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正濃,漫山楓葉紅透,寺院中的菩提落葉鋪了一地金黃。
獨樂寺大雄寶殿前的菩提樹下,張紹民與顧承恩盤膝對座,煎茶對弈。
“這是舍弟去歲托人從老家帶了與我的巖茶,不知張相爺嘗著可還合口味?”
“香釅醇厚,不同一般。不過對我來說,是有些濃了。顧侯戍守察哈爾多年,想必已經多年沒回過家鄉了吧。”
“唉……韃虜未滅,何以家為……也都是命數使然,若是察哈爾汗早死幾年,我應是能早些脫身……”
張紹民正要出言安慰兩句,忽的目光凝在了顧承恩身后。
顧承恩循著他的目光回頭一看,一個陌生婦人正定定朝二人走了過來。她衣著富貴,容顏清麗,氣韻風流,宛若出世仙子,令人見之難忘。其步履穩健又輕盈,帶著些男子的豪爽,顯見是身上有功夫的。
張紹民身后一個劍眉星目的侍衛見狀,立刻便要拔刀,卻被張紹民喝止了:“單統領,不用緊張,那人我認識。”
她終于走到了二人近前,深施一禮:“經年不見,張大人別來無恙。”
張紹民起身回禮:“當真是許久不見了——李夫人。”
婦人淡然一笑,目光移向顧承恩:“這位,想必就是顧侯爺了。民婦李馮氏拜見二位大人。”
顧承恩微微皺起眉頭:“張相爺,這位是——”
張紹民介紹道:“顧侯爺,這位,是妙州首富的內眷,”他若有所思地停頓了一刻,忽而笑道,“李夫人當年,可是個獨一無二的人物。”
獨一無二的,女駙馬。
馮素貞笑得恬淡:“張大人玩笑了,都是年輕時的荒唐事。”
兩人寒暄一番,說了些別后短長,但其實,他們兩人都是名聲在外的人物,彼此之間那些可為外人道的事,相互間都是再清楚不過。
馮素貞切入了正題:“閑話不提,敢問二位大人,此來妙州是來滅佛的?”
張紹民明白這才是馮素貞現身的真實原因,立即道:“夫人言重了,我等,是來向獨樂寺籌餉的。”
馮素貞笑容清冷,伸出手指,從正在佛殿中移動寶器的兵卒指向了山門外跪了一地的和尚們:“恕民婦見識短淺,張大人使出的,便是這等破家滅門的籌餉法子?”
張紹民淡淡道:“遼東連年進犯,籌餉之事,關乎社稷安危,為了大義,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既然如此,獨樂寺的泥塑人偶變不成真金白銀,”馮素貞話鋒一轉,“不如張大人開個價,我將這獨樂寺買下來,銀錢張大人盡管拿去。留住獨樂寺這一千年古剎,留住妙州府善男信女的一個念想。”
此言一出,張紹民和顧承恩都是一愣,顧承恩追問了句:“此話當真?!”
馮素貞頷首道:“自是當真。”
“那再好不過……”顧承恩剛松了口,就被張紹民打斷了:“夫人若是有意捐餉,倒是可以買下獨樂寺的一部分財貨,可這整個佛寺,我還是要拆。”
馮素貞冷笑道:“張大人是一心要讓這六百名僧人衣食無著嗎?”
張紹民避而不答:“我自有我的道理。”
馮素貞道:“這獨樂寺最值錢的也就是那一尊白玉彌勒。將整個獨樂寺拆了,也不過是多了萬八千兩銀子。若是讓富貴人家捐出百兩千兩,不關痛癢。但對于這些僧人而言,卻是奪了他們的容身之地,棲身之所。張大人如此行事,讓他們如何自處呢?”
張紹民沉吟道:“夫人為何如此為佛寺張目?佛家斷絕塵緣,不過是隱世遁世之舉,若是天底下年輕力壯之人都逃進了寺廟,豈不是荒了耕織,綱紀廢弛?”
馮素貞一愣:“這才是張大人一意逼迫,要趕和尚們離開的原因不成?”她再次冷笑不已,“張大人,難道有了一個和尚廟,所有人就都會來做和尚不成?”
