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池走了之后,紀茗和楊小寧對視一眼,趕緊坐到顧子規旁邊,連飯也顧不上吃了。只是這時已經有好多人湊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的或寬慰或問候顧子規。紀茗看著顧子規的表情越來越難看,不由得心生同情,一心盼著這些人趕緊走了才好。等到人群都散了去,紀茗也想開口說些什么,卻怕惹顧子規生氣,便閉了嘴。
今天就連杜鵑也學乖了,并沒有湊過來。
文丹青一臉憂心忡忡:“伯父伯母如何安排?”
顧子規眼睛里這才有了些光彩,微微抬起頭:“墨校長說已經差了得力的人前往北平去找他們,找到后立刻帶到島上,或許安排在別苑,或許安排在十方。”
文丹青點點頭:“伯父伯母的安危我倒并不擔心。以他們的智慧,就算墨校長沒有派人去找,他們也一定會平安到達島上的。”
“你說的是。”顧子規臉上帶了一絲笑影,卻又很快消失,“丹青,我也想去打仗。”
紀茗雖然吃驚,卻也并不能說是意料之外,只是心情復雜地望向文丹青。
文丹青面色如常,淡淡微笑道:“你若下定決心便安心去,我替你照顧伯父伯母和杜鵑。只是,無論如何你要為伯父伯母考慮。我自然全力支持你,可是以伯父的脾性,恐怕要因此生氣乃至大病。更何況……我看杜鵑也一定會鬧著你留下來。”
顧子規沉默了。
紀茗看著顧子規的表情,也難過地低下了頭。
當晚回宿舍的路上,紀茗心里有些怪怪的不一樣,仿佛一切都變了,卻又什么也沒有變。是啊,大陸那邊在打仗,在死人,自己的親朋好友說不定哪天便要與自己永遠分別。紀茗抬起頭望望天,卻是毫不應景的紫霞曖曖。紀茗很想因此提起些精神,心情卻始終灰蒙蒙的。
回到宿舍里,紀茗一照鏡子,才發覺自己的臉色怎么看起來這樣難看。她總記得以前人家夸她眼睛生得好看,可是如今仿佛眼里的神采也黯淡了,滿臉只剩下憔悴。她摸摸自己的臉頰,想著一年以前來到敏堂的自己,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那個時候的自己,還會因為芝麻大的小事氣苦煩惱,動不動就覺得是自己受了委屈;還會因為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便開懷欣喜,把什么煩惱都盡數拋開。可是現在回想起來,竟越發顯得遙遠而可笑了。
她眼前忽然一黑,有些發暈,這才想起來自己竟然把江華的囑咐全然拋在腦后,把按時吃飯的事情忘記了。
紀茗有些心慌,趕緊在屋里翻找吃的。可是文丹青愛干凈,平時從不在宿舍里存點心,怕招蟲子。不一會兒,紀茗便覺得頭重腳輕,跌坐在床上。
白秋心不知什么時候走進屋來,到了紀茗面前,掏出一塊手絹包著的東西。她伸出手,把手絹打開,原來是兩塊棗泥糕。
紀茗一愣,連忙接過塞進嘴里:“謝謝。”
白秋心點點頭,到一邊的架子上整理她那些瓶瓶罐罐:“是紀侯在門口聽見你餓了,跑去別苑討來的。他讓我囑咐你,脾胃氣虛的事情不要瞞著別人,按時吃飯的事情多一個人替你想著總是好的。”
紀茗還是愣愣的:“謝謝。”
白秋心轉過身來:“你也別為顧子規擔心。紀侯說,顧子規這個人總是把家放在國之前,才不會真的因為打仗難過,他只是擔心自己家里人罷了。”
紀茗抬起頭,申辯道:“我哥這句話說錯了。顧子規剛才還說,想去參軍打仗呢。”
白秋心搖搖頭:“他說說而已,不會真去的。”
暑假便在這黯淡的氣氛中到來了。只是因為沒有幾個人得以回家,暑假來不來也沒有什么區別。敏堂并沒有因此安排額外的課程,于是每天的空余時間顯得格外多,幾乎是過于空曠了。
紀茗最近越來越多的想起江華,每每想提起筆寫一封信,都因為不知道如何開口而作罷。開始放假的那幾天,紀茗總是拉了楊小寧去圖書館,有時碰巧遇上顧子規和文丹青一同看書。紀侯幾乎每天都來盯著紀茗練習讀心術,有時候不得空也要讓白秋心帶話讓她自己找書看。
要不是一個星期后,墨池叫紀茗去辦公室,紀茗幾乎又要把圣石的事情忘在腦后了。
墨池還是那樣坐在辦公桌后,十指交叉:“我幾天前已經把第一顆假圣石安排在了流火森林邊緣,燎原的反應有些難以捉摸,不知道他找到了沒有。”墨池抬起碧綠的眼睛,“你最近有沒有什么奇怪的夢境?”
