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在混沌之中不知度過了多少時日。
    她在意識的深淵中索然長思，不住地回憶著和馮素貞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回憶著她講過的掌故，回憶著與她一同看過的風(fēng)景，一起聽過的戲。
    惘然驚覺，原來已經(jīng)與那人有了那么多的回憶。
    至此，就算是個夢，也算是值得了吧……
    不，不滿足。
    縱然已經(jīng)有了這么多過往，卻還是難以饜足。
    還是想，還是想和那人一起，創(chuàng)造出更多更新更有趣的人生閱歷啊……
    驀然間，她神識一松，五感俱通，喉間涌上了一股子澀意，唇瓣被貼上了別樣的柔軟感觸，似乎有什么液體強(qiáng)行灌了進(jìn)來。
    困惑之中，眼前迷蒙亮起，她看到了一張近在咫尺的容顏。
    她的心倏地一跳，領(lǐng)會到發(fā)生了什么：是有人，用嘴渡了藥給她。
    她想起之前曾看到過的情形，不由得隱隱有些期盼，是、是你嗎？
    但她心里的火苗瞬間就暗了下去——
    “呼，還好，大長公主總算把藥吃下去了。”李襄輕舒了口氣，用絹帕拭去了天香唇邊的藥液，而后又擦了擦自己的嘴角，“甜兒，把藥碗端走，我繼續(xù)為大長公主施針。”
    甜兒？
    莫非是李甜也在這里？
    她試圖去看清李甜的模樣，怎奈，她身子躺著，又不能移動，竟全然看不到那孩子在哪里，只能從眼皮的縫隙里看到李襄正解開她的衣衫，將一根根銀針捻在自己身上。
    自己居然就這么任人擺布么……天香心中滿是惆悵。
    “姐姐，大長公主什么時候能醒呢？”一道稚嫩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也不知道……或許，永遠(yuǎn)也醒不過來了……”
    “怎么會？姐姐的醫(yī)術(shù)最厲害了！睿王哥哥不是說，大長公主前天睜眼了嗎？”
    “那日皇上造訪，只是驟然驚起了她的神識，但她的身體沒有醒。甜兒，我雖是大夫，但大夫只能治病，卻救不了命，”李襄沉重地?fù)u了搖頭，“她的這具軀殼大限已到，神識也沉入了虛空。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保住她的軀體，延緩她的生命罷了。”
    “既然如此，你為什么還要這般用心地治她呢？”李甜很是不解。
    “甜兒，每個人都會死。總不能因?yàn)檫@一點(diǎn)，就放棄所有的努力，不好好經(jīng)營努力吧。我或許改變不了注定的結(jié)果，但我作為一個大夫，應(yīng)該盡心竭力地救她。”
    李甜的聲音近了些，天香看到了一顆毛茸茸的腦袋：“姐姐，這個人是公主，她應(yīng)該很厲害吧？”
    李襄把那顆腦袋挪開了些：“哪里有什么厲害不厲害？公主或是平民，都只是肉體凡胎而已。你乖乖坐著，不要亂動。”
    但李甜仍是免不了好奇：“姐姐，她叫什么名字呢？”
    李襄答道：“大長公主封號敬慈，但尊諱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李甜不解：“敬慈是什么？不是名字嗎？”
    李襄笑了聲：“不，這是封號——你好生坐好，我藥箱里有本《酉陽雜俎》，你先看著。待診治結(jié)束，姐姐就帶你去店里吃點(diǎn)心。”
    那顆毛茸茸的腦袋偏了偏，從視野里消失了。
    李襄在天香身上旋、捻、刺、泄，足足忙了半個多時辰，才算是結(jié)束了治療。她輕舒了口氣，緩緩將一根根銀針拔了出去，靠在椅子上歇息。