張紹民捻須不語。
今日的妙州李府好生熱鬧,合府下人悉數聚攏在前院中,圍觀夫人買回來的新奇物件兒。
自家夫人為了祈福去獨樂寺上香,卻花了一萬金買了一尊大佛回來——確切來說,是半尊彌勒佛和碎作大大小小的玉塊兒。那名為單世文的禁軍副統領行事太過莽撞,竟在搬運中將這佛寺中最值錢的東西打破了,被張紹民好一通責罵,直說回去要降他的級。
“倒也算因禍得福,張紹民答應我將大雄寶殿和半數僧舍補給我,好歹給獨樂寺的僧人保住了一點遮風避雨的地方。可他還是不依不饒,想將整個佛寺瓦解才遂愿。”馮素貞撫著那半尊殘佛嘆息道。
家中錢財本就是馮素貞在打理,李兆廷對這馮素貞花的這一萬金沒什么概念,只是將玉佛殘片收攏起來,又稀罕地摸著那半尊殘佛,比劃道:“素貞,那些小的做些擺件或者文房都是可以。你看,這么大塊白玉,做成個什么合適些?”
馮素貞心不在焉道:“干脆雕一對石獅子放門口吧。”
李兆廷笑道:“那恐怕擺出去沒兩日就要被人偷了去——”他頓了頓,“襄兒近日來在隨我學棋,找些好木頭鑲個腿兒,剖面做個棋枰也不錯。”
馮素貞搖了搖頭:“那得什么樣的棋子兒才能配得上?太浪費了些。”她想了想,笑道:“就放在庫里吧,待你我百年之后,刻成碑,立在墳前。”
李兆廷驚訝:“這、這不是更浪費了?”
馮素貞笑道:“可這浪費的方式,我喜歡。“
李兆廷順從地笑了笑:“好,好,你喜歡就好,那就留著,給你我百年后用。”
“娘,你看!”年僅九歲的李襄忽然高叫了一聲,將一塊殘片放在手心里,遞給了馮素貞。
“襄兒,小心傷了手。”馮素貞關切了句,朝她手心看去,頓時輕咦了聲。
這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玉佛殘片。說普通,卻又不普通,它恰好碎成了一個胖葫蘆形,而其上的碎紋又像極了人的眉眼——也就是說,這個殘片,像極了一個面目模糊的彌勒。
“娘,你看這個殘片,稍加雕琢,是不是就是一尊小彌勒佛了。”
“襄兒說得是,待為娘稍稍處理下,給襄兒做個掛墜兒也好。”說著,馮素貞從李襄手中拈起了那塊殘片。
驟然間,馮素貞只覺得眼前一花,沒來由地犯了惡心,頓時腳下一軟,險些摔倒在地。虧得李兆廷就在跟前,忙托住了她,一邊喚人去請大夫,一邊急問道:“夫人,夫人,你這是怎么了?”
馮素貞穩住身子,抬頭望向李兆廷,輕聲道:“夫君,我可能是,又有了身孕。”
馮素貞才剛剛懷胎一個多月,大夫反復診了半個多時辰,也不敢給出個準信兒來。倒是馮素貞本就會些歧黃之術,自己心中也有了數,便給包了個大紅封,客客氣氣將大夫送走了。
李兆廷滿心狂喜,在馮素貞床前握著她的手半晌說不出話來:“太好了,太好了……”
卻見馮少卿滿臉憂愁:“吾兒上回生襄兒的時候,便是九死一生,如今年紀上去了,這又有了孩子……”
“既然來了,便順其自然吧,”馮素貞不以為意,喚了管家過來,“林忠,再去給獨樂寺捐些香火錢,將我診出身孕的事情散播出去。”
馮少卿急道:“我的好女兒,這還不到三個月,說出去怕會泄了這孩子的福氣,若是有心人來故意使你勞累——”
李兆廷點頭如搗蒜:“正是,正是。”
馮素貞望著李兆廷道:“不是還有你嗎?再不濟,我們家襄兒也幫得上忙。”
李兆廷無奈道:“夫人,我們襄兒才九歲!”
馮素貞摸了摸女兒的頭發,笑道:“襄兒于經濟上有些本事,讓她幫著算算賬,多少有些裨益——”她目光一沉,“張紹民本意不在籌措軍餉,我出再多的錢也沒什么用,只有所有妙州百姓都出聲,才有用。”
李兆廷啞了半晌:“夫人,我們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就是了,何必要替那不相干的佛寺發聲張目?慈不掌兵,善不為官,張紹民貴為丞相,他所思所慮定然有他的道理。他要戰便戰,要拆便拆,和我們有什么關系呢?”
