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不遠處是他的父親裴承景,曾在他眼里像天神一樣威嚴、不容冒犯的父親,也顧不上他的尊嚴,他的顏面,直挺挺地跪倒在靈堂之前。
幾個老將軍含淚扶著他,裴承景卻慢慢地、慢慢地躬下身來,像個無能為力的孩子一樣伏在地上痛哭不已。
……
“我大哥生前極善音律,chuī笛撫琴,連宮中的樂師都自愧弗如。小時候我做噩夢,嚇得睡不著覺,大哥就倚在chuáng頭為我chuī笛,一整宿都不離開。這樣的人,死前還被砍去了十根手指……”裴長淮聲音很沉靜,即便有那么點淚意,也是死水微瀾,“我當時看到他的手,心里就在想,往后這一生,我再也聽不到他的笛聲了。”
鄭觀聽著,眼中涌上淚,抬袖擦了擦濕潤的眼角。
崇昭皇帝坐在龍椅上,目光有些出神,卻瞧不出有什么悲痛之色。
“我二哥勇冠眾軍,人人都看他威猛剛烈,但他也有害怕的東西。他害怕飛蟲,怕丟臉,最怕我嫂嫂?!迸衢L淮蒼白地笑了一下,也只這一下,而后再道,“先鋒隊里有逃回來的士兵,他們告訴我,屠蘇勒砍掉二哥的右腿時,他還沒死,在北羌人的嘲笑聲里,朝著來時的方向一直爬、一直爬……臣不知道他死前最后一刻想了些什么,只知道他的尸體運到京都時,手里還攥著要送給他妻子的發釵……”
崇昭皇帝聽著他的話,沒敢想那樣的慘景,他反而想到裴文、裴行還在世的模樣。
那大概在先帝還是王爺之時,裴承景為先帝的輔臣,崇昭帝身為嫡長子,經常隨先帝一起面見裴承景、宋觀cháo這些謀士輔臣,因此,他也常常能看到他們的家人。
裴承景當時只有裴文、裴行兩個孩子,都是十多歲的年紀,比崇昭帝要小很多,裴文性情沉穩一些,裴行更直慡。
裴文說話漂亮,連謀士宋觀cháo都夸過他辭令滴水不漏,未來將大有作為;裴行愛笑,笑得還不拘束。
兄弟二人感情很好,連走路都勾肩搭背,有說有笑的。
見著他,裴文、裴行會一齊躬身,道:“世子爺好呀!”
他們的聲音仿佛猶在耳畔,崇昭皇帝微微垂下首,眼窩處隱著一片濃重的yīn影。
許久,崇昭皇帝道:“所以你就因此來恨朕么?他們是大梁的將士,為社稷而死,為百姓而死,為朕而死,是他們的歸宿,他們的榮耀!裴昱,你既有恨,當年怎么不去戰場上替你兄長報仇?朕給你機會,命你隨父出征,結果呢?敏郎,敏郎,他是朕的……”
崇昭皇帝話音驀地一沉,隨后,他的肩膀也往下沉了沉,聲音卻很輕很輕:“那么好的孩子,再也沒有回來?!?br/>
“臣每一日都在后悔!”
裴長淮一點一點握緊手掌,咬了咬牙,道:“……后悔自己那么懦弱,舍不得殺人見血,那不動刀劍就好了,永遠在父親和兄長的保護下,在京都里長大就好了……失去兩個哥哥才清醒過來,才知道懊悔,明明自己可以做那么多事,卻在那時候什么都沒做。后來父親掛帥出征,我卻連去走馬川為兄長報仇的資格都沒有,因為不能讓裴家所有的孩子都斷送在戰場上,所以父親寧可打斷我的腿都要我留下。
從雋愿意替我出征,是因為他重情義,更是因為我自私、卑鄙!明知道以他的性情根本不會放任不管,卻還是求他了……”xしēωēй.coΜ
求他幫忙,求他救命。
謝從雋出征那日,裴長淮還自欺欺人地相信著他虛無縹緲的諾言。
京城下過太多場的初雪,梅花年年開得那樣好,什么會回來的?
根本不會回來了。
只剩下他一個人,平日里裝得清高孤傲,謹言慎行,連趙昀都譏諷他是坐在武陵軍高位上的木偶。
一點也不錯。
他就是如此,只有木偶才不會犯錯,他比誰都怕犯錯,怕丟了裴家的臉。
是以裴長淮那么討厭趙昀,因為一見到他,裴長淮就會意識到自己活得多么不堪,多么láng狽。趙昀生性里的瀟灑,讓他又愛慕又嫉恨,他也想如趙昀所言那樣逍遙自在,但是他不配。
連活著都不配。
如果是他大哥和二哥還在,正則侯府絕不會是現在這般光景。
裴長淮日日都在想——
死的為什么不是他?。克赖臑槭裁床皇撬?!
——
全是刀。
有點寫不下去了,緩一緩,明天再繼續。
第81章云飛揚(四)
崇昭帝看著面前失魂落魄的裴長淮,慢慢扶著龍椅站起來,背過身去,去看屏風上的錦繡山河。
山河間還繡著一個小小的人影,一斗笠一蓑衣一馬一人而已,山高水闊,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