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入了詩虛,天香突然發現,身邊的游人突然多出了好些女子。
“怪哉,怎么到了晚上,姑娘倒多了起來。”
顧全打探了一番,回來道:“倒是我們忘了時候,今日乃是七夕。所以臨江的詩虛專門開了渡口,有不少良家的閨秀會從那邊上岸逛詩虛。”
“原來如此,”天香恍然大悟,“竟已是七夕了!”
七夕女兒節,是女兒節,是女子們逛街乞巧的日子。
黃昏的詩虛,便仿佛到了上元節的夜晚,到處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到處是人約黃昏后,到處是吟詩作賦打燈謎玩飛花令的紅男綠女。
天香圍觀了幾個,只覺得酸腐無聊,再加上實在受不了那些眉來眼去的小情人們,便匆匆掠過了幾個攤位,隨手買了些韻書平水詞還有些文人墨客的小玩意兒。
天色徹底暗下來時,天香總算穿過了乞巧的姑娘們挪動到了酒虛處,卻在入口處被號兵攔住了。
“因著今日是七夕,風雅虛來了好些乞巧的閨秀,今夜酒虛許進不許出,免得生了是非。”
顧全有些猶豫:“這,難不成就住在酒虛里頭?”
號兵道:“酒虛之中有逆旅可打尖,盡頭是東湖。若是今夜進了酒虛,或是住在里頭,或是在東湖包了船出來也是可以的。只是不能再原路回返。”
天香點點頭:“酒醉之人誰知道會做些什么事?這安排倒也合理。”說著,打發了僅剩的那個侍衛回去知會那兩個看貨的,自己帶著顧全進了酒虛。
許是因著這許進不許出的條例,和詩虛比起來,酒虛顯得有些冷清。只有深處的一幢酒樓門口熙熙攘攘聚了不少人,很是熱鬧。
天香本就是好熱鬧的性子,自是向著那人群去了。待看清了酒樓的名字,頓時一呆——錯認水。
真是生意興隆,這分號都開到紹興來了啊!
此處之所以人多,是因著有贈酒的活動。過往的行人,無論老少都可以免費品嘗酒樓自釀的果子酒。雖是味道清淡,卻也好歹有些酒味,頗有些解渴的功效,足以將人的酒蟲逗引出來慷慨解囊去買那真正解饞的酒。
除此之外,這錯認水酒樓還搞了個彩頭酒,借著七月七這魁星節的名頭,要考書生們百科,只要答對一道題,便可得一壺美酒。若是接連答對七道,便可暢飲樓中不外售的百十來種藏酒。
天香頓時覺得有趣,卻見眾人只是爭著去飲那免費的果子酒,并沒有幾個人上前參與這彩頭酒。她又看了一陣子才明白,既然是彩頭酒,多少帶著點賭的性質。賭這彩頭酒,需先交十兩銀子。若是答對了,便將銀子和酒都還給你,但凡有一道答錯了,便只有酒沒有銀子了。
這一下子讓不少囊中羞澀的書生望而卻步,天香等了一盞茶的時間,也只見到五六個富家子上前報名參加,但沒多久,就各自訕訕提著兩三壺酒退了出來。
天香想到那百十來壇陳釀頓時有些心癢癢,搖了搖方才從詩虛買的折扇,輕咳一聲,邁著四方步上了前:“我來喝這彩頭酒!”
留著山羊胡的掌柜收了顧全遞來的十兩銀子,恭恭敬敬向著偏門一指:“公子,請——”
顧全本來是有些尿急,但想著以自家“公子”的水平想必等她出來是倚馬可待,因而并不敢離開,乖巧地在外面候著。
天香大搖大擺進了偏門,見是個只容得下兩張四方桌的小房間,好似科場的號房。房中一個玄衣人坐在桌前,瞧見天香進來,便將四五個木牌子推了上來:“徽墨以程曹二家為上品,程家又以程君房為最優。人皆道:世無君房,而有君房之墨,敢問公子,下列哪個是君房墨?”
