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在最東頭, 天亮以后, 外面傳來刻意壓低的話聲。
九寧抱著厚實的被褥坐起來, 揉揉眼睛。
眼前的大帳很陌生。
她了會兒懵, 一時沒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方。呆呆地坐了一會兒, 慢慢回想起昨天的事,她現在睡在周嘉行的帳篷里。
帳簾掀開,兩個仆婦進來服侍她梳洗, 見她醒了, 捧著連夜裁好的衣裙上前。
九寧脫下寬大的衣裙, 換上一件縷金孔雀銜花束紋窄袖翠羽錦袍, 腰上束玉帶、系彩絳,腳踏一雙不怕雨雪的蠻靴。錦袍不大不, 很合身, 勾勒出娘子纖秀的線條,加上昨天梳的一頭麻花辮子,她現在完全是胡族少女的打扮。
仆婦們為九寧戴上一串珠瓔珞, 捧著鏡子笑道:“娘子瓊姿花貌, 就該好好打扮。”
銅鏡中的少女精神飽滿、雙頰暈紅,九寧低頭整理衣襟,翻來覆去一夜, 辮子幾乎沒亂,用不著重新梳, 倒是比髻方便, 出門在外還是這種型更省時省力。
仆婦出去, 不一會兒送來朝食。集會已經喧鬧起來,胡餅是剛買的,餅皮金黃酥脆,撒了一層芝麻。
九寧坐下吃朝食,問:“蘇哥哥呢?”
仆婦笑著回:“郞主過會兒就回來。”
九寧怕自己貿然跑出去會給周嘉行添麻煩,吃飽喝足,背著雙手在帳篷里轉圈消食。
集會上人聲嘈雜,遠處的吆喝聲越來越響亮。
轉了一圈又一圈,日頭爬到半空時,帳篷外響起周嘉行和親隨話的聲音。
九寧揭開帳簾一角,探出腦袋。
周嘉行背對著帳篷站著,幾個親隨垂手站在他面前,聽他吩咐。
“我已經卸下副領之職,你們可以回商隊聽從城主或者少主,亦可以繼續追隨我。”
親隨們面露詫異之色,疑惑了片刻,單手握拳,躬身道:“屬下愿繼續追隨郞主,郞主去哪兒,屬下們便跟去哪兒。”
“好。”
周嘉行聲音平靜,揮手命親隨們退下,回過頭,對上九寧鬼鬼祟祟的視線。
九寧沒有躲開,仰著臉朝他笑了笑,眼眸如星,笑睫烏濃。
周嘉行頓了一下,轉身走進帳篷。
昨天多虧他搭救,九寧還沒好好謝他,掀開帳簾讓他進來,把食案拖到他跟前放好,“哥,胡餅和肉粥還是熱的。”
周嘉行掃一眼食案上收拾得干干凈凈的碗碟,“我吃過了。”
九寧喔一聲,彎腰老老實實把食案拖回去。
走到外間,倒了杯水,加了塊酥酪充當煮茶,捧到周嘉行手邊,“哥,吃茶。”
讓她煮茶是不可能的,她不會,帳篷里也沒有煮茶的爐子。
周嘉行接了茶杯,道:“坐著罷。”
他沒有吃茶,整理好昨晚看的賬冊,掀簾出去,賬冊交給城主的仆從。
“我已經分門別類放好,都在這里了。城主若有疑問,可以喚我。”
又拿出一些鑰匙、木牌之類的憑證物件,一并交出。
仆從接了賬冊,暗暗道:郞主辦事就是利落,看來他放棄副領之位不是一時沖動,這些賬冊不可能一下子整理好,昨晚郞主和少主搶人的時候肯定已經打算好了。
仆從回蘇慕白的帳篷復命。
看到打理好的全部賬冊和鑰匙,帳篷里的人明白周嘉行剛才的話不是意氣用事,再大的怒火也平息了。
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壯漢嘆息了一聲,:“蘇晏敢作敢當,我們沒什么可的。閃舞網”
其他人跟著點頭。
蘇慕白沉吟半晌,示意仆從收好賬冊,道:“副領一職的新人選我還沒想好,你們回去想想誰合適,還是和蘇晏那次一樣,每人可以推舉一個人選,支持者最多的那個當選。”
眾人應了,告退出去。
阿延那迫不及待,笑嘻嘻湊到自己父親身邊:“父親……”
蘇慕白一巴掌拍開自己兒子:“你不止和蘇晏差得遠,也比不過族里其他優秀的兒郎,別做白日夢了。”
阿延那咬牙切齒,含恨出了帳篷。
……
周嘉行處理好交接的事,叫來今早跟著城主蘇慕白一起回來的親隨懷朗,“你見過九娘,熟悉周家,這幾天你不必管商隊的事,寸步不離地跟著她,若有異動,先帶她離開,走水路回江州。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暴露她的身份。”
懷朗愣了一下:“九娘?”
