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日本諺語“叢云遮月,花遇風暴”所說,美好的事物總是容易招致破壞,櫻花往往會被突然造訪的狂風暴雨殘忍地刮落,給春天添彩的櫻花散落時這般瀟灑也令人們對其愈加憐惜。
特別是“年輪”不斷增加的人們,更是因櫻花的短暫易逝而對其情有獨鐘。
706室的足立先生帶著夫人去隅田川沿岸賞櫻花,可是看著爛漫盛開的櫻花,他卻流出了眼淚。
“他這人真怪。”
據說夫人不明白丈夫為什么落淚,心里直納悶,后來才聽丈夫說,一想到“這么美的櫻花,還能看幾年哪”就禁不住流下淚來。
這也難怪,這位足立先生今年八十五了,可能是因為兩年前做了前列腺手術,他對自己的健康沒有了自信,此時一看見美不勝收的櫻花,便不由悲從中來。
在和煦的春光照耀下,看著花團錦簇的櫻花,年輕人、中年人和老年人,因年齡不同而感受迥異也是很自然的。
如此讓人感慨萬千的櫻花,凋謝數日之后,人們居然會很快地將它們忘卻,開始期待下一季萬千美景了。
從連翹、四照花、海棠花、杜鵑花、丁香花,到山野里生長的辛夷、黃梅、馬醉木、櫻桃等等可謂百花繚亂,從原野、山谷到城市街道無處不是花的海洋。
這些花競相登場,爭奇斗艷,于是乎,人們對于櫻花的深深憐惜便被迅速淡忘,轉而欣賞起新綻放的鮮花來了,這也可以說是自然規律吧。
同樣,來棲和所有員工都因堀內先生的死亡受到強烈的刺激,但這件事從人們的記憶中急劇消退,也是由于公寓里又發生了新的事件。
其中一件是堀內先生去世半個月后,圍繞立木重雄先生發生的爭風吃醋事件。
第一個向來棲報告的是咨詢員小西由美子。
“發生了一件麻煩事。”
小西動不動就愛說“麻煩事”,跟口頭禪似的,來棲已習以為常了。
“江波小姐從607室的立木先生的房間里出來了。”
光是聽名字,來棲和具體是誰對不上號,他就讓小西說得詳細一些。小西說,住在607室的立木重雄是七十五歲的男性,從他的房間里出來的江波玲香,是住在708室的七十三歲的女性,而且,時間是在清晨五點左右,看當時的情形,估計她是在男性的房間里過夜了。
“有人看見了嗎?”
“值班的平田先生在巡回的時候……”
據說平時他都是在五點以后巡視,只是昨天夜里,稍微提前了一些。
“他趕緊躲在走廊拐角里了,江波女士好像沒看見他?!?/p>
這就是說,天還沒亮的時候,一位女士悄悄地從男人的房間里出來了,而且是一位七十三歲的女人從七十五歲的男人房間躡手躡腳地走出來的。
聽到這兒,自然會認為兩人之間有不一般的關系。
實際上,兩人吃飯的時候也都是坐一張桌子,聊得特別熱乎。
此外,江波玲香這位女士還當過第一代空姐,眉清目秀,身材高挑,一向穿著很講究,比實際年齡顯得年輕十歲。而立木這位男性曾經當過地方上的民營廣電局長,退休已經五年了,但他鼻子下面蓄著白胡子,高高的個子,風流倜儻,對女性又溫柔和藹,可與日本動漫人物“長腿大叔”相媲美。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位“長腿大叔”和原空姐成了共度良宵的關系,真是意想不到,不過現在看來,也算得上挺相配的一對兒。
“后來呢……”
說心里話,這么點兒事就驚慌失措的話,怎么當得了這種老年公寓的當家人呢?
聽來棲這么問,小西咨詢員緊鎖眉頭,說道:
“兩人又不是夫婦,可一整夜都待在一個房間里呀?!?/p>
小西三十二三歲的樣子,以前從事過服裝方面的工作,后來學習社會福利專業,并取得了資格,自己主動要求到“Et Alors”來工作的。因此,對于入住者的各種各樣的問題,她都非常認真,只是對于男女之事過于嚴厲了些,可能跟她還是獨身有點關系吧。
“再說,還是女的主動跑到男的房間里去……”
“也說不定是男的請她去的呢?!?/p>
“不會的,絕不可能。肯定是江波女士自己主動去的,她就是這樣的人。”
既然咨詢員這么說了,來棲也只能同意了。
“怎么處理呢?”
