“郭大,這《宋師案》的事兒,交給我行嗎?”
大東家愣了一愣,點頭:“行啊,當然行。你快來,先看一看這樣稿,你也猜一下,兇手到底是誰……”
陸顯接過來,仔細瞧著,兩人還分析了一陣,這才開始同韓嘉宜商談。
他們對稿子都很滿意,也愿意出高價買了刊印,甚至還希望可以長期合作。
兩個東家都是告假才離開書院的,不好久留。而韓嘉宜也有靜云在首飾店等她。大家誰都不磨蹭,商定以后,分別離去。
陸顯想了又想,臨走時不忘悄聲對韓嘉宜說:“嘉宜妹妹,等我休沐回去,咱們再好好說道……”
“陸二,走了!”大東家有些不耐煩地催促。
陸顯答應(yīng)一聲,快步追了上去。
韓嘉宜走出書坊有一會兒了,又回頭去看。她那天只是隨便走進了一家書坊,沒想到居然是二哥陸顯與人一同開的。
初時她心中充滿了被人窺破秘密的不安,后來想想,其實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二哥是她相熟之人,又沾親帶故,不至于欺瞞她。而且,這樣一來,也給她免去了不少麻煩。
不過,二哥為了書坊的事情忽視學業(yè),這一點可要不得。有了機會,得規(guī)勸一二。
韓嘉宜回到首飾店時,恰逢雪竹帶了糕點回來,而陳靜云還未挑選好心儀的首飾。
“嘉宜,你瞧這兩個,哪一個好些?”
韓嘉宜笑了笑:“都好看,不過這個和你那身石榴紅的衣裳更搭一些。”
陳靜云終于下定了決心:“那就它了。”
她說著自己笑了起來,皇帝也跟著大笑,旁邊的宮女內(nèi)監(jiān)無不隨著發(fā)出笑聲。一時之間,福壽宮里充滿了歡樂。
陸晉勾了勾唇,將視線轉(zhuǎn)向了明月郡主。她安安靜靜坐著,脊背挺得直直的。
幾人說笑一陣,太后又提起了陸晉的生辰:“轉(zhuǎn)眼都這么大了,你娘若是還在,該有多好。可惜她看不到你現(xiàn)在的模樣。”
陸晉胸口一窒,默然不語。他對自己的母親毫無印象,但是每每聽人提起,還是不由地胸口酸澀。
太后上了年歲,坐得久了,精神就有些不濟。陸晉不好久留,略坐一會兒,就提出了告辭。臨走之際,太后叮囑他得了空常來走動。陸晉自然應(yīng)下。
他與皇帝離開福壽宮時,明月郡主親自相送。
皇帝甚是客氣:“太后的事情,還需郡主多多費心。”
明月郡主神色平靜:“皇上請放心。”
皇帝一臉贊許:“明月郡主做事,朕當然是放心的。”他回頭瞥了陸晉一眼,輕咳一聲,溫聲道:“起風了,郡主早些回去,莫站在風口。”
“是,多謝皇上關(guān)懷。”明月郡主福了一禮,轉(zhuǎn)身離去。
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皇帝輕輕嘆一口氣,又說一聲:“可惜。”
至于這次是可惜什么,他不說,陸晉當然也不會問。
離開皇宮后,陸晉直接去了長寧侯府的練功房。
韓嘉宜跟著陸顯來找他時,看到的就是大哥陸晉正在練武的場景。只見他一身深藍色的練武服,手持短棍,縱橫騰挪,一招一式,靈活無比。
之前在進京途中,韓嘉宜曾見過同行的鄭三哥習武,但是見到練功房,還是頭一遭。她悄悄打量,見著練功房大而寬闊,采光極好,墻壁上掛著各種兵器,刀槍棍棒,應(yīng)有盡有。
陸晉停下手上的動作,轉(zhuǎn)身看著他二人:“你們兩個有事?”他皺眉,將短棍掛于墻上,直視二弟:“陸顯今日不用去書院?”
“不用,不用。”陸顯連忙回答,“今日書院休息。”他看見大哥額頭的汗珠,伸手去懷里取帕子,卻摸了個空。他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韓嘉宜。
韓嘉宜會意,自袖袋里取出一塊疊的四四方方的手帕。
陸顯直接從她手里拿過來,快速遞給大哥:“哥,給,擦擦汗。”
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的陸晉黑眸沉了沉,視線自二人臉上掠過,他微微勾一勾唇角,沒有去接,而是繞過他們,走到木制的面盆架前,取下巾子,浸了水后擦了把臉。隨后重新清洗巾子,大力擰干。
韓嘉宜瞧了二哥一眼,默默地拿回了自己的帕子。
陸顯輕咳一聲,說道:“哥,后日不是你的生辰么?我和嘉宜妹妹,還有表妹,給你準備了一點小玩意兒,你可別嫌棄。”
其實陸晉的生辰是在十月初四,只是成安公主生他時難產(chǎn)而亡,所以很少特意提及生辰。而且陸顯常在書院,未必能在兄長生辰當日回家,所以就決定提前將賀禮送出去。陸顯自覺挺講義氣,就叫繼妹嘉宜和表妹靜云一起。
不過陳靜云天生膽小,又一向畏懼陸晉。在她看來,與大表哥打交道的機會越少越好,是以她只說自己要照顧身體不適的梅姨媽,托嘉宜轉(zhuǎn)贈。
因此,聽說大哥陸晉回府,陸顯就和嘉宜一塊兒過來了。
“嗯?”陸晉長眉一挑,眼角的余光掃過兩人手上的木匣子。他神色淡淡:“你上回不是給了兩本書么?”
“那不作數(shù)。”陸顯說著打開木匣,一塊黑色的綢緞上,靜靜地躺了一顆小兒拳頭大小的珠子,光芒柔和,他頗有些興奮,“哥,你瞧,這是不是夜明珠?這兒光太亮了,看不出什么。到夜里,光華滿室。你把它綴在刀上,既威風又好看。”
這可是他從郭大那里得來的。
陸晉眼皮抬了抬:“嗯,不錯,夜里去捉人的時候,火把都省了。人還沒到,賊倒先跑了。”
韓嘉宜聞言,忍不住輕笑。她悄悄掩了唇,不讓自己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