馮素貞苦笑道:“我豈能不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夫君,你此言是以天眼覷紅塵,但其實,不論是張紹民還是你我,我們都只是上蒼一視同仁的芻狗罷了。既然都是芻狗,憑什么只有他能執行王道,而我們不能反抗呢?”
她目光掃過身邊的至親之人,誠摯道:“戰事一起,覆巢之下無完卵。我們地處京畿,有京城做屏障,或許沒什么危險,若我們是九邊的百姓呢?若是征丁征餉之事直接落在我們頭上了呢?朝廷厲兵秣馬備戰,當真與我等沒有干系嗎?”
馮素貞繼續道:“今日他能輕易將獨樂寺拆了賣了,明日便也能輕易將我等商賈家產收沒用作國事。民之為道也,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若是王道過于霸道,民產想征用便征用,則會民不聊生。夫君,我今日若不為獨樂寺說話,明日,又有誰人為我等發聲呢?”
李兆廷被馮素貞駁得啞口無言,便岔開話題指了指馮素貞的肚子問李襄道:“襄兒,你也和你娘學了診脈,剛好,你給你娘看看脈。”
李襄似模似樣地搭了手指在馮素貞手腕上了片刻:“流利展轉,替替然如珠,應該是滑脈……不過,我覺得娘肚子里還有別的東西。”
李兆廷一愣,緊張起來:“還有東西,難不成是雙胎?不對啊,這一個多月哪里診得出來……”
李襄搖頭嘆氣道:“娘的肚子里呀,裝了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李兆廷啞口無言,馮素貞卻是大笑:“真不愧是,我的襄兒。”
李家到底是將這消息傳了出去。
得知多年未再孕的首富夫人去了趟獨樂寺就診出了喜脈,獨樂寺的山門都險些被求子的婦人們踏平。尋常人家捐贈香油錢,而富商家眷則是徑直捐產贈地,要供養獨樂寺僧人和泥塑。消息越傳越遠,越傳越邪乎,引得不少達官貴人的家眷都動了心,一時之間,不止是獨樂寺,京畿附近的佛寺都迎來了一波又一波的香客。
這錢自然都是往遼東去了,如此一來,便是張紹民也不能對獨樂寺趕盡殺絕。獨樂寺在遭逢寺產被奪、僧徒被遣的磨難之后,總算是留下了一線東山再起的生機。
馮素貞一邊聽著家丁們的回稟,一邊處理著手中的白玉彌勒。
用砂紙稍稍打磨后,又改了幾刀,那個小彌勒便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因她是在碰到這小彌勒的時候診出了孕,府中都說是馮素貞結了佛緣得了善報,她不置可否,用紅繩摻了金線編了,將那小彌勒掛在了李襄的脖子上。
秋去冬來,漕河上凍之前,福建的行商從運河卸了船,帶著浩浩蕩蕩的車隊進了妙州城。
馮素貞挺著肚子在貨車之間挨個巡視,瞧見了那長長的物事,面上不禁浮起了些笑容來:“保存得如此完好,徐當家費心了。”
徐當家哈哈笑道:“夫人,這數十車東西,就屬這幾車甘蔗最為金貴。要知道,這一路山水迢迢,若是有心想要的,多是制成了糖,方便輸送。這鮮甘蔗又長又沉的,若非夫人刻意囑咐,俺老徐是決計不敢買這勞什子回來的。”
“徐當家的辛苦,先去一旁歇息片刻,程賬房自會來與你核賬。老程,結算時候多加一成,是我給徐當家的酒水錢。”
徐當家抹了一把大胡子,大笑道:“夫人慷慨,放眼京畿,俺老徐最喜歡和你們李家打交道!”
馮素貞笑著客套了幾句,待徐當家與程賬房下去后,方才轉過頭來怔怔望著那堆疊如小山一般的甘蔗。
貨物車車入庫,只余下馮素貞面前的這幾車甘蔗。
林管家請示道:“夫人,這幾車甘蔗如何處置?可是存在地窖里以供府上食用?”
馮素貞緩過神來,口氣平淡:“自然是賣了。”
林管家一臉難色:“夫人,這物什可不好定價,千里迢迢而來,太金貴了,尋常老百姓哪里會為吃這一口甜花恁多銀子?”