“先看看情況再說吧。”
“我覺得這樣不太好?!?/p>
聽見小西小姐少有的強硬口吻,來棲抬起頭來,小西咨詢員斷然說道:
“我看那個老太太,被人家給玩了?!?/p>
“注意,注意,可不能這么叫啊。”
在“Et Alors”里,無論多大歲數,都不稱呼“老大爺”和“老太太”,必須稱呼其姓名。比如男性的話,稱呼“立木先生”,女性的話,比如“江波玲香”,就必須稱呼“江波女士”或“玲香女士”。
這是來棲去美國學來的。在美國,如果不認識的話,叫人家“老太太”,一般人是不會理睬你的。如果還這么叫的話,人家就會生氣地說“我不叫老太太”。還有的人會譏諷地回敬一句“我可沒有你這么個孫子”。
的確,稱呼“老大爺”或者“老太太”,只是第三者從外表主觀下的判斷,本人可能并不這么想。如果允許這樣稱呼老年人的話,那么這和管體弱的人叫“病號”,管個子矮的人叫“矮子”有什么不同啊?
只要被稱呼的人感到不快,就屬于歧視性用語。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所以應該稱呼其名。如果不知道對方叫什么的話,就必須稱呼“某某女士”或“某某先生”。
來棲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工作人員注意這一點,可是,日本人大概平時叫慣了,所以在這個公寓里,也往往會脫口而出。
“對不起?!?/p>
小西咨詢員老老實實地認錯。
“那位立木先生,另外還有一個情人呢?!?/p>
來棲以為只有這一位七十三歲的女士在七十五歲的男士房間里約會呢。難道說,這位男士還有別的情人嗎?果真如此的話,明擺著就是三角關系了,而且還是兩個女人在爭奪一個男人。
一說起三角關系,一般人都會認為是兩個男人爭奪一個女人,而這次情形恰恰相反。
不過,看一看公寓里的男女比例,就不難理解了。一般老人院的男女比例都是三比七或二比八左右,女性占壓倒性多數。在“Et Alors”里,男女比例也是三比七,女性占多數。
其實,這樣的差距也是理所當然的?,F在,男人和女人的平均壽命差不多有七歲的差距,女性遠比男性長壽。再加上,結婚的時候,男性大多年長四五歲,因此丈夫先死,妻子還活著的情況就越來越多。
如此看來,男性只要能夠長壽,就會再次交上桃花運的。
當然,這里說的是比例上男性占優勢的問題,個人魅力還在其次。
無論怎么說,男性因其人數少而受歡迎,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當然,前提是身體必須要健康。
盡管如此,立木先生也實在是太幸福了,被原空姐愛著的同時,還受到另一位女性的愛慕。
“這么說是三角關系嘍?”
“何止是三角關系啊!說不定是四角或者五角呢……”
立木重雄先生真是如此有人氣嗎?聽著聽著來棲越發地羨慕起來了。在這樣的公寓里居住,常有艷遇并不是什么壞事。來棲想,既然立木這么有人氣,當然是人氣越旺越好啊。不過,從咨詢員的角度來看,可沒他想得這么簡單。
“反正他挺會獻殷勤的,一見到稍微有點姿色的女人,就上趕著跟人家打招呼,幫著干這干那的,可熱情呢?!?/p>
說實話,來棲覺得會獻殷勤也是一種才能。常聽人以不屑的口吻說“那個人特別會獻殷勤”,可是,獻殷勤看起來容易,卻不是什么人都能行的。特別是年過七旬的老人,能夠一如既往地獻殷勤,還真了不得。
“那就隨他去吧,沒什么不好的?!?/p>
“可是,他熱情過頭的話,會讓人產生錯覺的?!?/p>
“以為他喜歡自己嗎?”
“當然了。人都會這么想的,如果有人對自己這么熱情的話?!?/p>
這位古板的小西咨詢員難道也不例外嗎?來棲一邊這么思忖著,一邊問道:
“那個三角關系中的第三角是誰呀?”
“是712的橋本女士,您可能有印象吧?”
據小西說,橋本女士七十一歲,她的丈夫曾經是某建筑公司的總裁,六年前去世后,她一個人住進了這里。
聽小西這么一說,來棲想起來了,橋本女士經常穿著和服,看上去很本分的樣子,但說不定內心里埋藏著熾熱的情感呢。
“她要是知道了這件事,可就大事不好了?!?/p>
“立木先生也在和她交往嗎?”
