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父率先反應過來,又問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老管家忠叔:“你說得可是真的?!”
“老奴怎么敢欺騙主君!真真是咱們世子爺回來了啊!老奴親眼瞧著他騎著高頭大馬呢,那模樣,啊呀可真是俊得不得了!”忠叔抽抽噎噎地止了哭,望向一臉呆滯的周幼吾時又忍不住哭哭啼啼流出淚來,“大娘子肯定也是高興壞了!”
阿兄回來,她當然是高興的。
可是一想到那個男人也跟著一塊兒回來了……
周幼吾不禁回想起這幾月來常常做的噩夢——玉山般巍峨的男人抵著門,似乎是劈開月光而來,那張冷毅英俊的臉上逆著一層光,眉宇間藏著令人心驚的戾氣。
他一手撈起在床榻上瑟瑟發抖的小娘子,似笑非笑道:“你竟敢讓我的兒子喚他人做爹?”
原來這竟不是那人在地府里缺衣少食才特意托夢給她,而是老天爺給她的警示呢!
“阿姐,阿姐!”
周頌聲瞧著她心神不寧的模樣,嘀咕道:“莫不是高興傻了……”
“你這倒霉孩子,又胡說什么呢!”周父瞪了她一眼,招呼老管家讓人把行李都搬回去,對著長女撫須笑道,“媞媞啊,你阿兄如今回來了,你們兄妹二人是少不了要好好說說話的,便在家多住些日子罷。”
“……是。”周幼吾心中惴惴不安,但是想著阿兄回來了,心里終究是高興大過了害怕,摟著小胖郎君穩穩地朝著周父行了個禮,“女兒先帶著衡哥兒回去院子里等著。”
“阿公再見。”
衡哥兒伸出白生生蓮藕般的胖手朝著周父揮了揮手,清脆甜嫩的童聲聽得周父差點就要老淚縱橫,連忙道:“好好好,聲姐兒快些陪著你阿姐和衡哥兒回院子里等著,我再去打聽打聽外邊兒的動靜。”
老皇帝雖說不太得民心,可如今突然山陵崩,外邊兒的形勢定然動蕩不安。如今京中剩下的那幾個皇子同秦王殿下比起來渾然是些草包廢物,老皇帝雖說聽信了枕頭風,對驍勇善戰的秦王并不過多寵愛,卻也不得不依仗他。
三年前秦王殿下戰死,這才叫那幾個草包王爺風光了這么幾年。
如今秦王殿下得勝還朝,這龍椅該輪到誰坐了,豈不是明擺著的事兒嗎。
他與蘿娘曾寄予厚望的長子言之得以平安歸來,還與秦王一遭,定然是在戰事中出了不少力的!
想到長子今后一片光明的仕途,周父很是欣慰,說不定真能給媞媞尋個好夫郎呢。
有著哥哥與他這個做父親的撐腰,便是以二嫁之身許一個宗親勛爵,想來也是使得的。
周父摸著美髯呵呵笑著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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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頌聲咧著嘴笑嘻嘻地接過了小侄兒,瞧著周幼吾眼尾泛著哭過之后的赤暈,鼻尖透出一點粉紅,顯得她整個人可憐又可愛,她頓悟了,想來阿姐定是為長兄平安歸來的事兒高興罷!
她瞧著不禁又開始生氣了,那陳恒好沒眼力勁兒,放著阿姐好好一個美若天仙的嬌娘子不珍惜,倒是去外面去捧那些個臭的爛的玩意兒。
心緒不寧的周幼吾沒注意到妹妹的異常,衡哥兒有些寂寞,小聲問:“姨母,世子爺是什么?”
周頌聲哈哈大笑,手伸進幕籬去捏了捏他的小胖臉:“對別人來說是世子爺,對你來說那可是你親舅舅。”
“親舅舅?”
衡哥兒的小胖臉上浮現出幾分迷茫,跟著母親長大的他未曾識得多少人,周幼吾一直不愿提阿兄與……那人的死,底下伺候的人們更是諱莫如深,故而周衡這次還是第一次聽聞‘舅舅’這個稱呼。
該怎么給他解釋好呢?