“無妨,送到京城那幾家鋪子里去,賣了就是。”
林管家細細思忖一番:“夫人說的可是宮里采買司常去的那幾家?”見馮素貞微微頷首,林管家一拍腦門道:“是小人糊涂了,這物什再金貴,皇家總還是吃得起的!我這就去安排!”
他拔腿就走,沒留意馮素貞仍是站在那堆甘蔗前面,一動不動,神色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慢著——”馮素貞忽然開了口。她快步走到車前,抽出根甘蔗,在手里掂了掂:“好了,去吧。”
北地不產甘蔗,多是由南方運載而來。李襄雖是自小生在富貴人家,也是頭一回瞧見這稀奇物什。她踱著步子圍著這丈來長的東西轉了幾圈:“娘,這個該怎么吃呀?”
馮素貞也有些為難,她自是知道這東西應該怎么吃,但畢竟從小規行矩步,還真不知道如何才能斯文優雅地啃甘蔗。
兩人為難了半天,馮素貞笑了笑,傳了下人過來,把那甘蔗帶下去榨成了小小的一碗汁水,讓李襄小口小口地喝了。
她也嘗了一匙,那沁甜的滋味在舌頭上綻開,叫她不由得追憶起了對她來說太過遙遠的過去。
“若真是生了個活潑的女兒,名字叫甜,也是好的……”
每年漕河上凍前,李家總要聯合其他商戶,在漕河邊宴請漕運大大小小的官吏,今年也不例外。
這等生意上的官商應酬,自是不能靠九歲的李襄獨立完成。馮素貞喝了保胎藥之后,與李兆廷一道攜著李襄入席落座,與一眾須眉男子談笑風生起來。
漕運的官員平日里收了李家諸多好處,都斯斯文文地,對馮素貞十分客氣,席間閑聊,氣氛也是輕松融洽。
“明年漕運上怕是會有些變動。”
“哦?什么緣故?”
“漕運總督王祖安教子不嚴,養出了個和朝廷對著干的蠢兒子,連累自己被去了職……”
“聽聞他那蠢兒子原是聰明過的,是科舉不順,這才豬油蒙了心。”
“這科舉確是熬人,咱們北漕督司新來了個主事,聽說是個舉人。可兩次會試不中,他便每日里就在酒里頭逞英雄,我看,遲早是要醉死在酒缸里頭……”
馮素貞暗自盤算著諸多消息對自家生意的影響,忽地起了反應,難受起來,起身離了席,李襄見狀也忙忙跟了出去。
母女二人沿著漕河邊散了散步,吹起了風。初冬的夜晚天朗氣清,圓月高掛,倒映在漕河中也是清清楚楚的明明玉盤。漕河碼頭邊最多的就是酒樓逆旅,而此時此刻,對岸的酒肆正放著咿咿呀呀的戲曲,在初冬寂靜的夜里格外明顯——
“……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
馮素貞足步一頓,呆呆望著隔岸那燈火搖曳的酒樓,神色不悲不喜,只是茫然。李襄好奇道:“娘,這戲你聽過嗎?咱們家每年辦堂會,好像都沒點過這出。”
馮素貞醒過神來,柔聲道:“沒聽過,回頭若是有機會,點了給襄兒聽。”李襄連連點頭。
正此時,一個醉漢擎著酒壺踉踉蹌蹌地走在江邊,跟著那對岸的曲調大聲唱了起來:“……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御街前……哈哈哈,瞎扯,我不曾,我不曾,我不曾啊!”
馮素貞深知不立危墻的道理,便要帶著李襄離開。
誰料,那醉漢望著江中的月影忽然大叫了一聲:“糟了!明月落水!明珠蒙塵!快來救啊,救命啊!”
一邊說著,一邊朝著母女倆沖了過來。馮素貞警覺得很,拉過李襄稍稍側身,那醉漢便一個沒收住,腳下一絆,整個人栽進了江水里。
他在冰冷的江水里撲騰掙扎著,酒醒了大半,一邊喊著救命,一邊猛地往江岸上爬。
那修著木頭棧道的江岸吃不住他的掙扎,轟然崩塌,連帶著江邊的李襄也受了連累,落入了江里。
馮素貞大急,她雖武功高強,卻是不會水,加上懷了身孕,動作多有不便。眼下只能是探出身子,伸手去拽在水中浮浮沉沉的女兒——“襄兒,別怕!”