“當然了,本來和她就很親密?!?/p>
這么說,是原空姐第三者插足了。
“不過,戀愛自由啊。”
“自由也得有規范呀?!?/p>
小西咨詢員的口氣依然很強硬。
可是,所謂戀愛的規范是最說不清的事了。兩個情敵之間,無論哪一方先出手,無論采取什么方式把人搶到手,都是她們的自由,如果一一追究的話,戀愛本身就不可能成就了。
“看來,目前原空姐這邊占了上風?”
“您可千萬別把這事看得太簡單了。如果今天夜里的事再發生一次,橋本小姐知道了,很有可能會病倒的?!?/p>
誠如其言,要是到了那個地步,作為醫生,來棲就該出場了。
“可是,目前還沒問題吧?”
“雖說沒問題,可她是認真的。總之,希望院長能提醒他一下?!?/p>
“你的意思是,提醒立木先生嗎?”
“那個人到處拈花惹草的,太過分了。要是任憑他把女人都弄得神魂顛倒,不去阻止的話,大家就都神經質了。”
“她們都來找你嗎?”
來棲以為,一般來說,公寓里的咨詢員只接受入住者的經濟問題、和家屬的關系以及財產的使用、保管等方面的咨詢,現在,連有關戀愛的問題都要接待,可見不能掉以輕心了。
“不過,也有人喜歡被人追求吧?”
“追求還沒什么,有的人甚至還被他求過婚呢?!?/p>
確實,要是被男人求婚的話,女性很可能會認真考慮的。
“這些方面,還是請院長提醒他注意一下為好。”
話是這么說,可對方是七十五歲的男人,絮絮叨叨地告誡人家什么不要和女性交往,未免太可笑了。
“你說的我明白了,我考慮一下?!?/p>
來棲敷衍了一句,把她先打發走了。
當上公寓之長后,從經營、管理到人事,以及各種瑣事,加上自己作為醫生還要負責給入住者檢查身體,來棲簡直沒有閑著的時候。
但是,來棲總是盡可能抓緊一切時間在公寓內巡視,多和大家接觸。
從小西咨詢員那兒聽來立木先生艷聞后的第二天,來棲在晚餐時間,去了八層的食堂。
考慮到老人們的就餐習慣,食堂每天晚上六點開飯。來棲六點半去的時候,已經有一半以上的餐桌有人了,熱鬧得很。
來棲和小西咨詢員并肩穿過餐桌時,大家都跟他打招呼,向他問好。
每張餐桌都有兩人以上就餐,有的是夫婦二人,也有四五個人一桌的。
光是女性的餐桌照例是歡聲笑語,熱鬧非常。也有三個男人圍坐一桌,悶著頭吃飯的。男人們似乎不善于輕松地聊天,吃飯時也是這樣。此外,還有入住者和穿著水兵服的女中學生——像是來看奶奶的孫女一起吃飯的。女學生正把自己點的意大利面條分到兩個小盤子里,奶奶愉快地瞧著她的一舉一動。
“Et Alors”位于銀座,占有地利,加上食堂觀景好,菜品又豐富,所以,外面來就餐的人也很多。
來棲一邊跟每個桌子的人打招呼,一邊往里走。如果他在某個桌前停下腳步的話,其他餐桌的人就會有意見,所以,來棲跟所有人的寒暄都是均等的。
“您看起來氣色很好啊?!?/p>
“這兒的菜好吃嗎?”
“您可要多吃點啊?!?/p>
來棲就這么一邊寒暄著一邊往前走,他的目的地是立木先生所在的餐桌。
小西咨詢員對他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在那邊兒”,來棲順著她示意的方向一瞧,只見挨著窗邊的餐桌那兒坐著一個男人,雖然只能看見他的側面,但一看到他下巴上的白色胡須,就知道是立木先生。
“您看,今天也是和三個女人……”
果然,四人桌的外側座位上坐著立木先生,其他三人都是女性,可見這三個人都是圍著立木先生轉的。
以這樣惹人注目的形式就餐,肯定會讓周圍的人側目,但立木先生似乎毫不介意。肯定有人視他為“輕薄的家伙”而冷眼相看的。然而,看他那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的樣子,來棲越來越覺得,能夠如此瀟灑本身就是一種才能。
來棲走近他們的餐桌時,立木先生很快舉起一只手,向他招手,意思是“請到這邊坐”。
其機敏程度根本不像是七十五歲的老人,也許這一點正是招女性喜歡的原因吧。
來棲也點點頭問:“菜的味道還合口嗎?”
