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除了毛毛咀嚼餅干的吧唧聲,再沒有別的動靜。
白梓呆站在枯樹邊,看著坐在身旁的孟以嵐,心里為突然冷下的氣氛感到無比困惑。
她自認為并沒有說錯什么話,也沒有做出任何逾矩的行為。
這樣,我們就能完全切斷關系了——本該是拿滿分的完美答案,卻引來孟以嵐突然沉下臉,不發一語的局面。
白梓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她想不想回邶市,這對孟以嵐來說,有啥可在乎的?但她仍舊老實地回答了這個問題,隨后又撒了一個謊。
她確實想回邶市,但卻并非為了和孟以嵐切斷關系,而是她想和對方多呆一會兒。
也許是演技太差,被對方看出了自己在撒謊?
正當她還想再補充幾句,強調自己確實只想切斷關系且準備以后老死不相往來時,孟以嵐突然從衣領處把手表拿出來,看了看后,摘下并遞給白梓。
“我把它給忘了,”她站起身,臉上帶著淡淡的笑,似是剛才的壓抑氛圍未曾存在過,“雖然沒辦法定位加油站的位置,但它可以顯示附近一千米內,同樣擁有這種表的人。”
白梓接過表,看到發著淡綠光亮的水墨屏上,有一個相距不遠的圓點:“可能是肥秋?”她突然想起了那個已經被自己遺忘許久的胖子。
孟以嵐把腰間的手/槍抽出來:“也可能是別的什么人。”
白梓點點頭,心里卻高興不起來。
一千米之內,應該很容易就能找到那個人。無論對方是誰,那都是一個讓她們順利去往邶市的機會——讓她們,順利切斷關系的機會。
白梓暗自咬了咬牙,她不太喜歡自己目前的心理狀態。
明明在幾十分鐘前,她還像匹野馬那樣,無憂無慮地在森林里奔跑。
而現在,那種對孟以嵐“舍不得”的情緒,就像是一只魔爪,把她往某個恐怖的深淵里拉拽。
更讓白梓無法接受的是,一年前的她,從不曾有過這種理不清的粘膩狀態。
難不成,變異人的病毒還能讓感染者變得婆婆媽媽?
可能,只有離開了孟以嵐,才能擺脫這種情緒。可馬上,白梓腦海中又浮現出石磊的臉,如果那人又要對孟以嵐做出什么事來,怎么辦?
白梓暗自思索,也許,在離開之前,必須得做點什么。
見兩人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毛毛吧唧著嘴,也站了起來。
孟以嵐摸了摸它的禿腦袋,問:“要一起走嗎?”
“你想帶它走?”白梓皺眉。
“雖然不知道它是怎么活下來的,”孟以嵐嘆了口氣,“但想必吃了不少苦。”
白梓突然發現,孟以嵐對待毛毛的方式,和她對待自己的方式并沒什么兩樣。
不知為什么,白梓覺得自己的心情變得更不美麗了。
毛毛卻一點都不會看眼色,她抬起正抓著毛毯的左手攀上白梓的肩膀,毫不客氣地像剛才那樣爬上了白梓的脊背,兩只腳環住了白梓的腰。
孟以嵐皺了皺眉:“很累吧?要不我……”
“不累,”白梓側過身子,避開了孟以嵐伸來的手,“走吧。”說完,直接往手表指示的方向緩步走去。
才短短幾十秒,兩人的心境似乎完全反了過來。
雖然明顯感到白梓的態度發生了轉變,但孟以嵐并沒有再深究或勸說,正想快步跟上,卻突覺眼前一黑。
孟以嵐趕緊站在原地,穩住心神,等狀態平復后才又趕上已經越走越遠的人。
白梓并未發現這一幕,現在的她,滿腦子想著的都是——回邶市,越快越好。
周圍仍舊一片昏暗,盡管已經將近早上六點,但天空的色度卻和白梓認知當中的深夜沒什么區別。幸運的是,周圍沒有半點變異人的氣息,由此,白梓也刻意加快了步伐,照這樣的速度,應該不到十分鐘就能找到那個同樣配有這種表的人。
可不知為什么,兩人剛踏出廣場,白梓背上的毛毛卻突然跳到了地上。
像是前方有洪水猛獸一樣,毛毛表現得極其焦躁,用它僅剩的左手使勁把白梓往回拉。當發現白梓無動于衷后,它又開始拽孟以嵐的褲腿,似乎是想要她跟自己回到廣場上去。
“它怎么了?”孟以嵐蹲下身,想輕撫毛毛的腦袋,但對方卻側身躲過,齜牙咧嘴地扯著孟以嵐的外衣,使勁往后退。
白梓愈發覺得,毛毛此時的姿態和一年多前那個不愿與孟以嵐斷絕來往的自己一模一樣。
當初,她為了保護孟以嵐,把石磊和那個小型炸彈給推下了海,卻反而招來孟以嵐的厭惡。但那時,她并沒有太難過,只想向她解釋清楚事情的原委,但對方卻毫不理會,只把她當作瘋子。
這么想著的白梓,心中暗暗一驚——她竟然在埋怨孟以嵐。
她有什么資格埋怨孟以嵐呢?