女兒家身子軟不吃力,馮素貞抓了幾次都沒抓住,不由得大急,直接拽住了李襄頸間的彌勒,竟然一把將女兒拉回了身邊。那編了金線的繩子在李襄離水之際猝然斷裂,得虧馮素貞功夫不弱,這才接了個正著。
她怕女兒生了風寒,忙將女兒護在懷里,高聲呼救。卻見那江心的醉漢似乎是徹底醒了酒,竟然自己游回了岸邊:“我……我竟忘了,我生在浯河邊,我、我是會游泳的啊……”
馮素貞又氣又恨,恨不得把那醉漢再扔回水里去。
酒樓里跑出了數人,有人把那醉漢扳過來一看,驚呼起來:“楊主事!怎么是你?!”
翌日,北漕督司的楊主事提了些禮物上李家致歉,險些被李兆廷打了出去,倒是馮素貞客客氣氣將人迎了進來。
李家正請了名醫為母女兩個查脈息。李襄自小身子康健,雖是一時受了寒,因馮素貞救得及時,倒也沒什么大礙,只是診到了馮素貞時,老大夫眉頭一皺:“夫人本就懷相不好,如今受了寒,需要好生調養啊……”
楊主事羞慚不已,清俊的面皮漲得通紅:“我去買兩棵百年參,給夫人好好補補身子!”
“慢著——”馮素貞叫住了他,“楊主事且留步,我有點東西,需要主事大人看一看。”說著,下人傳上來一張紙。
楊主事看清了上面的文字,頓時一愣:“夫人這是何意?”
“酒中從無真英雄,楊主事到底是明珠蒙塵,還是魚目混珠,還需要閣下自己證明。”
楊主事一咬牙:“敢借紙筆一用!”立即有下人引著他去了李府的書房。
李兆廷不明就里:“夫人,你讓他寫的什么?”
馮素貞淡淡道:“十年前恩科的會試題目。”
楊主事在李家的書房里寫了一天一夜,直到天明時分才丟了筆,趴在桌上睡著了。
待醒來時,書桌前站了一個人,是馮素貞正在翻看他所寫的答卷。
正午的陽光從窗欞灑落下來,照在她格外認真的清麗臉頰上,勾勒出半明半暗的陰影,當真是美人如畫,美得不甚真切。
楊主事錯開眼,低下頭,看到手邊有另一摞答卷。讀書人看到字紙便忍不住,他展開那份答卷,看了起來。
他不覺入了迷,逐字逐句讀了下去,直到前方悠悠傳來一聲問:“楊主事,這答卷比你的,如何?”
他結結巴巴道:“狀、狀元之才!”他猛地抬頭望向馮素貞,心中起了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這是夫人寫的?”
馮素貞避而不答:“自前明科舉以來,學者莫不記誦帖括,茍趨一世。我見楊主事刻勵為文,不襲陳言,不見那些腐朽氣,讀之令人神清……”
楊主事心頭豁亮,動容道:“夫人懂我……”
二人從秦漢、唐宋諸大家講起,講開闔變化、首尾埋伏之法,又講到如今制藝多以斤斤格套,難免不出前人窠臼,不知不覺,竟過去了一個下午的工夫。
“你前番兩次會試主考都是張丞相,他的喜好,和常人不同。他聰明自負,好打機鋒,便見不得別人和他一般,你與其曲筆文字,不如開門見山。若是公子從此戒了那杯中物,重整旗鼓,明歲的會試,定然能金榜題名。”
楊主事似有所悟,忽地跪下行了大禮:“臨沂人楊澈,謝夫人點撥!”
待楊澈辭別而去,李兆廷這才向馮素貞問道:“素貞,何苦如此勞動自己去點那爛酒鬼?”
馮素貞輕聲一嘆:“兆廷,倘若你我還在官場,是不是說話的聲音也響亮些?”