“非常好吃啊。”
最先回答的是緋聞的主角之一——原空姐。她穿著淺駝色的連衣裙,外套白色開襟毛衣,脖頸上戴著的黃金項鏈閃著金燦燦的光。
在他們二人對面坐著的是被稱為其情敵的橋本夫人。她依舊穿著端莊的和服,胸前掛著一塊像是手繡的花色餐巾。和她并排坐著的是704室的樋口直子小姐,年齡大約七十五歲,穿著帶有豪華刺繡的針織套裙,脖子上纏繞著一條粉紅色絲巾。
她們仨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公寓內的食堂里吃飯呢。
“您是江波女士吧?”來棲確認了原空姐后,對“和服小姐”說,“您是橋本女士吧?”最后向“絲巾小姐”問道,“請問,您是?”
“我姓樋口。”
她在三個女人中是最富態的,仔細端詳的話,長得還相當漂亮。
“被這么多美女圍繞著,真讓人羨慕啊。”
“還不是沾了您的光,我才有這福氣哪。”
立木先生滿不在乎地回答。
“您喜歡吃肉?”
來棲看見立木先生面前的盤子里有沙拉和烤牛肉。
“這兒的烤牛肉很嫩,好吃。”
上了歲數還這么愛吃肉,或許正是他那充沛精力的來源。
“先生您瞧,今晚的月亮多美啊?!?/p>
聽原空姐這么一說,來棲往窗外看去,只見在兩座大廈之間懸掛著一輪圓圓的明月,明月下面高樓林立、萬家燈火,再往遠處看,閃爍著藍白色光帶的彩虹大橋依稀可辨。
“要是能在這么美的月色下面散步,該有多好啊。”
立木先生說著,哼起了歌。
“月色如水……”
以前來棲聽過這首歌,好像是40年代著名歌手菅原都都子唱的。
“那么,各位吃完飯就去散散步吧?!?/p>
來棲對四人說道,他們都愉快地點頭。雖說是情敵,看她們的樣子好像并沒有那么不共戴天,也可能是表面上假裝鎮定吧。來棲覺得人無論多大歲數,對于戀愛之道總是知之甚少。
就在來棲巡視食堂的三天之后,小西咨詢員又來找來棲了。
“發生了一件麻煩事。”她照例是這句開場白,“從那天開始,她們真是鬧得不可開交?!?/p>
“那天開始”好像指的是在食堂里,三個女人圍著立木先生吃飯那次。
“據說,那天晚上四人一起吃飯,是江波女士事先設計好的。”
“設計?”
“那天,江波女士邀請橋本女士和樋口女士一起吃飯……”
邀請自己的兩個情敵和爭奪目標立木先生共進晚餐很不合常理,她這么做究竟是什么目的呢?來棲猜測著,小西咨詢員解釋道:
“您記得那天立木先生和江波女士并排坐著,對面是橋本女士和樋口女士吧?”
的確是這樣,四人桌的一邊坐著一男一女,對面坐著兩個女士。
“當著她們倆的面,江波女士說自己盤子里的燒魚好吃,用叉子扎了一塊塞進立木先生的嘴里,還一邊說著‘我嘗嘗你的’,一邊從立木先生的盤子里叉了一塊烤牛肉吃……”
來棲記得立木先生的盤子里的確有烤牛肉。
“她一看見立木先生的嘴角沾了魚渣,還趕緊拿手絹給他擦掉呢?!?/p>
白胡須上沾了魚渣,會是什么樣呢?來棲正想象著,小西咨詢員以輕蔑的口吻說道:
“她是在向她們炫耀自己和立木先生特別親熱呢?!?/p>
“她是故意的嗎?”
“可能想讓她們知道,我跟這個人的關系很親密吧?!?/p>
來棲萬萬沒想到,江波女士會有這個意圖。
“晚飯后,就更不得了?!?/p>
據她說,吃完飯后,四人一起去了食堂最里面的小酒吧。
既然吃飯時,江波女士已經充分展示了和立木先生的親密勁兒,那兩位女性按說就不該和他們二人一起去了,不過,情敵的心情通常都很難揣測。
“她們被江波女士強拉硬拽去了……”
“她們能喝酒嗎?”
“江波女士去過很多國家,對葡萄酒相當精通,而橋本女士以前經常陪丈夫喝酒,樋口女士也很喜歡喝葡萄酒?!?/p>
“那么立木先生呢?”
“他喝啤酒都臉紅,幾乎不能喝酒,可他就喜歡這種熱鬧的氣氛。”
在三位能喝酒的女士包圍之中,毫無酒量的立木先生會不會出丑呢?來棲越來越有興趣了。
“后來呢?”