    她隨意地將頭轉(zhuǎn)向一邊，忽的一笑：“你這小瞌睡蟲，怎么看這本書都能睡著？”她起身離開了天香的視線，聲音在略遠(yuǎn)處響起：“你這幾日都在妙州府里陪著我，可是睡得不習(xí)慣？父親幾次派了人來接，要不然你回府去吧？”
    原來，這里竟然是妙州府衙？天香有些驚訝，但轉(zhuǎn)念就轉(zhuǎn)過彎來了，她的身子經(jīng)不起旅途的顛簸，此間又沒有行宮，自然只能在妙州府衙里安置……
    既然如此，莫非，莫非這里是馮素貞年輕時候的閨房？
    天香有些恍惚。
    李甜稚嫩的聲音里還帶著睡醒的懵懂嬌嗔：“嗯……不要……我在這里睡得挺好的，”她打了個呵欠，“對了，姐姐，我覺得這秒州府里的景致布局很是親切。”
    李襄奇道：“什么景致布局？不都是些園中花草，室內(nèi)金石？”
    李甜道：“姐姐才嫁了幾年，就不記得家里的園子什么樣了嗎？”
    天香也認(rèn)真回憶起了李府園子的模樣，卻怎么也記不起來。她唯一一次踏入那李府便是因著馮素貞的死，心魂都攪碎了，哪里會注意園子的布置。
    李襄“咦”了一聲，似乎想到了什么，卻沒太在意：“嗯……許是父親以前來過妙州府衙，覺得如此布置風(fēng)水適宜，可以福澤子孫家人，便照搬了吧。”
    “哦……”李甜沒太糾結(jié)，聲氣卻低了些，“姐姐，咱們?nèi)叶际怯懈５模挥形沂莻€沒福氣的人。”
    孩童稚嫩的聲音說出如此老氣橫秋的話來，天香聽得心里一酸，不禁有些后悔：自己這十年間因著怨恨李兆廷而對馮素貞的兩個女兒不聞不問，是否太絕情了些？
    “你這傻孩子，亂想什么？”李襄驚道，旋即勃然怒道，“是不是家里哪些人跟你胡說了什么話？”
    李甜半晌沒吭聲。
    李襄又是心疼又是氣惱：“甜兒，你受了委屈盡管告訴我。我雖出了閣，卻依然是李家的長女，是曾經(jīng)的掌家娘子，若有人欺負(fù)了你，我斷然不會饒了他！”
    “沒有……姐姐……家里沒人敢欺負(fù)我，是……是……”李甜猶豫道，“姨娘生大弟弟的時候，我還小，什么都不知曉。后來繼母生二弟的時候，號哭了好久，房里端出了好多血水來。我才知道，原來，生孩子是那么痛的……”
    “但穩(wěn)婆說，繼母算生得順利的，沒吃太多苦頭……我不由得就想起了母親……我們的母親，她、她是難產(chǎn)死的……”說著說著，李甜的聲音里帶上了哭腔，“姐姐，是我害死了母親……如果不是我，母親不會難產(chǎn)，也不會死。”話音落下，已徹底成了嚶嚶啜泣。
    李襄的聲音里也帶上了哽咽：“你這傻孩子，這兩個月怎么不來找我說，一個人瞎想些什么？！”
    姐妹兩人悶聲哭了起來，哭得天香也覺得自己毫無知覺的身子眼睛發(fā)酸，眼前秋香色的床幔也蒙上了一層層的水霧。
    李襄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好了，好了，我們不哭了。甜兒，你不要自責(zé)。將你帶到這世上，是母親自己做的選擇。”
    她頓了頓，將殘留的那些傷感情緒隱去，正聲道：“以前我未出門時，你年紀(jì)還小，鮮少和你言及母親。而父親為人訥言，有些話怕是也不會和你說。現(xiàn)在你也十歲了，知事了，我便和你講講吧。”
    李甜抽泣著嗯了一聲。
    天香也不由得豎起耳朵認(rèn)真細(xì)聽，她實(shí)在是好奇，在前生沒有相見的那十年里，馮素貞在商場之外，過的是怎樣的人生。
    李襄緩聲講了起來：“我小的時候，母親總說我性子太沉穩(wěn)，若是跳脫些、活潑些就好了。后來看我性子定了，她便玩笑著說，看來只能再生一個了。只是，自生了我之后，她一直沒能再有身孕。直到那年春天，她去了獨(dú)樂寺祈福，回來后，便診出了喜脈。母親開心之下，竟向獨(dú)樂寺捐了一萬金。”
    天香想，果然，馮素貞是很喜歡孩子的啊……