九娘不就是郞主那個身份尊貴的異母妹妹嗎?郞主離開江州的時候,周家只有她追了過來。聽她現在是縣主了,還有自己的食邑呢!
周嘉行嗯一聲,“她在我帳篷里。”
懷朗反應過來:他今早剛回來就聽商隊的人議論紛紛,郞主和少主為了搶一個娘子鬧得很僵,為了那個娘子,郞主還自愿交出副領之位……原來昨晚郞主搶來的娘子是九娘啊!
商隊的郎君們成家早,郞主這個年紀正好是開始親的時候,他們還以為郞主終于開竅想要娶妻呢!
看來阿青他們白激動了。
懷朗暗笑,按下此事,疑惑道:“郞主,九娘不是在江州嗎?怎么會被馬賊擄去?”
都督剛剛冊封為縣主的孫女無故失蹤可不是事,鄂州和江州離得不遠,他們此前竟然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讓人去查了。”
正著,兩個身披白氅衣的親隨跑過來,拱手道:“郞主,我們打聽過了,江州那邊確實有些動靜,來往商隊都要嚴加盤查,每個關卡都有江州兵把守,不過周家沒有傳出娘子走失的消息。據周家三郎帶了一隊人馬往北邊迎接周都督去了。”
九寧身份不一般,若傳出她被人擄走的消息,江州民心不穩,周家不想節外生枝,對外隱瞞了九寧失蹤的事,派人秘密抓捕朱鵠一行人。周嘉暄以迎接祖父為名,帶著人一路追查,往北邊去了。
周嘉行昨晚就猜到會如此,周都督不在江州,周圍虎狼環伺,周家一切以江州安穩為重,不敢擅動,不會為了一個娘子大動干戈,只有周嘉暄關心妹妹安危,會為了九寧奔波。
他沉聲吩咐:“不必驚動周家其他人,送信給周嘉暄,告訴他九娘在我這,我會親自送她回江州。記住,信必須送到周嘉暄本人手上。”
親隨應喏,又道:“九娘的那幾個和她一起被抓的娘子找到了,郞主找他們要人,他們沒有二話,不肯收錢。”
周嘉行道:“記下他們的名姓。”
親隨點頭應是,拍一下腦袋:“只有那個叫張四娘的……那支買走她的商隊做的生意不大,昨晚換到瓷器和絲錦已經離開鄂州,沒人知道他們下一程會去哪兒,怕是尋不回來。”
周嘉行蹙眉,想起昨晚要不是九寧抱著他的腿呼救,他未必認得出她。
她那么愛漂亮,故意和周百藥對著干時都裝扮鮮亮,這一次是真的吃苦頭了。
再晚一步,她會被帶到哪兒去?
“給張家送信。”
“是。”
周嘉行再回到帳篷的時候,九寧還是在轉圈。
無事可做,不能出去,又不能隨意翻動周嘉行帳篷里的陳設物件,她也只能轉圈了。
周嘉行掀開簾子,看到手背在背后、茫無目的轉圈的九寧,嘴角扯了一下。
她生得好看,麻花辮子挺適合她的。
九寧沒看到周嘉行,轉著轉著轉到他跟前,迎面撞進他懷里。
“哥!”
她忙站好,笑著讓開。
周嘉行拔步往里走:“商隊還要停留兩天,你先待在我這里。我已經讓人給周嘉暄送信,到時候我送你回去。”
九寧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后,嗯一聲,抬起眼簾覷他一眼,“哥,謝謝你。”
她沒有想到會從周嘉行這里得到妥帖的照顧,他之前一直不怎么想理會她,每次看到她都面無表情。
周嘉行沒話。
過了一會兒,起張四娘的事。
昨晚九寧請周嘉行幫忙尋人,他派人去各個商隊傳話,今天一早除了張四娘之外的人已經找齊。
“其他人都找回來了,她已經走遠,不知道去向。已經讓人去報信,張家是鄂州豪族,找到她不難。”
想起那個拉著自己的手哭哭啼啼的娘子,九寧嘆息一聲。
但愿張四娘和她一樣運氣好,能早日回到張家。
她神色黯然,耳畔忽然傳來一句:“你告訴別人自己叫蘇九?”
啊?