白梓又一次察覺,這種心態,以前從不曾有過。
意識到這一點后,白梓不由得對自己產生了一種極度厭惡的情緒。
她馬上阻止自己往下細想,狠下心來,上前把毛毛的手強行拉開,然后將孟以嵐護在身后:“它應該是舍不得這地方,以后有機會再來找它吧。”
似是看出了白梓的強硬,毛毛氣惱地張開嘴使勁拍了一下白梓的肚皮,然后轉過身,拎著毛毯唰地一下爬上了旁邊的樹,瞬間消失了蹤影。
“它可能想告訴我們些什么。”孟以嵐抬頭,尋覓著毛毛的身影。
白梓轉身,繼續往前走去:“那不重要。”
不過是一個瘋子,有什么好在乎的?
孟以嵐看著白梓的背影,皺了皺眉,最終也不再多說什么,默默地跟在了后頭。
兩人走了沒多久,風突然變大,白梓的聽力受到影響,無法判斷附近是否有變異人的存在,于是便放緩了步速。
動物園的面積很大,兩人離開廣場后,依舊在園區中行走了十幾分鐘,路邊的指示牌從貓科動物區變成了鳥類區。手表上的定位系統比較粗糙,并不能詳細測量她們與另一支手表之間的距離,但好在對方似乎沒有挪動過。
兩人都沉默著一步步往前走,離廣場越來越遠,風越來越大,她們與另外一個圓點的位置也越來越趨向重合,可就在此時,她們卻被迫停下。
不是因為累,也不是因為附近有變異人出沒,而是因為沒有路。
白梓和孟以嵐穿過一片專門飼養鴕鳥的小林子后,赫然發現,她們站在了一道萬丈深淵之上,更準確地說,是站在了一道又長又深的裂谷邊上。
而手表上所顯示的另一個圓點,正是在兩人腳下的裂谷之中。
“你看。”白梓用霰/彈/槍上的電筒照向不遠處。
孟以嵐回頭,只見一家兩層樓高的購物商鋪佇立在懸崖邊,但待兩人靠近,卻發現這家商鋪僅剩下包括店門口在內的前半截,而后半截,則在裂谷另一邊的懸崖上。
兩人不需多想,就能推斷出這個裂谷并不是由幾百年前甚至幾千年前的地質裂變所形成的自然景觀,反而是最近才出現的奇異景象——這家被分開了兩半的商鋪,就是證據。
商鋪的玻璃大門已經碎裂,上面還噴濺著不少血漬。
白梓站在門邊,用電筒照進店內:“里面應該沒人,我……”正說著,卻發現身旁的孟以嵐搖搖晃晃似是要暈倒,于是趕緊伸手拉住她。
“怎么了?”白梓把孟以嵐拉到商鋪對面的一棵樹下。
孟以嵐深吸一口氣,背靠著樹干,輕聲說:“可能有點低血糖。”
“你從昨天下午到現在,什么都沒吃過,”白梓說著,回頭看了看商店,“我進去看看有沒有什么吃的。”
她剛轉身,就被孟以嵐抓住:“我跟你一起去。”
“你坐著,”白梓抬手按在孟以嵐的肩上,迫使對方坐下,“我很快回來。”
孟以嵐想堅持同行,可卻發現自己連張開嘴的力氣都沒了,唯有呆坐在樹下,看著白梓快步走到商店門前,用霰/彈/槍的槍柄敲碎了大門上的玻璃殘渣,接著,那瘦小的身子彎下腰,小心翼翼地鉆進門內。
在看不見白梓后,困意突然席卷而來,孟以嵐閉上眼,瞬間陷入沉睡。
只剩下半截的商店明顯已經很久沒被人光顧過,到處都布滿了沙土,但讓白梓感到絕望的是,這明顯是一家售賣動物玩偶的商店。
貨架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動物玩具,尤其是商鋪中央,一只比人還高的大狗熊很是無辜地盯著白梓,似乎在為店里沒有食物而小心翼翼地道歉。
風不斷地從商店的斷裂口吹來,白梓必須彎下腰,才能穩住身子。就在她準備到柜臺處搜一搜,卻不小心踢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上。
那東西被白梓踢到了柜臺下面,不等她細看,吵鬧的音樂聲突然響起。
在這種情況下,這么囂張地外放音樂,簡直就跟自尋死路沒什么區別。
白梓趕緊趴到地上,把手伸進柜臺下,把那東西抓了出來。
那是一只小熊貓玩偶,震耳的音樂正是從它身上傳來。
白梓使勁拍了拍它的腦袋,音樂即刻停止。
隨后,她又快步回到門邊,看向孟以嵐——那人正坐在樹下,閉眼歇息。
白梓又環視四周,仔細傾聽,除了風聲外,附近一片寂靜,似乎剛才的音樂并沒有引來任何東西。
白梓松了口氣,然后又返回柜臺邊,開始搜尋食物。翻了半天,她終于從抽屜的最深處找到了一小塊密封的壓縮餅干,才剛欣喜地把它拿起來,準備往回趕,卻在抬頭往窗外探看的瞬間,猛地屏住了呼吸。
原本在沉睡的孟以嵐,不知什么時候睜開了眼,但卻臉色蒼白,神色驚慌。
在她身后的不遠處,一個極高且健壯的身影正倚在一棵小樹旁。看那佝僂的姿態,以及身上的腐爛傷口,像是一個變異人,可卻又比之前白梓碰見過的變異人都更為高大,身高至少有兩米左右,全身赤/裸,強壯的肌肉完全暴露在外。
此時,它正一邊撐著樹,一邊耷拉著腦袋環顧四周——白梓頓時汗毛直豎,那家伙竟然能看得見東西!