“說不定橋本女士和樋口女士想在酒吧反擊一下江波女士吧,不料,江波女士居然管立木先生叫‘重君’了……”
立木先生的名字是重雄,莫非這是他的愛稱?
“而且,二人還跳起了舞……”
“是立木先生邀請的嗎?”
“開始是江波女士邀請立木先生,后來立木先生也邀請橋本女士、樋口女士跳了舞。”
都已經喝醉了,還能一視同仁地對待三個女性,真不愧是花花公子啊。
“可是,他和江波女士從第二個舞開始,竟跳起了讓人看著臉紅心跳的貼面舞。”
“當著她們倆的面?”
“酒吧里還有其他人呢,大家全都看呆了。”
兩個加起來近一百五十歲的男女,緊緊摟著跳貼面舞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呢?來棲在心里描繪著,小西咨詢員繼續說道:
“據說橋本女士和樋口女士實在看不下去了,都默默地回去了?!?/p>
這么說,江波女士終于趕走了兩個情敵,大功告成了。也就是說,三天前,江波女士自導自演的那次四人晚餐計謀,順順當當地完成了。
“她做得太過分了?!?/p>
小西咨詢員露出不快的表情,來棲倒覺得在戀愛上耍些手腕也無可厚非。
要說江波女士的魄力還真是令人瞠目,就連年輕女性也很難做得那么露骨。也許上了年紀后,就沒什么可顧慮的了,反而能夠更加真實地面對自己的欲望了吧。
無論怎么說,在這所老年公寓里,發生這樣爭風吃醋的風流韻事,正符合來棲的初衷。
“江波女士可真不簡單哪。”
“您怎么還有閑心說風涼話呢?從那天晚上開始,橋本女士就病倒了。今天也沒有食欲,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她是因為輸給了江波女士而懊惱、悲傷嗎?不過,話又說回來,七十多歲的人因為失戀而臥床不起,也不失為一種美談哪。
“先讓她安靜地休息一陣子再說吧?!?/p>
“可是,勸了好多次她都不肯吃飯。”
失戀這種病,即便是華佗再世也束手無策,何況普通醫生呢。來棲想這么說,可要是說出來,肯定又會招致不滿。
“那位立木先生干什么呢?知道她受刺激病倒的事了嗎?”
“據說第二天,他主動去看望橋本女士,可是,橋本女士一句話也沒說,連門都沒讓他進。”
“他是為了道歉去的嗎?”
“他好像也沒有想到江波女士會這樣激烈地追求他。”
從這個意義上說,立木先生可能也是受害者??倸w一句話,大家都被江波女士玩得團團轉,這是毫無疑問的。
“請您還是先給她看一次吧。”
也不知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只要本人要求,來棲當然可以給她看病。
第二天午睡后,橋本夫人和小西咨詢員一起來到了診療室。
雖然身體不適,但橋本夫人依然打扮得很優雅,穿著藍灰色的鯊魚紋和服,系著名古屋腰帶。
夫人一進診療室,就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后在來棲的面前坐下來??此臍馍@得比四天前憔悴了許多,也瘦了一些。再仔細一看,除了眼睛四周和脖子周圍有些細小的皺紋外,幾乎看不到什么衰老的跡象,面相文靜,很有氣質。
畢竟是富裕人家的夫人,多年以來,在生活中沒有受過什么苦吧。而且根本看不出她正為失戀所困。
來棲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問了一句“最近沒有食欲嗎”?然后,拿起她的左手診脈。她的手如楓葉般可愛,按著手腕上的脈搏,感覺跳動得很清晰也很正常。
然后,來棲摸了摸她脖頸兩邊的淋巴結,又請她解開衣服的前襟。
她猶豫了一下,在護士催促下,才慢慢解開前襟,微微側過臉去。她那羞澀的風情遠比現今的年輕女性要嫵媚得多。
來棲把聽診器貼在她的胸口,她的皮膚雖有些干澀卻比預想的要白皙,兩個乳房雖下垂了,卻還微微地鼓著。
聽診器沒有聽出她的心臟和肺部有什么異常。
來棲讓她合上前襟,再一次問道:
“沒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最近,遇到了什么讓您煩心的事了嗎?”
夫人突然有些慌亂,垂下眼睛,細聲細氣地說:
“就是感覺有點累……”
來棲點點頭,又給她量了血壓,高壓170,以她的年齡,可能偏高了一些。
“你做什么勞神的事了?”