    “母親她早就知道自己不易生養(yǎng)，自她診出有孕之后，大夫連說兇險，就連父親也勸過她不要勉強(qiáng)。但母親卻說，‘腹內(nèi)的胎兒是一條性命，是它自身向生的念頭和我想要做母親的欲望契合，才使它落入我身，達(dá)成了這母子親緣的契約。它既如約而至，我又怎能輕易毀諾？’父親和我這才不再勸，由著母親放下了手頭的一切事務(wù)，安心養(yǎng)胎。”
    契約……馮素貞，對于父母子女的親緣，你竟是如此看待的嗎？你如此重義信諾，哪怕是擔(dān)著性命之憂，也不怕嗎？
    “自打懷上了你，母親每日里都很欣喜，說定要生個活潑的孩子出來。甜兒，母親若是知道你把這些莫須有的罪名攬在自己身上，不知會有多心疼啊……”
    李襄本是想寬解李甜的負(fù)疚，不想她卻哭得更兇了：“說一千道一萬，還是我這個沒福氣累得母親不幸。是我亂投胎，母親為了生我而死，我還叫什么李甜，我明明就是個苦的！尋常人家不是都說賤名好養(yǎng)活？我干脆改名叫李苦好了。”
    李襄原本難過得不行，卻也冷不丁被妹妹這一句話逗樂了：“傻孩子，你可不要瞎改名字。”
    她理了理思緒，語重心長地解釋道：“你的名字是母親臨終前定下的，卻是她想了好久的。那時候母親在家里養(yǎng)胎，每日里教我讀書寫字的同時，自己翻遍了《說文》《謚法》《詩經(jīng)》，想取個稱心的名字。”
    “因?yàn)槲业拿质窍澹凇墩f文》里有耕種之意。母親說，若是個男孩兒，就叫李畋，畋獵的畋。父親當(dāng)時還笑，說母親果然是滿腦子的漁樵耕獵。我當(dāng)時問，若是個妹妹怎么叫？”
    “母親當(dāng)時笑著告訴我說，若是個女兒，就叫李甜，舌甘甜。父親當(dāng)時覺得不好，說有些俗了，這名就一直沒定下來。”
    “你出生時候，是睡著的，穩(wěn)婆倒提著你把你打哭，那哭聲嘹亮，就連宅子外頭都聽得到。母親當(dāng)時為了生你耗了一天一夜，虧空了力氣，卻仍是掙扎著要抱抱你。她看著你的模樣，笑著說：‘是要將你打一打，我為你耗了這么久，你卻睡得開心。“一枕余甜昏又曉,憑誰撥轉(zhuǎn)通天竅”，既然是睡著出生，又長得如此宜嗔宜喜，便叫了甜吧。’”
    “一枕余甜昏又曉,憑誰撥轉(zhuǎn)通天竅……”李甜重復(fù)念了一遍，“姐姐，這是什么意思呀？”
    李襄沉吟了許久，似是想起了遙遠(yuǎn)的往事：“我那時還小，也不懂這是什么意思，后來母親去了之后，父親哀毀過度，不能理事。我去整理母親的遺物，在她的枕邊找到了一本《邯鄲記》。”
    “那本書開篇的標(biāo)引是一曲《漁家傲》，‘一枕余甜昏又曉。憑誰撥轉(zhuǎn)通天竅。白日錯西還是早。回頭笑。忙忙過了邯鄲道。’”李襄笑了笑，“這里的甜，是睡覺的意思，所以啊，母親的名字沒取錯，你還真是個小瞌睡蟲！”說著，她點(diǎn)了點(diǎn)李甜的額頭。
    李甜恍然大悟：“原來我的名字是從這里來的！姐姐，那‘憨、憨蛋記’講的是什么？我要看看！”
    “是邯鄲道的邯鄲……”李襄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這邯鄲記，講的是，黃粱一夢的故事。你現(xiàn)在，可能還看不懂吧。”
    “我看不懂，姐姐你可以講給我聽啊！”
    李襄笑道：“每個人看這本書，都會得出自己的看法。我先不給你講，等你看過后，自己來告訴我。”
    她停了片刻，柔聲又道：“甜兒，我和你說了這么多，只是想告訴你，人生每走一步都是選擇，結(jié)果可能是好也可能是壞。或許，對你是好的，但對其他人卻是壞的。唯一準(zhǔn)確明白的結(jié)果就是：人終有一死。”