周頌聲愁眉苦臉,周幼吾收拾好心情,將仍仰著頭求知若渴的小胖郎君抱了過去,微笑道:“舅舅是阿娘的哥哥,是能給咱們衡哥兒騎大馬的人。衡哥兒想不想見舅舅?”
騎大馬!
衡哥兒頓時激動起來了,狂點頭:“想!衡哥兒想舅舅!”
到底是血脈親緣,就算未曾見過哥哥,衡哥兒也是會對他天然生出幾分親近之意的。
只是想到隨哥哥一同回來的那人……
周幼吾頭疼地閉上眼,那活似醋精轉世的燕觀若是知道自己在他戰死的消息傳來不久之后便火速嫁人生子,只怕明年便不是她偷偷給他燒紙了。
她自個兒的墳前草只怕都能長得比衡哥兒還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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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幼吾坐在房里眉頭緊鎖,連周衡叫她好幾聲都沒聽見。
柳芽見著美人顰眉,似乎愁腸百結的模樣,小聲道:“娘子……可是擔心世子爺回來之后,會發覺什么?”
周幼吾默然不語,阿兄與那人私交甚篤,都無需她張口解釋,只需見著衡哥兒這張小胖臉,便什么都明白過來了。
依阿兄的性子,必定會叫燕觀娶了她,給她們母子倆一個名分。
可是……
周幼吾目光略有些迷茫地透過軒窗看向外邊兒點過院墻的飛鳥,她不愿像是阿耶昔年養的那只烏金雀一般。只能囚在華美卻狹窄的籠子里。
她原本的籌謀隨著燕觀戰死的消息都不作數了。
她雖不是真心待他,只是想借著他親王的名號離開長興侯府,不叫自己被隨意許配了婚事而已。
……她原本就是一個薄情寡義的女郎。她一直告訴自己,她與燕觀本就是不可能的。
燕觀見她此時青春美貌,略生了幾分憐愛心思,愿意寵一寵她。
可今后,燕觀也一定會如其他王公世爵一般,無數美人在懷,端的是風流瀟灑。
她所期盼的,在這世道上,根本不存在。
可是在他戰隕身亡的消息傳來時,她為什么還是會那么難過呢?
周幼吾越想眉頭揪得越緊,這世上如她這般肯包容燕觀那般愛吃醋的壞性子之人想想便極少了,就她也是有著自個兒的盤算的,待燕觀說不上什么真心。
若是衡哥兒認回了親爹,也被教養成那副死樣子可怎么好!
周幼吾嚯地站起身來,不顧周衡與柳芽驚訝的目光,粉白的拳捏得很緊,跑路,必須跑路!
還未等周幼吾想出個法子來,懿和堂那邊兒便派人來請了。
柳芽猶有些不滿,她想來娘子可能是因著世子爺平安歸來的事兒情緒大起大落,正是需要好好休息的時候呢,那劉氏偏偏在這時候派人請她們娘子過去,莫不是起了討好她們娘子的心思?
想到這兒,柳芽不禁驕傲地挺直了腰背,可不是她自吹,她家娘子的阿兄,這府里頭的世子爺周言之,不知是這長安城里多少貴女的春閨夢里人,不僅長得俊俏,又能文會武,如今更是帶著軍功得勝還朝,之后更不知道有多風光呢!
這世子之位,舍他其誰?
想到懿和堂那位與她的一雙兒女,柳芽又撇了撇嘴,雖說劉氏是個心眼子忒壞的,可她也不能昧著良心說二娘子與二郎君的壞話。
這對同父異母的弟妹,對著娘子倒是真的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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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幼吾沒心思梳洗打扮,只穿著今早準備出門時的一襲碧綠衫子去了懿和堂。
一進門,劉榮玉便親自上來迎她,周幼吾有些詫異地垂眸望著劉榮玉握著自己的手,不動聲色地借著落座掙脫了去:“母親喚我前來,可是有事?”
劉榮玉笑臉不變,轉頭吩咐女使們將茶水點心呈上來,之后才親親熱熱道:“咱們娘倆之間說說話罷了,哪里說得上什么有事沒事?幼吾可是與我生分了去?”
周幼吾嘗了一口山云霧茶,笑而不語。
劉榮玉見這死丫頭淡淡的沒什么反應,心中一恨,想來周言之平安回京之事是確有其事了!
