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分明不輕不淡,甚至聽不出一絲怒意,可賀閏還是打了個冷顫,彎身伏在地上,道:“兒子提醒過他,早早殺了裴昱和趙昀,可三哥不肯聽。”
賀閏早就習慣了以假面示人,撒起謊來亦是面色不改,可他感覺著寶顏屠蘇勒的目光穿透珠簾,像火一樣灼在他的背上,心底不免有些發虛。
父子二人之間彌漫著死氣沉沉的靜默,沒一會兒,從王廷外匆匆跑進來一個將士,懷中抱著一個大匣子。
將士臉色青白,跪下將匣子高舉起來:“蒼láng主,有人將這個東西放在王廷外,請……”他眼中泛出驚懼的淚水,“請您過目。”
若非重要的東西,這群人不敢來煩擾他,屠蘇勒點了點頭,令身旁的近侍去接過匣子,呈到他面前來。
賀閏跪在地上,低著頭,還不知是什么東西,余光瞥見身側的蒼láng將士嚇得渾身發抖。
很快,珠簾后的屠蘇勒忽然痛吼起來:“薩烈,薩烈!我兒——!”
——
520快樂。
第104章戢金戈(二)
寶顏屠蘇勒從珠簾后出來,一把將匣子擲到賀閏面前。
里面有一腿一臂,手指是殘缺的,賀閏一驚,認出這是寶顏薩烈的殘肢。
寶顏屠蘇勒怒不可遏,提手一拳打在賀閏臉上。
賀閏倒仰在地上,嘴角瞬間溢出血沫。
“薩烈死了!你哥哥死了!你卻有臉丟下他,自己逃出來?怎么死的不是你!”
賀閏左半邊臉都麻了,腦子里嗡嗡亂響,只有一句“怎么死的不是你”是清晰的。
他錯愕地回頭看向寶顏屠蘇勒。
乍一看,仿佛一切都沒有變。
父親一雙眉目依舊不怒自威,身材也依舊魁梧,甚至外貌也與他印象中一樣。
小時候他還在蒼láng部時,曾用出色的劍術打敗了師父,屠蘇勒高興忘形,自豪地把他抱在懷里,給他封號“小馭鋒”。
在北羌,馭鋒是古老劍神的名字。
賀閏去了梁國以后,很多年都沒見過父親,當年走馬川一戰,礙于局勢,他也在戰場上只遙遙地望過屠蘇勒一眼。
當時賀閏手里沾滿北羌人的鮮血,內心經歷著極度扭曲且漫長的痛苦。
他想,所有人看到他殘殺自己的同族,或許都不會理解,但父親絕對可以理解他的痛苦。
沒有辦法,為了北羌千秋大業,必要有流血和犧牲,也必要有忍rǔ負重。
他一直期望著能有一天,自己回到家鄉、見到父親的時候,父親會像小時候那樣拍一拍他的肩膀,對他說——
吾兒這么多年流落在外,真是辛苦了。Xιèωèи.CoM
到了那時,他能夠得到認可,得到贊譽,像少年時那樣被蒼láng的百姓與勇士簇擁著、敬仰著。
然而他得到的卻是狠狠的一巴掌。
一切都變了。
“回來的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屠蘇勒眼中有痛意,緊接著賀閏又挨了他兩腳。
這兩腳沒那么重,卻把賀閏的眼淚都踹出來了。
他在萬分驚愕中抱住屠蘇勒的腿,身體半蜷著,姿勢像個嬰孩。
“阿爹,你不想我回來?薩烈是你的兒子,我也是你的兒子,我也是啊!”
他沒喊父王,喊了阿爹。
屠蘇勒看到他乞憐的神態,更加厭惡,更加痛心,道:“你們沒人能比得上薩烈,沒有人能比得上薩烈……”
屠蘇勒有很多兒子,唯有薩烈在他身邊最久,與他感情最深,薩烈勇猛的性格也最得他的喜愛。
屠蘇勒把這句話說得太理所當然,賀閏如遭雷叱。
他一時目光茫然,恍惚間又想起在大梁時,他在北營武搏會上,聽到身后的士兵在不斷的竊竊私語,那些話歷久彌新,猶如噩夢中的魔音一般繞dàng在他耳邊——
別說北營,就算是放眼整個京都,我看也沒人能比得上小郡王。
賀閏松開手,爬起來,呆呆傻傻地跪在地上,臉上有一種茫然而麻木的神情。
屠蘇勒不再理會他。
眼下薩烈身亡,屠蘇勒雖痛心疾首,但他一半是慈愛的父親,另一半還是無情的君王,沖著賀閏發泄一番后,屠蘇勒就冷靜了下來。
他眼眶赤紅,卻始終沒有落淚,喪子之痛也很快被君王的怒意所取代。
屠蘇勒對著周圍的將士下令道:“去!梁國的人已經潛來了,帶人去搜,就算把王城搜個底朝天,也要把送匣子的人找出來!”
夕陽染紅了雪鹿王城的天。
護城河上的吊橋升了起來,局勢仿佛在轉眼之間就變得緊張。
一隊隊騎兵駛出王廷,在城中挨家挨戶地搜巡,蒼láng的騎兵重點盤問了進出的商隊,還在各個城門加qiáng了盤查。
萬泰按照裴長淮的吩咐,先是趁夜時將匣子丟在王廷外,后來轉去城中一家糧店的后院敲門,三長一短,對上暗號,店主來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