白梓忽然想起了在離開廣場前,毛毛不斷拉扯她和孟以嵐的焦急模樣,也許,這兩米的巨怪,就是毛毛所害怕的怪物。
極其高大的變異人突然往前走了兩步,白梓的心跳隨著它的動作而漏了一拍。孟以嵐就坐在變異人身旁的樹下,只要她發出些許聲音,又或是那變異人突然轉頭,它就能馬上發現孟以嵐并把她撕成碎片。
孟以嵐曲了曲搭在手/槍上的食指,她試圖舉起手/槍,但卻因害怕而動彈不得。
變異人緩緩轉過腦袋,眼看就要發現身旁的孟以嵐,白梓大聲喊道:“喂!”
那變異人馬上回頭,朝商店這邊沖來。
和小心翼翼穿過玻璃洞的白梓不同,這家伙大搖大擺地撞開了商店的門,直接跨到了白梓的身前,白梓當即舉起霰/彈/槍,沖對方的胸口來了一槍。
瞬間的沖力使得變異人被震開了三米遠并跌坐在地,甚至連他身后的玩具、門窗都被打散,但隨后,白梓竟看見變異人那血肉模糊的槍傷正以極快的速度愈合。
白梓再次扣下扳機,卻發現,沒子彈了。
變異人又站了起來,它沖白梓發出了憤怒的嘶吼,猛地伸手奪過霰/彈/槍,扔到幾米開外。白梓果斷地扭頭朝懸崖邊緣跑去,身后的變異人緊追而來。
此時,孟以嵐正站在商店門外,緊張地舉著手/槍,卻因害怕打中白梓而無法下手。
風越來越大,白梓站在懸崖邊緣,回過頭,與那身高兩米的變異人四目相對,她這才看清了對方的面容。
和之前碰到的變異人不一樣,它的皮膚像是得了白癜風,布滿冒著膿液的瘡疤,而眼睛則更為詭異,細小的白色瞳孔,配上烏黑的眼白——白梓覺得,眼前站著的根本不是由人類變異而來,而是切切實實的怪物。
突然,槍聲響起,變異人的腦門上出現了一個血洞。
白梓側頭,發現了站在商店門口的孟以嵐,她正一臉無措地朝變異人舉著手/槍。可不等白梓說話,她竟又看到變異人晃了晃身體,隨后,它的腦門上,那個血洞像是變魔術般愈合并消失,僅剩下一點點血漬留在上面。
似是毫發無傷,變異人再次沖來,而這次,白梓已經做好了要抱著對方滾下懸崖的準備。
就在這時,她聽到頭頂傳來“咕”的一聲。
白梓即刻抬頭,竟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本該早就離開的毛毛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了商鋪的二樓,她正用腳抓著從斷裂的墻壁間突出的巨型鋼筋,并朝一樓的白梓伸出了僅存的左臂。
變異人即將撲上白梓,瞬息之間,白梓往上一躍,抓住毛毛的左手,咬牙翻上了二樓。隨后馬上回身,正好看到一樓的變異人撲了個空,白梓又猛地朝下一躍,狠狠地踏在了變異人佝僂的脊背上。
下一刻,兩米高的家伙被踩得往前倒下,墜入深淵。
駭人的嘶吼聲遠去,白梓倒坐在地上,看著漆黑的裂谷,喘息不已。
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卻很快又在不遠處停下。
白梓回頭,發現孟以嵐正一動不動地站在貨架旁,正直勾勾地看著自己。
盡管沒有燈光,但擁有了夜視能力的白梓仍能看清對方極其僵硬的面容。
“我找到了壓縮餅干,”白梓坐在地上,有氣無力地從褲兜里掏出餅干,又抬頭看向二樓的毛毛,“雖然你立下了大功,但這餅干不能給你吃。”
毛毛撇了撇嘴,抓起旁邊的一只毛茸茸的小黃鴨玩偶塞到口中,不甘心地咬了起來。
白梓又回頭看向孟以嵐,但對方仍舊一動不動,像是化成了石像。想起對方正低血糖,白梓便趕緊站起身,可沒等她走兩步,孟以嵐卻突然緊張地開口:“不要過來。”
白梓馬上定在原地,心卻縮成了一團。
因為,即使孟以嵐用極其強硬的語氣說出了那冷漠的四個字,但白梓卻仍能清晰地聽出,對方在說話的時候,無法隱藏的顫音。
孟以嵐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