    “母親明知道自己的身子情況，卻仍然做出了選擇。她對可能會有的壞結(jié)果，是做了準(zhǔn)備的。可是人生，就像是打雙陸，你的計算再好，也終究可能會敗給運(yùn)氣。有的苦難，是你再怎么努力，也規(guī)避不了、躲不開的。”
    “人生總有些苦楚和失意，沒有誰是一生平順和樂的。但我們總不能因著愧疚和恐懼，就畏葸不前了啊……”
    “這人生啊，就像是一場或長或短的夢，你的悲喜、得失、貧富、榮辱，都只是你的一生而已。沒有誰能篤定你有沒有福，也沒有人有資格評價母親幸或不幸。唯一有資格評價你、評價母親的人，只有你們自己。”
    “不要被過往牽絆，也不要畏懼將來，你只要記住，你是帶著母親的愛降臨于世的。她于你有生恩，卻沒能來得及有養(yǎng)恩，這是一份遺憾，卻也不值得遺憾終生，因?yàn)槟愕纳铮€會有其他人，陪伴你更久。”
    “你所能做的，只有按照你喜歡的方式，用心地度過你的一生。”
    那邊廂姊妹兩個仍是敘敘地聊著，沒人注意到這邊的天香的臉上已經(jīng)滿是淚水。
    乍然間，她眼前的光明再一次消失，整個人如之前那般，沉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而后反復(fù)幾次，她的眼前明了又暗，暗了又明，她隱隱綽綽地看到了睿王、念竹等侄子侄女的身影。
    終于，她陷入無聲而靜寂的黑暗里，眼前再未亮起。
    她仍記得最后看到的場景，是一張張或是驚惶或是哀傷的臉，她記得最后聽到的雜音，是一片哭聲。
    她終于意識到，自己確實(shí)正在夢里。
    只不過，那夢境，是她的前生。
    她夢到了自己的前生，卻沒有夢到她飛揚(yáng)跋扈的少年，也沒有夢到她滄桑肅穆的中年，恰恰夢到了自己病發(fā)至去世前的那段時光。
    前生的敬慈大長公主在昏聵之時仍是偶有知覺的，她看到了身邊的浮光掠影，聽到了身旁的只言片語。
    哪怕是看不到聽不全，她也用自己的意想將那些場景補(bǔ)全了。
    但她的身體已經(jīng)不行，便是數(shù)度因著李襄的挽救恢復(fù)了神識，卻不知怎地，始終差上一點(diǎn)兒，難以徹底醒轉(zhuǎn)。
    只能任由著“一枕余甜昏又曉”，宛如沉睡，直到生命的盡頭。
    重生后的她，只記得自己倒在了白玉墓碑前，完全忘記了這段記憶。
    就好像做了一個精彩紛呈的夢，一覺醒來，只記得那驚心動魄，卻將內(nèi)容忘得一干二凈。
    而之前自聽?wèi)蚨嫉臄?shù)度心神大亂，也是因?yàn)槔钕暹@個名字驚動了她沉入腦海深處的記憶，讓她整個人陷入了混亂。
    她的前生，真的是場夢嗎？是誰給予了她這樣一個夢境？讓她多了二十年的過往？
    這場夢，是怎么開始的？
    不，這不是關(guān)鍵，最重要的是，這夢該怎么結(jié)束？
    她該如何結(jié)束這場夢境，回到她的現(xiàn)世，回到那個有馮素貞存在的現(xiàn)世啊……
    天香公主的寢房里，點(diǎn)著數(shù)十根蠟燭，將整個房間照得十分明亮。
    馮素貞眨了兩下眼，從銅盆里掬起一把冷透了的水，朝自己臉上潑去。
    冷水讓她眼睛的酸澀和精神的困頓稍稍緩解，她呆呆望著窗外墨藍(lán)色的天空，聽到了一聲雞鳴。
    天快亮了，這個漫漫長夜即將結(jié)束，天空的墨藍(lán)即將變成靛藍(lán)色。
    但是天香，還沒有醒。
    她和天香說了一夜的話，讀了一夜的書，甚至抱著小花兒來和天香說話，可天香仍然沒有醒。
    她的喉嚨已啞，面龐也失去了豐潤的光澤，在這被燭光火光映得明亮的房間里，她的整個人都是晦暗的。
    有人叩響了房門。
    馮素貞清了清嗓，用嘶啞聲音低聲道：“進(jìn)來吧。”
    進(jìn)來的是馮少卿，他看到馮素貞頹然失神的模樣，疼惜之情溢于言表：“素……駙馬，公主還沒醒？”