天香愣了片刻,心道這題我沒準兒還真會。她把木牌子挨個看了,仔細回憶了下老爹前陣子收的那塊寶貝墨,待瞧見了眼熟的”玄元靈氣”時,頓時眼睛一亮,把那牌子推了回去。
那人笑了笑:“恭喜公子,請入內領賞——”說著,起身掀起了一道簾子。
一個面容清麗的婢女迎上前來,捧著一壺酒道:“題目與墨有關,此酒正是即墨老酒三十年陳,價值紋銀十兩。不知公子可要繼續答題?若是不答了,便請公子隨婢子一道出去,酒和銀兩一并奉上。”
天香笑道:“若是繼續答呢?”婢女笑而不答,引著天香進了第二間房。
依舊是號房大小的一間房,一個月白長袍的書生正伏案而眠,被婢女推了推方才醒來,他揉了揉眼睛,笑吟吟道:“睡了好一覺才算是又等來了人。正所謂,‘一枕余甜昏又曉,憑誰撥轉通天竅’,敢問公子,可知道此詩是出自哪本書?”
天香張了張嘴,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邯……邯鄲記。”
書生一敲桌子:“對嘍!請——”
天香夢游般地瞧見又一個面容姣好的婢女迎了上來:“題目是與那黃粱夢有關,這酒便與黃粱有關。此酒是北地的黃粱酒,香醇濃烈,價值紋銀二十兩。不知公子可要繼續答題?”
“答答答!”天香急道。
第三間房中坐著個面容黝黑的樸素男子,他嚴肅地打量了天香一通:“世間事,常有無心插柳、歪打正著的奇遇。故而有諺云,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有一句詩,‘誰知疲秦計,能開萬世功?’敢問公子可知這詩中所指的工事是什么?”
這冗長的題目念完,天香腦中一片漿糊:這個“疲秦計”,好生熟悉,似乎是很久之前誰專門講給她的典故。
是什么國,什么渠來著?
鄭國修的韓、韓國渠?
見天香久久無言,男子嘆了口氣:“如此,那第三壺酒權當小人送您——”
“鄭國渠,修的是鄭國渠。”天香靈光一現,欣喜答道。
男子眼前一亮,猛地點頭:“正是鄭國渠!”
這次迎上來的婢女還沒開口,天香便將她托盤上的酒拿起來喝了一大口:“這是什么酒?滋味如此淡薄?”
婢女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這是本樓的招牌,‘錯認水’,雖入口淡薄,但后勁較足。公子慢些飲——不知——”
天香點點頭:“走吧走吧,下一題!”
走過三個逼仄的房間,第四間房叫人有豁然開朗之感,房間面積大了許多,卻是纖塵不染,雕梁畫棟,還布置了諸多花草,一個衣上繡著梅蘭竹菊桃李海棠牡丹芍藥蓮花芙蕖的花哨男子正在桌邊——修指甲。
抬頭見到天香,他似是嚇了一跳:“哎喲,這么半天總算是來了個人兒。這位小哥如此俊俏,還是別答題了,陪我坐下聊聊天也好。”
天香搖了搖扇子,把迎面撲來的脂粉氣扇去了些,好性兒道:“這位小哥哥還是出題吧。”
男子掩口一笑:“出什么題呢,今兒個七夕,不如我們來玩增字飛花令吧!”
天香心道不好,這記誦可不是她的強項:“這怎么玩?”