九寧茫然地抬起頭。
周嘉行已經扭過頭去了,側臉冷冰冰的,好像剛才那句不是從他嘴里問出來的。
九寧回過神,正要答,周嘉行轉過臉來,神色如常,淺色眸子沒有一絲波瀾,道:“我讓懷朗跟著你。”
著一撫掌。
懷朗應聲入簾,朝九寧躬身拜了拜。
周嘉行吩咐道:“我有事要忙,帶她出去逛逛集會。”
懷朗應是。
九寧想起昨晚占了周嘉行的床榻,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睡的,怕耽擱他的正事,跟著懷朗出了帳篷。
懷朗笑著朝九寧拱手,道:“上次得罪九娘了。”
那次在長廊,懷朗把九寧嚇得不輕。
九寧搖搖頭,一揮手:“我早忘了。”
要不是懷朗這一躬身,她還真想不起他就是那晚拔刀的虬髯大漢。
見她對答爽朗,懷朗輕笑,“集會很熱鬧,我帶著您去逛逛?”拍拍自己的袖兜,“郞主給了幾錠金餅,您想買什么都行。”
在懷朗看來,郞主雖然對這個妹妹不怎么熱情,但天底下做哥哥的都想在妹妹面前當一個大方的兄長,他今天的任務就是帶著九寧買、買、買,絕不能氣。
有周嘉行的保證,很快就能回家了,九寧心情放松下來,點點頭。
兩人一前一后離了帳篷。
“哐當、哐當”,接連幾聲砸響,帳篷外的親隨眼見著九寧走遠,手中佩刀掉落在地。
昨晚他們親眼看見郞主抱了個丑娘子回來,之后除了伺候的仆婦以外,再沒有其他人出入帳篷,眼前這個光彩照人、俏麗嬌艷的少女是從哪里蹦出來的?
幾人張大嘴巴,對望一眼:難道這個美麗的少年女郎就是昨天那個丑娘子?!
這不可能!
可郞主沒帶其他人進去……除了她以外,還能有誰?
親隨們一直在帳篷外戍守,聽見帳篷里時不時傳出郞主和丑娘子話的聲音,語氣淡淡的,但是已經是難得的溫和了。
另一道又嬌柔又清脆的嗓音自然是丑娘子——不,現在不能叫她丑娘子了。
這娘子哪里丑了,分明是花容月貌、天生麗質,比瑟瑟她們還要美十倍!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像是會話一樣,笑盈盈地掃他們一眼,他們登時心跳劇烈,手腳僵,呆呆的一個字都不出來。
不,哪里是美十倍,分明是美二十倍!三十倍!
幾人呆若木雞,愣愣地目送九寧的背影遠去。
半晌后,親隨阿青撿起地上的佩刀,道:“原來郞主火眼金睛,不僅擅長辨認寶石,還擅長識美人!”
其他人點頭附和:“這才是真本事呢!平時郞主不顯山不露水,功夫都藏在里頭!”
眾人心里同時閃過一個念頭:難怪郞主連副領都不做了!
阿青摸摸下巴,笑呵呵道:“娘子生得這么漂亮,少主待會兒要是看到……”
其他人跟著呵呵笑,反正郞主已經把人搶過來了,就讓少主眼饞去吧!
……
九寧一路往西走。
來往商隊成員看她年紀雖,姿色不凡,眸中閃過驚異之色,細細打量她幾眼,再看一眼她身后鐵塔似的懷朗,又看她頸間戴著郞主的珠瓔珞,腰上玉帶嵌的寶石也像是郞主前不久從海商那兒買的,再看她是從東邊最大的帳篷走出來的,一個個猶如被雷劈過一樣,傻站在原地。
郞主搶的丑娘子會變臉!
九寧沒有錯過他們臉上目瞪口呆的錯愕表情,輕哼一聲,“我長得很奇怪嗎?”
她從來不覺得胡人長得奇怪,這些胡人卻跟看稀奇一樣看她,沒見過中原漂亮娘子嗎?
懷朗失笑,不是她生得奇怪,而是生得太漂亮了。
集會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各地客商在這里交換彼此想要的貨物,胡人主要售賣北方的皮貨、塞外的牲畜、毛皮、西域的瑪瑙、玉石,密林深山罕見的藥材,造型新穎的銅器、銀器,南洋的香料,用以交換中原精美的絲綢、瓷器和南方的茶葉。
香料、玉石在長安等地價值百金,但在集會上,因為胡人帶來的貨物太多,價格一降再降,即便如此,胡人們仍然滿臉笑容,只要能換回絲綢茶葉,他們仍然能賺個盆滿缽滿。
九寧對中原的貨物沒興趣,這些東西遠不如崔氏留給她的精美。塞外的貨物她又大多用不著,那些銅器、銀器很漂亮,但太笨重,不好攜帶。
她想起周嘉行今早回來的時候革帶上的一把彎刀好像不見了,那把彎刀很別致,她昨天抱著他哭的時候被刀柄刮了好幾下,印象深刻。
“懷朗大哥,蘇哥哥在忙什么?”