她緩緩地搖了搖頭。
“也沒什么事,就是覺得打不起精神……”
所謂“打不起”是指什么呢?是不是說,以前因為有喜歡的人,所以特別有精神,突然間失去了他以后,就變成這樣了呢?不管怎么說,她現在的病因不是在肉體上,而是出在精神上才對。
“有什么事特別讓您擔憂嗎?”
夫人沉思了一會兒,說道:
“也沒有什么。”
大概她左思右想,覺得還是不能告訴別人吧。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圍繞著立木先生,和江波女士爭風吃醋是她的病根。
“晚上睡覺好嗎?”
“不太好……”
如果夜里她也想著立木先生和江波女士的事,輾轉難眠的話,那就太可憐了??墒牵⒛鞠壬鷣砜此龝r,她連房間都沒讓進,可見是個很要強的人,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么柔弱。
可是,太要強有時也會使自己鉆進死胡同出不來的。
“今天先給你開點安眠藥,睡不著的時候吃?!?/p>
“好的?!狈蛉诵那槭鏁沉艘恍?,很痛快地回答。
“為了保險起見,回頭請您再驗一下尿和血,一出結果就通知您?!?/p>
“麻煩您了?!?/p>
夫人很客氣地道了謝,走了出去。根據剛才的診斷結果來看,她的病癥很可能是失戀導致的。在這個問題上,不分男女老幼,都沒有合適的醫治辦法。對橋本夫人而言,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再尋找其他能夠吸引她的男性。
可是,又不能跟她這么直說,只能通過咨詢員耐心地開導她了。
三天后,檢查結果出來了,沒有什么特別不正常的情況。
肝功能和腎功能的檢查結果幾乎都是正常值,血糖稍稍偏高,但仍在正常值的上限內,心電圖也沒有異常。
她身材小巧玲瓏,所以也不用擔心肥胖的問題。
只是頸椎稍有些變形,有些骨質疏松的傾向,但考慮到她七十一歲的年紀,也屬于正?,F象,算不上是病。
將檢查結果告訴夫人后,夫人鞠了一躬,說:“謝謝您了。”但是給人感覺,她的精神狀態并未因此有所好轉。
不言而喻,如果這些天來橋本夫人閉門不出、神情憔悴是因為她喜歡的男人被別的女人奪走而受到失戀打擊的話,那么,肝功能和腎功能正常不正常又起什么作用呢?
治病的原則是去除生病的病因,但要治好失戀,醫生就愛莫能助了。
夫人做完檢查回到自己房間去以后,來棲問小西咨詢員:
“她有沒有兒子或孫子呢?”
“有兩個兒子,一個在紐約,一個在大阪。她跟我抱怨過,男孩子就是這樣,不管有多少,都跟沒有一樣。”
這種時候,要是有個女兒就大不一樣了??墒?,她只有兒子,而且在國外和大阪,想見面都難。
“其他朋友呢?”
“這個嘛,像她這樣內向的人,好像沒有什么朋友……”
她確實不像是會自己主動去交朋友的人。
“那就給她送花吧。你看怎么樣?”
“以院長的名義?”
來棲倒是無所謂,只是被大家知道了,可能會比較麻煩?!熬驼f是你送的,好不好?”
“什么檔次的花合適?”
“高檔的比較好?;仡^把發票給我。”
與萎靡不振的橋本夫人相反,江波女士則精神煥發了。
她戰勝了情敵,順利奪取了立木先生,眼下二人正處于熱戀之中。在食堂吃飯的時候自不必說,就連在酒吧和卡拉OK廳里也是形影不離,還一起唱男女對唱呢。
外出時他們也是成雙成對的。穿著柔軟的皮夾克、戴著鴨舌帽的立木先生和身著花哨的連衣裙、披著藕荷色披肩的江波女士這一對情侶,簡直就跟外國電影里的恩愛夫妻一般。
在獲得了新的愛情的同時,江波女士也變得越來越美麗了。
她本來就是個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的女人,而且,每天依然一絲不茍地化妝。
每周一次在公寓里舉辦的美容講座,她從不缺課,而且還經常去銀座的美容院做頭發,所以,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漂亮得多。
再加上這一個月來,她的表情變得柔和了,并增添了一絲妖冶。
要不怎么說,戀愛是醫生開不出來的“由內而外的化妝水”呢。
總之,用花來打比喻的話,現在的江波女士就是一朵盛開的玫瑰,說她才六十出頭或五十多歲都有人相信。