紀茗被冷不丁這樣一問,有些發懵:“沒有……沒有。”
墨池皺緊眉頭:“上次你仿佛在夢中讀了燎原的心,我本以為也許這一次你也能看到假圣石收到的成效。”
紀茗恍然大悟:“是這樣啊。那,那我現在試一試,也許能讀到燎原的心。”紀茗閉上眼睛,清空思緒,可是讀了半天,除了墨池忽明忽暗的清澈心境之外,便是一片寂靜。紀茗失望的睜開眼。
墨池微微笑道:“你不必著急。想必紀侯已經對你解釋過,讀心者的三個階段?”
“嗯。”紀茗點點頭,回想著,“我想,我現在是在第一和第二階段的過渡期。有時候好像感覺狀態好,就能瞬間讀出別人的心思;可是有時候雜念太多,就要花一陣工夫清空頭腦。”
“這是熟練的問題,要讓你哥哥陪你多加練習。”
“嗯。”紀茗應著,心里又有幾分疑惑,“墨校長,按說我哥哥的讀心術要比我高明太多了,要讀燎原的心,為什么不讓他試一試?”
墨池微笑起來:“這恰恰是我想說的。你還記得紀侯給你講過,讀心者的第三個階段是什么嗎?”
紀茗點點頭:“記得,是在第二階段的基礎上能開創出自己的獨門手段。”
“不錯。”墨池看起來很滿意,“你也許已經知道,紀侯的父親紀滿均的手段便是‘夢境’,你曾祖父紀宇霆的手段是‘抹消’,而你父親的手段則是‘拷打’。至于你哥哥的手段,我看已經初現端倪,但我也不好揣測。而你的手段,我想,可能同距離有關。”
“距離?”紀茗迷惑的眨眨眼,心里有微小的失望。怎么父親,伯父和曾祖父的手段聽起來都這么厲害,只有自己的好像毫無殺傷力。
墨池仍微笑著:“我也只是猜測。你能夠偶然讀到燎原的心,我覺得一定不是偶然。我想過很多次,覺得那多半是你的獨門天賦的緣故。‘距離’只是我的一個猜測,畢竟你的獨特天賦只顯露了這一次而已。”
“哦。”紀茗點點頭,又想起什么,“那,您猜的我哥的手段是什么?”