懷朗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九寧口中的“蘇哥哥”的是誰,忍笑道:“郞主剛剛卸下副領之職,要把交接的事情做好。”
“哥哥不當副領了?”九寧抬起頭,“為什么?”
懷朗看她一眼。
原來她還不知道,郞主沒有告訴妹妹么?
九寧瞇了瞇眼睛,“是不是因為救我的事?哥哥得罪阿延那了?”
懷朗搖搖頭,和她了周嘉行之前立下的規矩。
九寧沉默下來。
周嘉行這個副領的位子得來不易,不當就不當了……
他不是不想認她這個妹妹嗎?為什么愿意為她放棄這么多?
而且救了她之后一句不提自己的難處,只要送她回家。
九寧心里五味雜陳。
日上中天,晴空萬里無云,皚皚積雪反射日光,光華耀目。
幾百頂帳篷沿著山腳排開,所有人都擺出自家貨物高聲叫賣,集市越來越熱鬧,每個攤位前都擠滿了人,到處鬧哄哄的,話必須扯著嗓子吼。
昨天那些馬賊已經離去,九寧轉了一圈,買了些方便帶的皮子、寶石,想著皮子可以給周都督和周嘉暄做大氅或是護膝。最后左挑右挑,挑了一把趁手的彎刀。
攤主自吹自擂,他這把彎刀是什么精鋼石煉制的,要價一百金。
懷朗一個兇惡眼神拋過去,攤主哆嗦了兩下,立刻改口,只要三十金。
最后成交價是五匹絹布。
九寧捧著彎刀回帳篷,心想自己身無分文,這回只能用周嘉行給的金餅買禮物送他,人家借花獻佛,她是借花送花。
等回到江州,她得記著挑幾樣舉世罕見的寶物送他才行。
中午商隊成員6續離去,周嘉行的事情似乎處理好了,九寧回到帳篷時,他一個人靠坐在榻邊,閉著眼睛憩。
九寧放下剛才集會上買的東西,躡手躡腳走近,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濃密的卷隨意披散,兩道輕擰的濃眉,鼻子挺拔,唇有些薄,眼周一圈微微泛青,看起來疲憊不堪。
九寧歪著腦袋看他,伸手想撥開他臉上一縷卷,手指還沒靠近,周嘉行霍然睜開眼睛,淺色眼眸迸射出兩道冰冷的警覺目光,右手快似閃電,牢牢扣住她的手腕。
另一只手探向她的脖頸,手指按在她頸間血管上,指腹粗糙。
九寧一動不動,等了幾息,輕輕喚一聲:“二哥?”
輕柔的呼喚。
周嘉行劍眉輕蹙,瞳孔恢復成正常狀態,看清面前的人是她,迅收回手。
他揉揉眉心,沒有解釋什么。
在集會轉了一圈,九寧口干舌燥,給自己倒了杯白水,咕咚咕咚喝完后,也給周嘉行倒了一杯,送到他跟前,“你忙完了?”
周嘉行接過茶碗,看一眼她雪白的脖頸,唔了一聲。
九寧拿出剛才買的彎刀,雙手捧著,“二哥……你以后不做副領了?”
周嘉行仍然面色冷淡,嗯一聲。
九寧坐到他身邊,手夠到他腰間革帶,解開上面的皮扣。
周嘉行低頭看著她。
九寧朝他一笑,把剛買的彎刀系上去,還拍了兩下。
“二哥,你不做副領了,以后怎么辦?”
周嘉行掃一眼彎刀,挪開視線,“族中所有人都經商,城主身兼幾職,既是城主,也是商隊領,還是薩寶,我雖然不是商隊副領了,依然是城中衛率,保護商隊成員安全。”
過了一會兒,又道,“你不必介懷,我是城中衛率,阿延那依然必須聽命于我。”
九寧緊挨著他,壯著膽子搖搖他的胳膊,看他臉上沒有露出什么嫌惡的表情,繼續搖,“二哥,如果阿翁請你回來,讓你領兵,你愿意回來嗎?”
周嘉行望向帳篷里的山水六曲屏風,搖了搖頭。
“這兩天我不能離開,等集會散了,我先送你回江州。”
他起身出去了。
九寧雙手托腮,鮮潤的嘴唇嘟起,有點不明白現在的狀況。
周嘉行愿意救她,細心照顧她,派人保護她,嘴上卻不肯承認……這是為什么?
他行事直來直往、磊落干脆……應該不是這么別扭的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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