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未亮,柳府的燈已經點起,內院里里外外的仆婢都來來回回走動起來。
柳府的主人柳錦臺昨夜歇在了正妻何夫人的院中。
何氏披了件外衫,迎著一點微弱燭火,正在為柳錦臺細細整理衣服上的褶皺。
她眉心不展,手上動兩下就要幽幽嘆一口氣。
柳錦臺道:“夫人莫要嘆氣……”他想起被太后罰抄宮規(guī)的小女兒,“舒圓與家中這次行事,委實是太毛躁了些?!?br/>
大剌剌地把虞家人夾帶進柳家人群中,縱使離間了那夫婦二人,二殿下也不會把目光從柳家身上移開的。
柳家太久沒出過皇后,突然有了點苗頭被沖昏了頭腦,草率冒進過頭了。
何氏心不在焉地“嗯”了聲,顯然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這作態(tài)讓柳錦臺也難受起來。捧在手心長大的小女被宮中貴人責罰,闔家上下卻無能為力,個中滋味,當真難以言說。
他懷著心事,迎著清晨的薄薄霧氣,踏上了上朝之路。
柳府坐落在城南,一條街的鄰居不是侯門、便是國公府。
而柳家是唯一不靠勛爵承襲而立于此處的府邸。
數(shù)十年前,柳氏女于春日宴上一鳴驚人,入了時為皇子的本朝太宗之眼,太宗登基后,她成了鼎鼎大名的柳宸妃。鳳命之澤,蔭蔽后人。
柳家子因為宸妃的榮光,迅速在官場上立穩(wěn)腳跟,代代子息綿延,屹立數(shù)十年不倒。
柳錦臺來到御極殿的偏廳中,那處是官員等待上朝之所。
有幾個早來的官員見到他,起身拱手:“柳詹事、柳大人?!?br/>
事到如今,早已無人拿著柳家的外戚名頭說事。
柳錦臺與諸人一一回禮時,發(fā)覺有幾人眼中閃過一絲不自然之色。他捋了捋胡子,這些人消息還真是靈通,女兒在后宮吃虧之事不過一天就進了耳朵。
他心下猜度,面上依舊毫無波瀾。
忽然,身后傳來一男子的暴喝:“柳太子詹事!”
幾人紛紛回頭,一個高瘦之人面帶怒色大步走來,柳錦臺看過去,眼神一動。
是虞振惟。
幾個耳尖之人聽到“太子”兩字,臉色刷白。
熙和朝“太子”二字,是天大的忌諱。陛下只有兩位年齡相當?shù)氖樱l不知道“太子”二字有多敏感?沒看到平日他們稱呼柳大人都是只叫“詹事”的么?
虞振惟還真是會打蛇打七寸啊。
柳錦臺的表情抽搐了一下,頃刻恢復如常。他拱手問:“不知虞兄有何見教?”
虞振惟本是怒由心生,見到這個挑撥離間的禍首就恨不得叫罵一通。哪知柳錦臺竟然還真回應了他,問他有何見教。
他就是生氣,哪有什么見教?
氣氛一時凝滯,偏廳中大小官員看似事不關己,實則目光在二人之間來回逡巡,看得虞振惟滿臉通紅。
不知哪個眼尖之人余光一瞥,卻看見一龍章鳳姿,氣度非凡之人款款朝偏廳走過來。
他嚇得舌頭小小打了個結:“二、二殿下——”
眾人隨他目光看去,心下訝然無比。
還真是二殿下!今天早朝前發(fā)生的事,怎么一件比一件令人驚異?
先是虞柳兩個皇子岳家口角爭鋒,后腳二皇子殿下意外現(xiàn)身早朝。
有人則想得更遠些。俗話說,先成家后立業(yè),這規(guī)矩在皇家也是如此。
兩位皇子大婚后,皇次子就上了早朝,是否意味著離他們親政不遠了
薛晏清對官員們的行禮一一頷首致意。那些官員本以為他會對柳大人和虞大人說些什么,孰料他目不斜視,一如對待常人一般,不多停留一眼。
虞侍郎可是他岳父啊……
他們隱約察覺到了什么。
早朝很快開始,薛晏清站在百官之首,向穿著皇帝朝服的熙和帝躬身。
“眾卿平身?!蔽鹾偷厶?。
“謝皇上——”百官道。
禮畢,一向吵鬧的早朝難得靜默了片刻,眾人看向站在最前方的年輕皇子,紛紛等他開金口。
連皇帝也盯著次子那波瀾不驚的面龐,想瞧瞧他初次上朝會說些什么。
“西北災荒一事,現(xiàn)下業(yè)已平定。”薛晏清手持笏板,站如青竹,聲如金玉。
官員間響起一陣細碎低語。
皇子大婚前,熙和帝給二人各自分派了一件任務。其中,皇次子負責賑災西北一事。
賑災是個要下苦力氣的活計,民心渙散、物資匱乏、戶部背后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稍一協(xié)調不妥就易引發(fā)民//變。
比起皇長子領到的修繕陵墓的差事,著實吃力不討好了些。
逆料,不過十數(shù)天二殿下就能上朝來報,瞧著樣子,也是對成果極有信心。
熙和帝聞言,也生出些考較之心。他抬手止住下面的喁喁私語:“晏清可否詳細說些?”