若不是知曉她阿兄回來了,背后有人撐腰,這死丫頭能這般氣定神閑?
劉榮玉越想越慌,雖她極愛她的孩子,可不得不說,先頭夫人留下來的這一對兒女,女兒容色冠絕京城,兒子文武卓越,俱都要比她的一雙兒女要出色一些。
好容易三年前周言之隨秦王出征匈奴,落得個尸骨無還的下場,她得知消息時長舒了一口氣,這下世子之位總該自然而然該落到她兒子周循光頭上了。
可不知怎得,那死老頭子一直不愿向陛下遞去請封世子的折子,如今周言之回來了,那世子之位還穩穩地戴在他頭上,又有軍功傍身,那今后這府里還有她的光兒什么事兒?還有她們母子三人什么事兒?!
想到這里,劉榮玉攥著帕子的手越來越緊,盯著那張皎美如月的臉,笑道:“今兒原是你去京郊莊子上的日子,我愿說去送送你,沒成想昨個兒夜里吹了風,今早起來頭痛得厲害,便沒能成行。沒成想,倒是聽著了消息,說是陛下……”
她適時地拿著手絹擦了擦淚,周幼吾也適時地擺出一副悲戚模樣,劉榮玉點了點眼角,又道,“可是咱們家世子爺也跟著秦王殿下一塊兒回來了?”
周幼吾點點頭。
得了準信,劉榮玉原本懸著的心陡然落了下來,可是這樣的實感叫她更加不痛快,可她知道輕重,如今若是同那周幼吾撕破了臉,叫侯爺與世子爺知曉了,今后只怕有的是叫自己難堪的時候。
劉榮玉收拾好心情,只道:“如今世子爺回來了,雖說你二弟是一樣要護著你的,可始終有長兄在,幼吾你啊,也多了重依靠。今后說親時,便可多些底氣了,如今正是國喪,依著規矩,咱們這些臣下府里百日內不得嫁娶,為先帝服喪以盡哀思。只有些著急的人家,在七日熱孝內成親,也是使得的。”
她沒頭沒腦地突然說了這么一遭話,周幼吾本就心緒不寧,聽著她這番意有所指的話更是從心底生出一些怒氣來:“恕女兒駑鈍,母親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劉榮玉呵呵笑了一聲,緩聲道:“我娘家有一侄兒,二十許人,長得面如冠玉,很是俊俏。早些年來這侯府向我請安時曾遙遙見過你一面,自那時起便對你生了傾慕之心……只是我那侄兒知曉自己出身一般,不敢耽誤了你大好前程,這才生生蹉跎了一段好姻緣。如今幼吾你和離歸家,我那侄兒也一直未成親,可是一心一意等著你呢。若是你們二人能走到一處,日后自是不必擔心他會負你的!他要是欺負了你們母子二人,莫說是你阿耶,便是我這個做母親的,也斷斷容不下他!”
周幼吾聽明白了,她抬手便將桌上的定窯描柳茶盞拂到了地上,‘嘩啦’一聲脆響,如驚雷一般,驚了室內之人好大一跳。
“母親是失心瘋了不成?我再不堪,也是這長興侯府的嫡長女,您那娘家侄子是個什么破落戶出身,也敢來攀折于我?”
周幼吾罕見的尖酸叫劉榮玉一時慌了神,她之前不管怎么暗示譏諷,她這繼女都一副柔柔弱弱、四兩撥千斤的模樣,怎得今兒便這般硬氣?
還敢摔了她屋子里的茶盞!
好哇,看來是周言之回來了,她自覺身后有人撐腰,便渾然不顧她這個做母親的面子了!
劉榮玉想到這兒,正想發怒,卻見周幼吾猛地站起身,一張玉白小臉冷冰冰的,哪里還有半點往日那般柔弱可憐的樣子。
“既然母親容不下我,那我便也不在母親跟前兒討嫌!只與衡哥兒一道搬出侯府便是了!”