李兆廷搖搖頭道:“素貞,那官場不適合咱們。”
“難說適不適合,只是你我都別無選擇。”馮素貞笑了笑,“這個楊澈,還有選擇余地的——權當我結了一份善緣吧。”她從書架上抽出一卷《邯鄲記》,眉宇平和,倚著養和讀了起來。
冬日漸深,馮素貞漸漸顯懷,便越發不去管生意上的事,每日在府中帶著李襄讀書,琢磨著給肚子里的小家伙取個什么樣的名字。李兆廷生怕她悶著,又怕請堂會累著她,便干脆將自家茶館里的說書先生請進府中為馮素貞講故事。
馮素貞博聞強識,胸中自有天地,哪里需要旁人為她講故事,那說書先生也就只能撿著時興流傳正廣的江湖野聞講給她聽。
“——那山大王的眼神落在了少年手里的甘蔗上,頓時有了合計:‘這么說,閣下就是江湖馳名的烏鴉嘴聞臭大俠?’”
“‘呸,兀那山匪,本大俠明明是神算子聞臭大俠!’”
“山大王把臉別過:‘哼!不知聞臭大俠來此有何貴干?’”
“聞臭傲然應道:‘妙州李家的這趟貨,小爺我保了,兄弟們去別處發財吧!’”
“山大王桀桀怪笑:‘哇呀呀,好個不知好歹狗拿耗子的聞臭,敢阻爺爺們的財路,兄弟們,上!”
“霎時間,刀光蔗影往來劈砍,雙方對拆了兩三百個回合,那山大王體力不支,跪地求高:‘爺爺饒命!小人愿將小女獻與大俠做妾,且留了小人這條狗命吧!’”
“聞臭見他女兒生得風流標致,心中暗暗稱嘆:窈窕佳人,奈何做賊……”
聞臭大俠在京畿一帶名聲不小,他人在江湖,自是故事不斷。關于他的故事,說書人在茶館中講了不下千百場,往往聲情并茂唾沫橫飛,令聽者只覺得那故事中的人活靈活現宛在眼前,由是每逢開講,總能博得滿堂喝彩。
可他這回卻是認了栽,不論場下其他人如何隨著他的鋪陳轉折或喜或怒,堂中那個溫婉清麗的李夫人都不見任何情緒波動,只是滿目沉凝,宛若無波古井。
說書人心里犯起了嘀咕:這李夫人,當真是個無情人吶……
冬去春來,遼東戰事吃緊的消息也傳了出來。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春末時分,獨樂寺的桃花,依舊灼灼動人。
張紹民在桃花樹下端詳了片刻,余光里忽地出現了一道人影。
他轉過身子,笑道:“這住持和尚是不是被我嚇破了膽,怎么每次我一來,都要去勞動夫人過來當說客?”他目光一閃,“夫人身子沉了,還是當心些。”
馮素貞笑了笑:“看來,張大人這次不是來拆這佛寺的。”
“我此來妙州,本是想見見故人。可是,早已經物是人非,又覺得自己矯情,所以,便想來這佛寺來靜靜心。誰想到,竟還是遇到了故人。”張紹民在石椅上鋪了褥子,請馮素貞落座。
馮素貞揶揄道:“去年還一心要滅佛的人,也需要到佛寺來靜心么?”
張紹民笑道:“我是張丞相沒錯,可我,也是張紹民。”
這一句話就打消了上次見面時劍拔弩張的隔閡,兩人拉拉雜雜地敘起了家常。
“我此來倒還真不是因為大人的緣故。去歲我女兒落了水,若不是彌勒保佑,怕是不堪設想。只是我那時候月份不穩,多有不便,這才拖到了今日才來還愿。方才在住持那邊解了簽文,得知大人在此,我特意過來拜見。”
張紹民關切地追問了幾句,嘆道:“令嬡沒事,真是萬幸。我也有個女兒,身子骨弱,開春又生了場大病,至今還是咳疾未愈,叫我疼惜不已。為人父母之后,我這心腸是越發軟了……”
馮素貞從袖中掏出一樣物事,推給了張紹民:“張兄既然有諸多煩惱,不妨將這個彌勒拿去。”
張紹民擺擺手:“李夫人,我可不信佛。”
馮素貞道:“小女落水得以平安,與此白玉彌勒有莫大的關系。張兄若是不信,就別把它當是個佛,只要當它是個雕刻精美的物件就好。”說罷,便將這彌勒的來歷說了一遍。
張紹民沉吟片刻:“這佛,竟是李夫人親手刻的不成?那我便卻之不恭了。”
“大乘佛教中觀學說有云,內識生時,似外境,”馮素貞垂首敬道,“惟愿大人如此佛,量大福大,大肚能容天下難容之事,則自然諸事順遂。”
張紹民知道她意有所指,便點了點頭,謝道:“借夫人吉言。”
二人又聊了陣子,張紹民還有政務,便起身拜別,馮素貞頓了頓:“張大人,我還有一問,想向大人請教——當年,你和天香公主,為何會沒有成婚呢?”