墨池的微笑頓了一下,收斂起來:“我猜,是幻覺。”
第二天,紀茗收到一封家書。看著信封上父親標準的小楷,紀茗有胸中大石落地的感覺。自從熊賽裘的父母遇害后,紀茗就一直擔心自己家里人也會出事。她有時做惡夢,也會夢見紀侯背對著漫山遍野殺紅了眼的的異國士兵對她說,他要去參軍。
這封信不長。比起真的有話要說,這封信更像是對紀茗保證家里人都沒事。宋佳瑜一直說自己寫字太丑,所以寫信都只由紀滿堰執筆,這次竟也寫了幾個字。紀茗看著父母安慰的話語,心里卻越發不安。想必南京已經很緊張了吧,不然父母也不會這樣努力地告訴自己不要擔心。
那日跟墨池談話之后,紀茗就越發努力地練習讀心術。只是她感覺自己仿佛卡在了一個坎上,好像過了這個坎就能順利進入下一階段,可是她無論如何也過不去。她有時把自己關在腦中那片浮著金環的黑色海上,看著那些細小的火星,整個人竟能漸漸漸漸安靜下來。她發現只要心里安靜了,自己讀心就要順利許多。
可是心里一安靜,她就總想起江華。
紀茗心里倉皇一撞,把家書倉皇折好,連同之前江華寄來的那封信一起收在了床下的箱子里。
暑假燥熱漫長得令人難以忍受。紀茗的頭發整日盤起,每天只在聽瀾榭或者中央花園這樣涼快的地方避暑,除非必要是絕對不回飛島上那狹小炎熱的宿舍。文丹青本來提議宿舍里的三人輪換著寫“清涼符”,可是這符需要靠人維持,消耗精力頗大,也就作罷了。
偏偏東苑那么大,卻只有兩個公共澡堂,還都離了老遠。紀茗每回洗完澡,走回宿舍去,又要出一身汗。
聽說十方因為這個暑假特殊,專門推出了相關的解暑產品,甚至有一款“冰雪妖怪”的靈種。聽說所謂的冰雪妖怪并沒有什么戰斗力,在熱氣里一烤便化了,制冷效果倒比冷氣還佳。雖說文丹青不怕熱,紀茗卻終于到了忍耐的極限,便要在學校統一安裝冷氣那一天拉了楊小寧去十方逛一逛。
于是到了那一天,紀茗和楊小寧幾乎是天剛亮便租了兩條飛龍去,在早飯時便抵達了敏堂。這時天氣還沒有太熱,紀茗和楊小寧便找了個路邊攤,暢快的吃了些在學校吃不到的早點。
眼看著日頭上來,大多數店家都開業了。紀茗和楊小寧把飯錢付清,正要離開,卻聽見遠遠地傳來一陣嘈雜聲,像是一群人齊聲吶喊著什么。紀茗和楊小寧對視一眼,追逐著喊聲去了。
聲音越來越近,從街的盡頭也能看見人影了。這真是個奇怪的組合。約有上百口人穿著不同的長衫,西裝,乃至民族服裝舉著牌子游行,口里卻喊著一樣的口號,眼里也閃著一樣的光芒。
“驅逐日寇,還我河山!”
“驅逐日寇,還我河山!”
這喊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等到隊伍行至紀茗面前的時候,那喊聲已經震耳發聵。街邊的路人也被感染,跟著一起吶喊。紀茗按捺不住,也隨著他們揮舞起拳頭:“驅逐日寇,還我河山!”
就連楊小寧雖然咬著嘴唇一再忍耐,也到底還是爆發出來:“驅逐日寇,還我河山!”
