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個愛說趣話的朋友,把這樣的船只,叫作“好吃船”。
好吃船的外觀,并不和普通的白木船有著顯著的差別。僅只是中艙和后艙,是用木板和較厚的篾笆,裝置成了屋子的模樣。還在兩邊開了窗戶,仿佛西湖里的大游艇似的。船身往往是很新色的,和剛才下水的一樣。我幾乎從沒見過一只,因為經過風雨的消磨,而顯著陳舊的灰褐色的。
在宜昌以上的幾處碼頭上,只要那地方有著比較繁榮的市場,輪船一下錨,這好吃船,就在輪船尾巴上釘住了,幾乎神出鬼沒似的。但也只有停泊的時候才有,要是短時間的拋錨,便沒有這類船只的影子了。
“走呀?”到了夜靜的時候,一些長跑江湖的朋友,用下巴往上一點,便這樣地互相邀約著。于是兩三個一道,趿著拖鞋,“啪——噠”,“啪——噠”地走下廚房去,而從那里,進到另一個小小的世界里去了。
在船頭上,就照例地擺了爐灶,雜食擔子,酒肉和別的下酒菜,都是齊全的。中艙里靠窗的兩面,各安置著兩張沒有漆過的方桌。要是單只吃一碗面食,或者雞蛋酒釀,或者喝一兩口“地窖”,便就在這里停留下來了,不必再走進后船去。
那里的門,是用門幕遮住的。門幕以上的地方,總照例懸著一條小巧的木制橫額,刊刻著“別有天”或者“世外桃源”這一類使人發笑的題字。但是走進來的客人,不管進不進那從稀薄的門幕,透出著誘人的光亮的密室一般的處所去,他們在未招呼食物以前,總要先把那帶點神秘性的布幕,用二指頭撥開一條縫,躬躬腰向里面瞅一眼,吸著鼻子說“香呢”,然后才退轉到桌子邊去。
這時“堂倌”已經從船頭上踱進來了,站在桌邊,懶懶地拖下搭在肩頭上的抹布,問道:
“喝酒?”
“哎呀,您看,抹干凈來罷。”客人指了桌子上的油污,說。
有的單是為填補肚子來的,吃過一碗面食,就用手掌抹著嘴巴回輪船去了。有的卻先要了茶來,很悠閑地喝著,仿佛是坐在岸上的茶鋪里的一樣。直到把菜食慢慢地擺布好了,這才從桌子上的一堆竹筷里,拿上五六支來,配揀著相稱的一雙。然后再討來草紙或者就把窗布扯下一疊,仿佛擦槍一般地打磨著食具。從他們那兒是看不出一點匆忙來的,有的只是死氣和停滯,和煩人的啰唆。
這種來客,多半是私運商人,販賣手槍和煙土的流氓。酒食一完事,他們便又醉醺醺地打著“嗝”,向堂倌招呼說:“聽清楚了么?把茶端過來。”于是飄飄然地跨進后艙里去了。
這里面,就對面地安置著兩張粗糙的白木床。布置也很簡陋,只有一層薄薄的稻草,一張草席,和一條藍布套子的鋪蓋。枕頭已經很舊了,中間的一段凹陷著,恰如馬鞍一樣。白布枕套上,沾了泥污似的涂滿了頭油。
“南土嗎?”那個頭上勒著一條手帕的“打煙匠”,欠了身子問。
“好……”客人回答著,向枕頭上橫靠下去了。待到身體躺合適了,于是半閉了充血的眼睛,搔著大腿,用一種“吃膩了”的聲調嘟囔道:
“沒有大袖子[5]嗎?”
“你正碰著我們這里禁屠呢。”勒手帕的人笑著回答。
但是客人已經輕輕地打起鼾聲來了。
這種流連,多半是要到深夜才完結的。來客不一定盡是抽煙,而且也不一定是“過癮”的。他們大都只是為了無聊。在抽完一兩個小盒以后,他們便精神百倍地吹起牛來了。談的總是一些隱秘事件,屬于這一埠,這一段河面,或者就是這一只停泊的輪船上的。而那范圍的廣大真也夠得上稱作淵博。
“呵,肏的,……又討小老婆了?”
“就是那草棚里紅眼老陳的女兒呀。她媽早些年就是一個爛貨……”
打煙匠做起歷史的分析來了。
但這里,不管怎樣有趣,坐頭二等艙的客人,是絕對不來的。就是三等艙里較為穿得周正的人,也寧肯蜷臥在馬槽一般的鋪位上,去咬嚼旅途的寂寞。然而,即是在這小小的世界里,沒有別的比較尊貴的面目了,不也盡夠看出我們社會生活的一斑么!
(原載1934年11月12日《申報·自由談》署名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