“就對詩呀——我先說一句詩,詩中帶花字,你只要詩中比我帶的花字多,你就贏啦~”說著,也不等天香回答,便開口道:“春城無處不飛花。”
一句詩中兩個“花”字,天香還當真知道那么一首,再熟悉不過的一首——她下意識對答道:“枝上花,花下人。”
男子鼓起掌來:“不錯不錯!下一句,南阡桃花花叢叢,花枝曉動陰蒙蒙。我這可是三個花喲~”
天香心頭一震,脫口而出誦道:“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
男子嘻嘻一笑,起身福了一禮:“你贏了,公子,請——”
又一個美貌婢女迎面走來,天香徑直取了她端上來的酒倒入口中,桂花的清芬慢慢在口中綻開,仿佛把她心頭的那點小火苗燒得更旺了些。
她提著酒壺,朝著下一道門去了。
一個身材頎長的男子手中提著一盞燈籠站在正中間,見到她,似乎是松了口氣:“好些天了,好歹讓我見著了個人,總不能讓我白白站著提了這么幾天燈籠。”
他把燈籠舉高,一個紙條滾了下來,是一道燈謎,只見上書:
紫衣似竹而非竹,滋味愛生不愛熟。
沾染唇舌甜如蜜,骨酥皮皺棄于途。
猜一物。
男子笑瞇瞇道:“此物這邊不多見,但公子若是讀書多的話,是會從書上見到過的……”
未等他嘮叨完,天香步履輕快地掠過他身側,驀然回首甜甜一笑,丟下一句:“甘蔗。”
這一題的獎勵是甘蔗酒,由甘蔗釀成,加了桂花蜜調味,格外甜膩。
第六間房里酒氣熏天,天香進去一看,墻角處睡著個鼾聲如雷的胖子,地上散落了一地酒壺。白墻上龍飛鳳舞地寫著首詩謎:
一物皮黑肉兒白,誰知肚里墨水濃。
蘸墨道盡相思苦,半載消失無影蹤。
從來不曾竊香玉,空擔欺世大盜名。
軟滑皮肉奉君子,但求清白度來生。
天香啞然失笑,憶起了用來造假軍田券的烏賊墨。
她從胖子手里抽出只筆來,從旁寫下了烏賊二字,那個“賊”字還寫得格外大。
這一次外間也沒有瞧見婢女,一扇門前擺著一個小巧的酒壺,上面寫著:魚歡酒。
天香心頭的念頭愈發強烈,她拾起那酒,掀了簾子踏出去。
那風虛的熱鬧喧闐盡被身后的酒樓擋去,草木水澤的自然氣息迎面撲來,她眼前是一片寂靜——自己竟然到了室外。
腳下是一條青石小路,蜿蜒向前,路的兩側掛滿了繪著吉祥紋飾的走馬琉璃燈,將這小小的地界照得亮如白晝、光華璀璨。
其中最大的一盞燈下墜著一張紙箋,天香信手將它拽了下來,見上面也是一道詩謎:
遙望瓊林有一人,生就傾城傾國身。
無端覓得憐香伴,有情何妨慕天真。
頂上烏紗且高掛,未老紅顏正青春。
南下千里迢迢路,只待佳人喚卿卿。
打一人。
瞬時間,溫熱的液體沾濕了睫毛,天香抬起頭,向遠處望去。
路的盡頭,通往一片幽深的湖泊,湖邊一座燈火堂皇的三層畫舫婷婷矗立。有一看不出男女的青衫人,正站在碼頭邊。
天香如在夢中,心頭怦怦直跳,她將那魚歡酒一飲而盡,丟了酒壺三步兩步到了水邊,切切問道:“她在哪兒?”
青衫人笑而不語,向著身邊的畫舫一指:“請——”說著,便轉身想扶穩舢板,還沒來得及動作,余光已經瞥到天香越過舢板跳上了船。
畫舫以磚石托底,穩穩當當,甚至沒有驚起一絲波紋。
甲板上空無一人,天香轉入底艙,立時嗅到了沐浴氤氳的暖香氣息。她面上一熱,不由自主朝著那浴室走了去。
其中卻是空空如也,只有浴桶處貼著張紙條:“登堂入浴房,或恐是牛郎。切勿視非禮,及早戒窺香。”
天香又羞又氣,退了出來,轉身上樓。
二樓客艙布置得精美華貴,黃花梨木的雕花大床床幃緊緊遮掩,厚厚的簾布看不出其中有沒有人。天香一把掀開了床幃,眼前空無一人,只是床頭也貼了張紙:“入室卻登床,定是采花狼。”
“這個斯文敗類!”她磨了磨牙,愈發按捺不住性子,徑直開了窗,施展輕功從客艙外的圍欄翻上了三樓。
三樓三面通風,不像船艙,倒像是水榭閣樓,晚風襲來,輕紗浮動。唯一的一側墻壁打了一墻酒柜,擺著各色酒水。
而天香正前方擺著一個軟塌,榻上一人正背對著天香曲臂側臥,一頭墨發如瀑灑落,帶著沐浴后的水汽清氛,一襲寬大的白衣也遮掩不住腰峰處熟悉的曲線。
那人背后貼著個紙條,上面寫著“謎底”。
天香三兩步奔到榻前爬上去,把那人臉扳過來朝著自己,卻見她額頭上也貼著個紙條:還等什么?