而立木先生呢,則是越老越帥氣,和江波女士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他時時表現出難為情,不知是男性特有的羞澀,還是因為背叛了貞淑的橋本夫人而感到內疚。
無論如何,到了這個地步沒辦法再隱瞞下去了。而且,他們似乎是在自己宣布二人相愛這件事。其實,大家也都知道兩個人的關系,即使二人表現得十分親熱,也沒有人感到驚訝。
不過,入住者中思想守舊的人比較多,有的人冷眼旁觀,心里說都這么大歲數了還干這個。也有的人露骨地對二人表現出不快。比如在食堂,如果他們二人坐在旁邊桌子就餐的話,有人甚至會故意換到其他桌子去,表示不愿意坐在這種人旁邊吃飯。
但是,二人照樣非常坦然地培育著只屬于兩個人的愛情。
以上是小西咨詢員和小野主任她們的報告。然后,她們倆都問了同樣的問題。
“橋本女士和江波女士是完全不同的類型,可是,男人居然都會愛上啊。”
的確,小巧玲瓏的橋本夫人和性格開朗、處事積極的江波女士完全是兩個類型,拿花來打比方的話,猶如深谷靜悄悄綻放的鈴蘭與盛開的玫瑰之別。對于立木先生怎么會很自然地愛上如此迥異的兩個女人的問題,來棲不知該怎么回答。
作為男人,他只能說一句“羨慕之極”。
盡管兩位女士的氣質如玫瑰與鈴蘭般全然不同,卻雙雙愛上了他。而且不止她們倆,還有樋口女士這樣的女性也對他抱有好感,所以說,立木先生真是太有女人緣了。
“受到這么多女性欣賞,立木先生很得意吧?”
“不過,他也不是那么順心如意的?!?/p>
據小西咨詢員說,最近立木先生的人氣急劇下滑。
首先,橋本夫人從那天晚上以來一直拒絕立木先生,樋口女士看見他也裝沒看見。而且,對立木先生有好感的其他女性也都開始疏遠他,幾乎沒有人愿意跟他搭腔了。
“他完全被江波女士占有了吧?”
“反正兩人特別特別黏糊。”
可見,要讓所有的人都喜歡是一件難上加難的事。要是對大家都好的話,大家都會對他好,一旦和其中一個人親密起來的話,就會立刻失去所有人。
“正所謂all or nothing(占有一切或一無所有)吧?!?/p>
“反正,這么一來立木先生的人氣就沒了?!?/p>
“還不是因為其他人吃醋嗎?”
“那倒不是,因為大家看透立木先生了,他不過是個好色的男人罷了。”
“這沒什么不好啊?!?/p>
來棲心想,在這一點上,不光是立木先生,他自己以及所有的男人不都一樣嗎?但是,他現在只打算默默地聽著,無意再爭辯什么了。
小西咨詢員再次跑進院長辦公室來,是報告立木先生和江波女士熱戀的半個月之后了。
“江波女士說,她想要和立木先生結婚。”
終于走到這一步了,來棲這么想著,從正在看的資料上抬起頭來,坐直了身子。
“她昨天晚上來找我談這件事了?!?/p>
有關和同公寓入住者的結婚事宜,來找咨詢員談談也是很自然的。
“這件事立木先生也同意了吧?”
“我沒有直接聽他說,估計是這樣。”
“兩個人的家庭情況你了解嗎?”
“江波女士三十年前就離婚了,立木先生的妻子也是十年前去世的,這方面沒有問題?!?/p>
對于公寓內入住者之間的結合,來棲沒有異議。非但如此,他希望能多幾對步入婚姻殿堂的情侶才好呢。
“不過,他們都有孩子吧?”
“江波女士沒有,但立木先生好像有女兒和兒子?!?/p>
盡管當事人自己想要結婚,但最終往往取決于兒女的意見。
以前也有過兩三次類似的情況,大多數子女會加以反對,說什么“都這么大歲數了,還結什么婚哪”,有的說“也不考慮考慮自己的年齡”“多難為情啊”等,要父母自重。
當然,來棲自己也曾反對過父親再婚,讓父親失望過,所以,他沒有資格指責別人。
這些反對父母再婚的子女們的真實想法是,自己的父母都六十或七十多歲了,對于他們和別的男性或女性結合這件事本身,從生理上感到很排斥。
甚至有的子女說,一想到兩個人親熱的情景,就感到惡心。
其實,這已經屬于感覺的問題,而非理由了。因此只能請他們盡量理解當事人的心情。
這既是來棲的希望,也是出于對亡父的歉疚。
不管怎么說,如果二人真的能夠結婚,他很想祝福他們。
這樣一來,江波女士時隔三十年再度當上了妻子,而花花公子、大眾情人立木先生也能消停一些了。
對于這件事,要讓員工們都以溫暖的目光加以關注。
來棲正這樣想著,聽見小西咨詢員吞吞吐吐地問道:“那個……他們倆還有那種事嗎?”