話音剛落,劉榮玉瞠目結舌間還沒來得及出聲阻止,便見得她飛快變了臉,抹著淚哭哭啼啼地快步走出去了。
她陪嫁來的嬤嬤皺著眉自外邊兒進來,奇怪道:“大娘子怎得紅著眼睛回去了?自咱們這懿和堂到她那漪蘭院,一路上可多的是女使婆子,這么多人看著她這般模樣,指不定背后要怎么編排夫人您刻薄了大娘子去呢。”
這話里是在怪她太心急了些,陛下剛剛駕崩,世子爺還未從宮里回來,一切前路名聲都未落定,她這個做繼母的便急吼吼要為大娘子安排婚事,這做得如此直白,難怪往日脾氣那般軟的大娘子要生氣。
嬤嬤之前也勸過,世子爺與大娘子從來不是個愛折騰的性子,只要夫人心慈,不再多事,這之后自然還是風風光光地繼續做她的長興侯夫人。
可如今……
劉榮玉嘔得只差吐出一口心頭血來,周言之那心眼子比她們母子仨加起來還要多的人回來了,周幼吾有親兄長撐腰,她哪里敢在這種時候得罪她!
不過是想叫娘家侄子娶了她,好叫周言之看在姻親的份兒上給她們母子仨留些余地罷了!
她的娘家雖說只是個不起眼的五品小官之家,可她那侄子也是清清白白一個人,娶她這個帶著個拖油瓶的棄婦難不成還委屈她了?!
這周幼吾也是,往日瞧著柔柔弱弱的,如今一有了靠山便開始狂起來了!
想到那些嘴碎的女使婆子指不定要在背后嚼舌根,還有若是侯爺得知了此事,勢必是不會給她好臉的!
嫁進這侯府十幾年,在侯爺心里,她始終比不上先前那位夫人,始終比不上她留下來的一雙兒女。
想到這里,劉榮玉臉色難看地拂落了另一只定窯描柳茶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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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芽看著自家娘子從發怒到嚶嚶哭泣再到面無表情的全過程,有些不解道:“娘子……”
“好柳芽,什么事兒都留著到莊子上再說罷。”周幼吾拍了拍她的手,“吩咐下去,不用將今早的箱籠打開歸整了,直接搬上車,咱們出城去。”
柳芽有些懵,但是在娘子堅定的目光下,只好點了點頭,按照她的話去做。
周幼吾這一次可謂是充分吸取了教訓,只快快叫人收拾好東西搬上馬車,母子二人從側門坐了馬車便走。
衡哥兒抱著自己的木偶人傻乎乎道:“阿娘,我還沒有和舅舅一起玩兒騎大馬呢。”
周幼吾摸了摸他的頭:“日后總還有機會的。”
衡哥兒對這個回答表示很不滿意,正想鬧騰,卻被柳芽給抱過去哄了。
她看得出來,自從娘子得知了秦王殿下與世子爺回京的消息,情緒便一直不太對。看了看懷里小郎君的胖臉,柳芽頓時明白過來了,那破天富貴,旁人是撞得頭破血流也要去爭。
可她們家娘子,偏偏是想盡了法子去躲。
只是柳芽還是有些擔心:“娘子今兒得罪了夫人,只怕今后有得鬧了。”
馬車平穩地行駛著,偶有顛簸,那繡著芙蓉簇錦樣式的車簾便要漏一束天光進來,正巧灑在周幼吾比暖玉還要細膩上三分的臉上,她聽了柳芽憂心忡忡的話卻不以為意,她從前是不想父親與兄長弟妹們煩惱,這才忍了下來,哄得那劉榮玉覺著她渾似個沒脾氣的泥人兒,可如今她也不在意這些了。
見周幼吾不說話,一張玉雕花琢的臉上冷冰冰的,這是她慣在想事時的表情。
柳芽便不再開口,便是還有些不高興的周衡見著阿娘這般神色,也不敢吱聲了,只委委屈屈地趴在柳芽懷里,沒一會兒便被搖得睡著了。
周幼吾心神不定地靠在軟枕上,陛下剛剛駕崩,如今宮里正是需要他平定局面的時候,是以……她們應當能順利出城罷?
周幼吾一路懸心,就在快要出城門之時,她卻突然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她的心也叫那陣陣馬蹄聲攪亂了,周圍天地間的聲音似乎也在此刻靜止了。
馬車原本垂著的門簾被一把劍挑開了。
那把劍,是太阿。
是當今秦王不離身的佩劍。
來者是誰,已然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