天香一愣:“什么等什么?”
那人睜開眼來,抬手徑自撩開眼前的紙條,傾身在她唇上一吻:“占便宜都不會,忒笨!”
天香呆了片刻,這才反應過來:“好你個馮素貞!”她佯裝做怒,去搔馮素貞的癢,馮素貞左躲右閃,兩人頓時在床上鬧作一團。
天香忽地停了動作,猛地將馮素貞抱住,嗅著那人熟悉的氣息:“我知道是你,我就知道是你!可我不知道,可我不知道,居然真的是你!”
馮素貞撐起身子,大笑道:“糊涂蟲,什么知不知道的,到底知還是不知?”
天香方才喝的酒一齊上了頭,連珠炮一般急速道:“調動三地學政來做著禹陵修禊,匯集江浙徽的富賈來造這風雅虛,若不是你,誰有這般能耐?若不是你,怎能如此聲勢浩大?”
馮素貞笑道:“哦?那算你知道了,那你不知道的又是什么?”
天香猶然帶著幾分不信:“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居然真的在此地,真的在這里,真的是專程為我而來!”
馮素貞將天香攬進懷里,嘆息道:“當然是為了你!我不知你會不會來,不知你何時能來,也不知你會不會用聞臭的名字來,我眼巴巴地在此間等了你好些天。晌午梅竹查了名冊,報了我說有個叫聞臭的來了,我便從晌午一直盼到了現在……”
天香心中隱隱不安:“可你這樣,會不會污了你的清名——”
馮素貞深深望了她一眼:“手里有什么,就用什么,這還是你教我的道理,”她似是窺破了天香心里那一點隱憂,安撫地順了順她的背,“你放心,我的行事,就算是勞師動眾,就算是有意討你這小糊涂蟲歡心,也叫人拿不出把柄。”
天香見她心如明鏡,一時也松了口氣,哼哼唧唧道:“說誰糊涂?那幾道題目,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八竿子打不著,若不是聰慧博學如我,有誰能全答得出?”
馮素貞笑意更甚:“自是,若非聰明如你,哪有人能過五關斬六將到我身邊來。”
天香嘟囔道:“前幾道題目答了都有酒喝,這最后一題我也答對了,怎么沒有賞?”
馮素貞笑眼彎彎:“有,有,我在紹興精挑細選,存了百十來種酒,”她指了指酒柜,曲了五指開始數起來,“那里有不守,善釀,香雪,花雕⋯⋯”
“今夜我不貪酒,”天香探指點在馮素貞唇上,止了她的話頭,“你那謎面又是什么沾染唇舌又是什么軟滑皮肉的,不就是成心要勾引我么?”她一把將馮素貞推倒在榻上,空懸在馮素貞身前,“今夜我不貪酒,只好色。”
兩人鼻尖相抵,呼吸相聞,清幽的月光映在天香眼中,照得她宜嗔宜喜的小臉露出了一絲嫵媚——“馮素貞,侍寢吧!”