二人在十方逛了一整天,都是大有收獲。楊小寧買了一盒號稱“一貼涼”的碧潤貼,膏藥大小,貼在身上就可保持肌膚涼爽而不會陰寒入骨;還有一串寒玉手鏈,不僅可以戴在手上,假如掛在屋里,也可保持室內涼爽。紀茗愛出汗,所以除了寒玉手鏈外還買了宣傳語寫得很玄乎的鴿香絲帕,號稱只要隨身攜帶就能保持身體干爽不會出汗。兩人還去了巽艮街上的魔兔子樹屋看他們新出的夏日糖果。楊小寧買了一罐嚼在嘴里像是甜味碎冰一樣的“冰冰涼涼粒粒糖”,紀茗買了一袋放在嘴里會感覺有雪水流下,而且隨著人咀嚼會發出叫聲的“喵咩球球雪”。在回驛站的路上,兩人和去買了路邊最便宜的棒冰,分量也足,吃得人牙齒打顫。
兩個人說說笑笑地走進校園,經過東西苑之間空地的時候,卻發現這里不知什么時候設了兩個籃筐,東苑西苑正分成兩個隊伍,比得不亦樂乎。紀茗原來在南京的時候,就聽父親說他以前打籃球,還跟著出去看過幾場比賽。楊小寧更是不折不扣的籃球迷。兩個人興沖沖地跑回宿舍放下東西,便又跑出來看熱鬧。
二人觀戰許久,終于快到晚飯時間,比賽結束。并沒有人記得比分,可是東西苑兩隊看起來打得都很愉快,只一場比賽后便幾乎成了勾肩搭背的兄弟。
人群散去,紀茗和楊小寧的臉上還帶著殘余的興奮。
“哎,剛才光顧著看比賽,都沒想著看一眼學校新裝的冷氣。”
“哎呀,”紀茗一拍腦門,“你不提我都把這事忘了,咱們回去看看吧。”
楊小寧頓了頓:“也快到晚飯了,我的宿舍太遠我懶得回去。我能不能去你們宿舍,然后我們一起去吃飯?文丹青不會介意吧?”
“當然不會,李小玉和段雅琪也常上我們宿舍來,你以后也多就最好了。”
晚飯時墨池和王芷出現在鏡廳。大家本以為是戰爭又有了新消息,一時全場肅靜,氣氛悲哀。后來墨池開口,眾人才得知是關于開學前考試的事宜,于是這氣氛又變成了不一樣的一種悲哀。
“……考試時間安排已經在學校各處張貼,請同學們留心。王副校長,你有什么要補充的嗎?”墨池說著,把石臺中央的位置讓出。
王芷點點頭,向前幾步:“東苑弟子們注意。雖然最近無論是島上還是大陸,大大小小事情很多,我也理解大家會被干擾,有很多消極情緒;但是我得說,為你們自己考慮,目前還是應以學業為重。本學年由于迎春杯的緣故,課程已經落下了一大截。我們不愿意再強制補課來剝奪你們的假期,但是東苑的老師都約定好,三餐后一個小時在自己的訓練場為愿意求教的弟子答疑解惑。你們都自己掂量著,有信心自己能考好的就不用來了;覺得自己無論是理論知識還是實踐基礎哪兒還有問題的便盡管來,老師們保證有問必答。希望你們都能在考試中發揮出好成績。”
王芷輕輕鞠了一躬,東苑的長桌上掌聲如雷。
紀茗一面鼓掌一面自己掂量著——以自己的水平,最好還是留心一下,攢幾個問題哪天去請教師父吧。
原本看起來過于充足的時間現在仿佛又不夠用了。東西苑之間空地上的籃球賽幾乎每天都有人打,紀茗也是每天都要拉楊小寧去看。紀茗原本懂一點古箏,家里也有一架極漂亮的琴。父親怕在戰火里給毀了,不知費了多大的勁寄到敏堂。文丹青和白秋心通情達理,都挪了自己一點地方給紀茗放琴。紀茗每每彈奏,都臉紅于自己往日疏于練習,偏偏文丹青或楊小寧又總是愛旁聽。紀侯對于她的讀心術催得越發緊了,像是要盡全力把紀茗推過她所在的這個坎,讓她早日到達第二階段。紀茗私下整理了一下這學年學的東西,才發現自己知識里的漏洞這么多,于是每天都要去練習場找王芷解惑。
這日子一旦過得充實起來,時間就仿佛飛跑一樣的過去了。轉眼間到了八月末,離考試的時間沒有幾天了。
更讓紀茗不安的是,她最近晚上連著做了幾天模糊不清的夢。這些夢境都是搖晃著,顫抖著。可是即使在這混亂不看重,紀茗也分辨得出燎原血色唇間露出的尖牙,和他手中握著的那塊碧綠的,長方形的假圣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