    馮素貞搖了搖頭，啞聲問道：“馮老翁，你的喉嚨好了？”
    馮少卿輕輕頷首算是答復(fù)，他面上閃過一絲猶豫：“駙馬，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天快亮了……”
    馮素貞朝床上望了一眼，想也沒想便回道：：“不行，她還沒醒，我得守著她。”
    馮少卿咬了咬牙，上前一步低聲道：“……那欲仙已經(jīng)知道你，他若是沒死，定然會告訴皇上。你、你可想好了要怎么做？”
    馮素貞恢復(fù)了些神智，她聽出了馮少卿的言外之意。
    她抿緊了唇，臉上浮起了復(fù)雜的神色：“爹，公主為了救我，現(xiàn)在命懸一線。這個關(guān)頭，我不可能一走了之。”
    馮少卿急道：“素兒啊，我知道，我知道公主她待你恩重如山。于我又何嘗不是？我這把老骨頭全是靠著公主才救回了一條命！可是，我已問過那大夫，她說公主的命現(xiàn)在是看天意，而不是你在一旁陪著便能好的啊！”
    見馮素貞不為所動，馮少卿繼續(xù)勸道：“不管是因?yàn)樗枪鳎€是因?yàn)樗蔷让魅耍覀兗叶继澢妨怂ㄊ且獌斶€的，哪怕是讓我折壽十年，我也心甘情愿。但是，你在這里死守著，又有什么用呢？”
    “不！”馮素貞驟然拔高了聲調(diào)，氣息也亂了起來，“爹，我留在這里，不是因?yàn)橛X得虧欠，不是因?yàn)槲夷茏鍪裁础牵蚁肓粝拢冶仨毩粝拢　?br/>     馮少卿一愣：“為什么？”
    “因?yàn)樗驗(yàn)樗恰瘪T素貞定了定神，一字一頓道，“她是天香。”
    “她是天香……”
    沉寂在黑暗之中的天香忽然一個激靈，神魂驚動，被那道熟悉的音聲拽向了一片白茫茫的光明里。
    耳中響起了咚咚心跳，呼吸中滿是藥味，口中全是酸苦，眼前是紅彤彤的一片。她回到了那個聲色光鮮的人世間。
    床上的天香眼皮亂顫，整個人發(fā)起抖來
    房間里兩個姓馮的一齊聽到了床上的異響，紛紛轉(zhuǎn)頭朝床上看去。
    馮素貞兩三步跨到了床前，去查看天香的情況：“天香，你怎么了？”
    馮少卿忙推開門出去，去尋那些夙夜待命的大夫們。
    馮素貞察覺到天香對她的呼喚有了反應(yīng)，精神一震，遂拔高了聲量喚起了她的名字：“天香，天香，天香！”
    那喉嚨嘶啞的呼喚一聲聲入耳，越過了曲折蜿蜒的路徑，壓過了天香的咚咚心跳，激得她奮力撕破了一片血紅，睜開了眼睛。
    她看到了她所熟悉的，獨(dú)一無二的，被一室紅燭照得光華耀眼的，馮素貞。
    那人激動地連聲叫著她的名字，一聲又一聲。
    她忽然意識到，在前生生命的終點(diǎn)，她遲遲醒不過來，差了的那“一點(diǎn)兒”是什么。
    在那場夢里，她是姑母，是大長公主，是皇親國戚，是皇權(quán)的象征。
    沒有人，敢越過名份，越過地位，去喚她的名字。
    莫說是在病榻前，前生，她有十年沒聽到過“天香”這兩個字了。
    但在這一邊的現(xiàn)世，她是天香，她是她自己，她是讓馮素貞衣不解帶，頭不沾枕，聲嘶力竭也想從死亡邊境拉回來的人。
    名，自命也。
    房間里變得喧鬧起來，凌亂的腳步聲，是侍人們和大夫們紛紛涌了進(jìn)來。
    看到天香虛弱的眼中映出自己的影像，馮素貞欣喜若狂：“天香，你活過來了，你活過來了！”說著說著，原本藏在眼角涌動著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紛紛奪眶而出。
    天香想說句什么，卻實(shí)在是太虛弱，只好靜靜看著馮素貞的點(diǎn)滴珠淚落在自己的身上。
    是，我被你喚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