管它前生后世,既是別時容易見時難,又何妨一晌貪歡。
二人已不是初嘗云雨,便省了那半推半就的青澀,一番唇舌廝磨、裸裎相見后彼此都有些意動。
天香既然借著酒勁兒點了馮素貞“侍寢”,自是格外主動;馮素貞既然辛苦布局總算引來了這鳳凰,自是予取予求。
只是馮素貞從來風雅端方,性子沉穩,縱是于床笫間情動也是神色自如,加上二人各自曠了三年,倒叫天香有些把握不住分寸,分外緊張。
她到底沒有馮素貞細致,毛毛躁躁的,方正入巷,就失了輕重。
陡然瞧見馮素貞慣常云淡風輕的面容攢起了眉,似是吃痛不小。天香不敢再亂動,只敢埋下頭輕吻馮素貞的耳廓,一邊摩挲著,一邊止不住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慢一些,我慢一些……還是、還是、那先緩緩……”
卻聽得馮素貞在她耳畔悠然一笑,唇齒間的熱氣幽幽地在天香頸間打著轉兒,叫人酥癢難當。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曖昧的喑啞:“香兒,再深些。”
天香呼吸一促,險些就軟在了馮素貞懷里。她不禁含住唇邊的耳垂兒,用牙尖兒輕輕刮了刮,如愿聽到了馮素貞喉間難抑的輕吟。
她撐起身,凝視著馮素貞的雙眼。室中燭火暗淡,星光和月光齊齊落入了那雙眼中,涌動著脈脈深情。
她忍不住去親吻那雙眼睛。
時維七夕,月光輕柔,星光璀璨,那隔著天河的兩顆星,又聚在了一處。
夜盡天明,舟船行于湖中,破開層層碧水。日頭漸漸東升,將黑黢黢的山林暗影一點點照亮。
此地是矗立千年的采石場,高大而灰白的石峰直沖云霄,鱗次櫛比臨湖矗立。石峰之上寸草不生,峰壁直峭如同刀砍斧斫一般被人從中劈開來一般。但每一座石峰都如在風雅虛門口處所見的那樣,各自帶著斑駁墨痕,于悲涼之中點綴著些許清麗。
悲涼,而清麗。
天香倚著欄桿,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宛若水墨圖畫的石峰,不覺間竟看了半個多時辰。
從旁傳來一聲笑:“我初來時,也喜歡看那些石峰。既有鬼斧神工的自然造化,又有人力摧枯的痕跡,著實令人著迷。”
天香有些不好意思:“你醒啦——我還以為,就我會看這些石頭看得這么出神。”
馮素貞揉了揉天香的頭發:“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天香嗔道:“我可不是你馮相公——不過,你若是開了心竅,愿意叫我為相公,我也沒什么意見。”
“我心竅一向開通,叫你一聲相公又如何?”馮素貞唇角一彎,眉目含情,低低問道,“敢問相公,昨夜妾身侍寢得可還滿意?”
昨夜旖旎歷歷在目,天香頓時覺得體內復又涌動起了熱流。她嘿嘿賊笑,雙手不老實地向馮素貞身上撫去:“美人如玉,甚為可口,只是昨夜還寫了條子說什么非禮勿視,怎么現在卻不見你說非禮了?”
馮素貞面上突然浮起了微妙的笑來,她按住天香的手:“夫妻之道,本也是禮。我讀前人筆記時,見到里頭說,周公制禮時,曾想在人前和其妻敦倫以演此禮,而被其妻拒絕,不得已用葫蘆做了演示。”
天香大驚:“周公太不正經了!”
馮素貞搖頭:“此言差矣,鴻蒙之初,男女行此禮,是為了繁衍子嗣,是再正經不過的事了。”
天香心頭一突,遲疑道:“那……似你我這般,不為子嗣,不合倫常,不就是不正經的事了?”