“公主想要的東西,我給不了,所以我給了她更好的東西,”張紹民面上浮起一絲笑,“自由。”
馮素貞有些恍惚——自由啊……
張紹民出了獨樂寺,禁軍副統領單世文上前稟道:“大人,可是要尋妙州知府向本地富賈籌餉?”
“罷了……”張紹民摩挲著手中的白玉彌勒,“那軍餉,我自江南想想法子,權當我給故人一個面子吧……”
馮素貞生產不順,耗了一天一夜的時光,才在第二天的黃昏生下了次女。
眼睜睜看著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從產房中源源不斷地端了出來,明明是悶熱的夏日,李兆廷的心卻好像掉進了冰窖里。嬰孩的啼哭聲終于響起時,他再也顧不得下人的阻攔,徑直沖進了產房中,頓時覺得整個人的血都被抽空了。
他跪在床前,攥著妻子的手,顫顫巍巍地去觸碰妻子面白如紙的臉頰。
嬰兒是睡著出生,被穩婆打醒后啼哭不止,馮素貞掙扎著將她抱過,氣若游絲地笑了笑:“是要將你打一打,我為你耗了這么久,你卻睡得開心。‘一枕余甜昏又曉,憑誰撥轉通天竅’,夫君,她既是睡著出生,又長得如此宜嗔宜喜,看著就叫人心里甜——便叫了‘甜’吧。”
李兆廷連連道:“好,好,好,你喜歡叫什么都好。若是不喜歡,以后再給她改。”
馮素貞依依不舍地把孩子交給身邊的侍女,強忍著痛揚起了嘴角:“兆庭,你我相攜相伴著過了這么多年。這一關,我怕是挺不過去了。”
李兆廷喉嚨哽住,連連搖頭:“別說了,別說了,你省省氣力……”
馮素貞依舊殷殷囑咐道:“……你不必為我守身,你這個粗疏性子怕是照顧不好這家里,所以納妾、娶妻,怎樣都好,不必為我守著。但是襄兒未出閣前,得讓她替你掌家。”
李兆廷淚如雨下:“素貞,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馮素貞面色蒼白,眸中卻是閃著熠熠生輝:“兆庭,照顧好我的女兒。”
驟雨襲來,天地變色。
馮素貞忽地眼前白光一閃,過往種種云煙過眼,歷歷在目。
一張經年未見的容顏忽地躍入眼簾,一顰一笑,宛在眼前。
馮素貞呼吸一緊,驀然間腦海里浮出了三個月前在獨樂寺求簽時,住持了緣和尚為她解簽的場景……
了緣和尚接過簽文,一再拜謝:“前番獨樂寺得以保全,皆仰仗檀越大恩。檀越厚德高義,將來定得果報。”
馮素貞搖了搖頭:“我是有心為善,也是為了自己,哪里圖什么果報?”
了緣道:“種善因,必定得善果。”
馮素貞再搖頭:“正如那簽上所云,我今生也就這樣了,所謂的善果,也不過是平安終老罷了。”
了緣定定望了望馮素貞的面相:“此簽,或許不應該這樣解。”
馮素貞自嘲笑道:“那住持說說看,我這一簽,是什么意思呢?呵,‘深鎖重門飛不去,巫山何日夢襄王’……真是好一支下下簽。”
了緣慢吞吞道:“佛家修今生,求來世,此簽對應的不是今生,而是來世。若是檀越有什么愿望,不妨在心底對著彌勒慈氏講,說不定,就能成真呢。”
馮素貞微微一怔,輕輕捻著袖中的彌勒佛,輕聲嘆道:“我沒什么愿望,既然這一世深鎖重門,只剩了做夢的權利,那我也就求來世一個自由吧。”
……
馮素貞血氣大虧,仗著內功撐著到了半夜驟雨初歇,終于到了瀕死時分。
明月于云中恣意穿行,終于從云層中露出臉來,將清霜一般的月光灑在她慘淡的面上。
“雨入空階滴夜長,月行云外借孤光,獨將心事步長廊……深鎖重門飛不去,巫山何日夢襄王,一床衾枕冷凄香。”
馮素貞喃喃念著,合上了雙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