薛晏清再道:“兒臣只是協(xié)理、不敢居功。此事由戶部張尚書稟報即可。”
“那就請張愛卿細說?!?br/>
張謙出列,拱手稟報道:“回稟陛下,此次西北遭災人家約兩千戶。其中重災八十戶、中災三百余戶,輕災者一千七百余戶。戶部調銀三千錠……”
他利索地報出一串數(shù)字,末了不忘添上一句:“二殿下張弛有度、持調輕省,老臣在此事上沒費多少心思,當不得殿下表功?!?br/>
看得出來,張謙是極贊許薛晏清的表現(xiàn)的,才會在被讓功時又推卻回來。
這二殿下,果真如此能耐?xしēωēй.coΜ
一時,眾臣心中各有計較,龍椅上的熙和帝也捻著胡須不語。
他的長子元清孝順純善,可惜能力上有些欠缺,次子晏清能力過人,性情又稍有不足,稱得上各有長短。
這兩人,怎么不能中和一下?
朝堂寂靜片刻,熙和帝道:“愛卿不必自勉。此事辦得漂亮,你與晏清并居首功,當有賞賜才是。”
“賞賜一事便由禮部操持。”他又揮了揮手,示意進行新一輪的稟報。
五品禮部員外郎王綸出列:“臣請奏立皇長子、皇次子為王一事?!?br/>
話畢,他感覺滿堂目光皆落于己身,只好遮下嘴角一絲苦笑。
誰能料到今日二殿下也來了早朝?
他本是依例上奏,上司也批了這道折子。這下倒好,趕在皇上夸贊二殿下的關口請封王位,滿朝大臣都以為他在拍二殿下的馬屁了。
王綸頂著諸多視線,繼續(xù)道:“皇子封王是本朝慣例,請陛下三思?!?br/>
薛晏清依舊長身鶴立,探究的視線如風一樣掃過勁竹般的身姿,未能撼動他半分。
百官縱使心中想法萬千,一時寂不敢言。
過了片刻,眾人聽見低沉的聲音從上面?zhèn)鱽恚骸跋荣t有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兩位皇兒不過剛剛大婚,此事不急,容后再議?!?br/>
皇帝這話的意思,是兩位皇子眼下只有“修身”、不曾“齊家”么?
那豈不是說,等有了子嗣,封王一時就有了眉目了?
幾個暗中支持薛元清的官員思索道:該早日勸諫大殿下生出子嗣才好。
康寧宮中,虞莞也聽到了類似的勸諫之語。
中宮之位空置,太后就是最尊貴的女主子,吃穿用度都是掐尖的。
譬如虞莞面前的一疊松餅,仿佛被槐花蜜浸過一般香甜酥軟,上面撒了一層細細的芝麻,咬下去既酥且松,蜜意沒過唇齒,與芝麻獨有的香氣相得益彰。
太后見虞莞捻起一片入口,露出個真心微笑:“吃慢些,膩了就飲些茶水?!?br/>
她是老人胃口,嗜甜喜膩,倒是難為虞莞遷就她,吃下這些零嘴。
茉莉香湯入口,甜膩之意果然被沖淡,虞莞不由得多飲了幾口。
她正飲著,就聽太后笑瞇瞇地問道:“晏清婚后待你可還體貼?什么時候能有個孩子?”
咳。嚇得她一口茶湯差點噴出來。
雖然沒有失態(tài)到底,但虞莞仍是忍不住嗆咳了幾聲,薄紅染上臉頰。
太后一副過來人的口吻:“都嫁過人了,怎么還如此害羞?”
那日她指婚時便覺得兩人是天作之合,如今果然應驗。問起虞莞來,竟然還害羞得嗆住了。
虞莞見太后欣慰慈愛的面容,顯然是誤會了什么,口中香湯也漸漸苦澀。
該如何說出,這輩子她與薛晏清連房也沒圓?
“你也不必羞赧,皇家子嗣綿延是天大的好事一樁。你們小夫妻正是情濃,合該努把力。孩子光生出來還不夠,父母膝下長大才健全些?!?br/>
這些也是經驗之談。太后撫養(yǎng)今上時無寵無子,滿宮無人看護,吃了不少苦頭。
今上踐祚后,對她是一如既往孝順,只是為人處事時常有些偏激。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如今太后只愿孫輩不要重蹈了她的覆轍才好。
虞莞對她心思渾不了解,她在聽見“生孩子”的剎那,素手微顫,幾乎拿不穩(wěn)茶杯。
眼前忽然浮現(xiàn)從她腹中滑落的小嬰孩。
她已失去過一個孩子,在不為人知的上輩子。這一回……她還要擁有自己的孩子么?
如今外人都以為皇次子夫婦伉儷情深,連近侍的宮女都有誤會。
又有誰知道,金玉裹著一層見不得人的內里,她與薛晏清不過是對至親、也至疏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