馮素貞搖搖頭坐起身來:“非也,非也。若是為子嗣繁衍從性而發,那是生靈皆有的天道;但既然約定為禮,便是人所特有的,是人道。夫禮者,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人生在世,可與言者,可與食者,可與同處一室者,不知凡幾——唯行了此禮,方才說明,你對我來說,是最特別的人。”
天香啐了一聲,嗔道:“呸,假正經!”嘴上嗔著,心里卻滿是甜蜜。
對于天香而言,馮素貞就像個走街串巷的貨郎,那看起來只裝了針頭線腦的樸實挑子里,總能摸出幾塊晶瑩可人又甜得發膩的糖來。
“那好,我就正經地問上一句,”馮素貞斂了笑,“不知小人于何處得罪了公主殿下?竟是不聲不響地數月不與我聯系?累得我千里迢迢前來捉你。”
天香悶了半晌,許久才訥訥道:“我……我聽說你認了個干兒子。”
馮素貞心頭一松,順口接道:“你若是不喜歡,我就把這干親退了。”
天香定定盯著馮素貞坦蕩的眼神,忽而嘆了口氣:“其實,我直到現在都沒想通,你怎么那么輕易地便接受了我的感情。和我廝纏一生,就此沒了子嗣,斷了血脈,你、你就不曾猶疑過嗎?”
馮素貞若有所思地頓了頓,輕輕問道:“論子嗣繁多,前朝洪武可擬?論家業長興,五姓七家何在?”
天香一愣。
朱元璋登基三十年,生了二十多個兒子,但三百年朱家江山到底還是敗了。五姓七家世家大族自漢以后興旺了數百年,也在唐朝大一統后漸漸消亡。
馮素貞又道:“古往今來謂之宙,上下四方謂之宇。在時間和空間里,我只是一只小小的蜉蝣,是滄海一粟。何必要被這些條條框框限制住,和自己過不去?”
她目光柔和望向天香:“天香,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若能有幸和喜歡的人過一生,便已經比這世上千千萬萬的人的要幸福得多。”
天香心頭微暖,卻還是忍不住抬杠,她趿拉著鞋子下了榻,回身詰道:“你哪里平凡?你可是獨一無二的女閣老,是要載入史冊,彪炳千秋的。”
馮素貞起身跟到她身邊:“出將入相,名垂青史,也就是知道我的人多一些,認識我的人多一些罷了。待到身死形滅,這些對我又有什么意義呢?”
天香沒細想明白,脫口問道:“還有輪回啊,還有來世啊。你這一世的功業罪過,不都會累積到來世嗎?”
“你信這個?”馮素貞有些意外。
“大千世界,周而復始,總有些冥冥之中的力量在操控吧。”
馮素貞輕笑道:“我不記得前生的事,想必,來世也不會記得這輩子。”
天香一怔,模糊間似乎有個什么念頭一閃而過,卻沒能抓住。
“若真有輪回,真有因果,真有所謂的前世今生,那么我這一世所做出的選擇,定然也是前世種下的因,我都只能坦然接受,不然,豈不是對不起我前世所經受的一切?”
天香心頭一顫,猛地撲進馮素貞的懷里,將臉貼緊她的衣襟,聽著那柔軟胸口里砰砰的跳動聲。
前世……前世的馮素貞,經受了怎樣的苦難……
馮素貞被她嚇了一跳,見懷中人微微顫著,一時也有些莫名,便放柔了聲音:“不要胡思亂想那些有的沒的,你且看看當下,看看我。”
天香悶聲道:“看你做什么?”
馮素貞將她從懷里□□,俊俏的眉目悠然舒展開來:“你不覺得,我很好看嗎?”
天香哭笑不得,有心想要捶她一下,卻又覺得舍不得,許久,仍是忍不住道:“是,是,你很好看。你是這樣好的一個人,馮素貞,你可曾想過:若是沒有遇到我,不與我在一起,你會有另外一種人生?”
馮素貞挑了挑眉:“什么樣的人生呢?”
“比方說……”天香磕磕絆絆道,“嫁給哪個比李兆廷更好的男人,生個面貌與你七八分相似的孩子……”
馮素貞微微蹙眉,認真地考慮了一番:“如此,我想了想,好像也還不錯。聽說東方勝在遼東立了個側室,還未娶正妻。憑著以往他對我的情分,若是我嫁了過去,應該過得也不會太差,最多就是遼東那地方太冷了些而已——”她忽然收了話頭,捧起了天香的臉,盯著她強抑著眼淚的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調侃笑道:“還是算了吧,我只是想想而已,我們的公主殿下就要水淹東湖了。若是真的如此,你豈不是要大鬧天宮,殺入遼東?到時候,什么金國十萬鐵騎,哪里是我們天香公主的對手?”
天香有心想罵她,卻不小心哽住了喉嚨,她只得一邊倔強地別過臉把眼淚往回收,一邊澀聲道:“你就不能有點出息?好歹是本宮睡過的女人,難道心眼兒小到要和別的女人去分一個丈夫?你若是要嫁,本公主——幫——你——招——親!”話到最后,是咬著后槽牙說出來的。
馮素貞微微一笑,柔聲問道:“香兒,我問你,你南下這三年,是把這江南一代都走遍了吧?”
天香不明就里,懵懂地點了點頭。
馮素貞斜倚欄干,目光漸漸飄遠:“你這幾年在江南,我卻一直在塞北。你看遍了長江,那你見過黃河嗎?長江水清,黃河水濁。可長江黃河都灌溉了沿岸各地,養育了一方人。不因水清而偏用,不因水濁而偏廢,或清或濁,只要它是水,那就是一樣的用法。”她轉過頭來凝視天香的眼睛,“同樣,嫁人生子,一生無子,也是一樣的活法。”
“就像你站在風雅虛的入口時,你眼前有兩條路,各有風光,各有奇趣。但你的精力和時間都有限,你只能走一條路。若是你選了你喜歡的那條路,自然就會放棄另一條路。”
她走至天香面前,緩緩牽起天香軟綿綿的手掌:“而我,選擇了,那條有你的路。”
天香心頭大震。
她忽然明白了那場前世的夢境中,李襄對李甜所說的那句話:你所能做的,只有按照你喜歡的方式,用心地度過你的一生。
她鼻頭更澀,眼中更濕,但心頭卻是暖意融融。她站起身,情不自禁地環過馮素貞的脖頸,與她交頸相擁。
天香心里清楚,至少此生此世,自己是再也離不開這馮素貞了。
兩人就這么抱了不知多久,天香有些赧然,便想要松開手,卻被馮素貞緊緊箍住:“別亂動,再讓我抱會兒。”
天香無奈:“抱了一晚上還沒夠?”
馮素貞輕笑著把頭埋在天香頸窩,低喃道:“我不過是認了個干兒子,你便胡思亂想傷春悲秋。若是我再不黏著你些,你又八百里加急一狀告到御前怎生好?三年沒見,我恨不得將你揉碎了,與我融為一體才好。”
不知怎的,天香覺得兩人這相擁的姿勢有些熟悉,這場景也仿佛在哪里見過。
她眉頭一皺,猛地掙了出來:“哼,我想起來了,你當初和那李大傻子也是三年沒見,兩人一見面就干柴烈火抱在一處。當年我掛在房外,你還用降魔琴打我,唔——”
馮素貞忙伸手捂住天香的嘴,重新將她扯到自己懷里圈起來:“這都是哪年月的事兒了?公主殿下海量,忘了吧忘了吧!”
天香再度努力掙開來,橫波嗔道:“我又不是你馮相公,我肚子里可撐不了船!想起你們兩個當年郎情妾意的模樣,我現在都快冒火了!”
馮素貞眉峰微聚,側頭嚴肅問道:“那依公主殿下的意思,是需要消‘火’?”
室內靜了片刻,轉瞬喧聲又起,床具傾軋的咯吱聲、衾被衣袂的輕擦聲伴著天香的驚呼一同響起。
“馮素貞,我怕癢,你別鬧!”
“大白天的,你你你這有辱斯文!”
“唔——”
她當年到底是怎么能把馮素貞當作白開水的?分明是沾手就甩不干凈的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