盡管她措辭很曖昧,來棲也明白她指的是性生活。
“這個嘛……”
雖說是老年人,也有性的欲求,但性行為的形態卻是因人而異的。特別是男性,由于需要勃起這一過程,所以個體差異想必相當大。
“立木先生應該可以吧?”
“立木先生倒是問過我,能不能給他點萬艾可。”
來棲是醫生,當然會給需要的人開藥,所以,最好還是請他到治療室來一趟。
“可以開呀。”
“可是,男人就那么想這事嗎?甚至不惜吃藥?”
“性不是什么壞事?!?/p>
小西咨詢員對于性似乎有些偏激。無論多大年紀,對性有需求是很自然的事。有性生活的人,會顯得比較年輕,身體狀況也比較好。這一點,是來棲多年來觀察老年人生活狀況的真實感受。
尤其像江波女士這么高大而豐滿,對于性會比較積極的。
“需要的話,就讓他來找我吧?!?/p>
大概是從小西咨詢員那兒聽說了,第二天一大早,立木先生就到治療室來了。
一般的人都是通過看護事先預約治療時間后再來,而他突然一個人來,看來是為了萬艾可的事。
“請坐。有什么要求盡管跟我說吧?!?/p>
在來棲的催促下,立木先生有些難為情地捋了一下稀疏的頭發,說道:
“我想要點萬艾可,可以給我開嗎?”
來棲的治療室里也備有萬艾可,但想要的人卻很少,迄今為止只有兩個人來要過,都是夫婦一起入住的人,而且還特別的不好意思。
日本人一談到性,就極端地感到羞恥,好像做了什么壞事似的,偷偷摸摸地來找他要,其實,應該大大方方的。無論多大年紀,有性生活總比沒有的好,因而需要萬艾可也沒什么可羞恥的。
但是,日本的醫院在開萬艾可之前,醫生要詳細詢問癥狀,進行復雜的檢查。說得好聽一點,經過慎重的檢查,確認了安全之后才給開藥,因此,去醫院開這種藥的人自然就少了。
所以,這一類藥至今依然主要通過郵購這樣非正式的渠道進行買賣,而很少從醫院開藥。但在美國卻很容易且堂而皇之地就能夠從醫院得到。
在這個問題上,日本自古以來就把性看作可恥之事,是絕對不可張揚的。這一點和美國大相徑庭。美國人普遍認為只要兩個人相愛,就應該享受性的快樂,對于性持開放的態度。
來棲當然也贊同這樣的觀點,對于來要藥的人,他只是簡單詢問一下,便給開藥。當然,對有心臟病的人和正在服用冠心病藥的人,他會提醒他們注意,而對一般人則不做什么檢查。
“這藥有降低血壓的副作用,服藥的時候注意一下。”
他只囑咐這些,然后,就讓各人根據自己的體質去服藥好了。
“我先給你開五十毫克片劑的二十片,一次吃一片。”
“謝謝您。”
立木先生低頭致謝后,有點神秘地說道:
“其實,我以前一直是從一位醫生朋友那兒弄來的藥,可最近,他去世了……”
“需要的話隨時來要,沒關系的?!?/p>
來棲在寫處方時,立木先生含含糊糊地問:
“還有,這藥,可以給女人吃嗎?”
來棲一聽這話,立刻想到了江波女士那豐滿的身體。
“為什么呢?”
“我覺得,吃藥的話,那兒會濕潤一些吧……”
那位女性要是有心臟病就是個問題,不過自己已經一再提醒過他了,再說,江波女士應該問題不大。
“以前,你也給她吃過吧?”
“吃過……”
立木先生像是做了壞事的孩子,嘿嘿一笑,點了點頭。
此人的和藹可親勁兒恐怕就是其女人緣的原因吧。不過,由此可以斷定,目前二人的關系進展得很順利。
“那我就給你多開一點吧?!?/p>
“謝謝了。”
立木先生客氣地鞠了個躬,逃跑似的趕緊走了。
來棲望著他的背影,怎么看都不像七十五歲的人,個子高高的,腰板也挺得直直的,來棲不由得想起了江波女士。
既然立木先生說是兩個人一起服用萬艾可,那么,他們二人自然有性關系了。
七十五歲和七十三歲,光聽年齡的確是夠老的了,不過,即便兩個人之間有性愛,也沒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可能的話,來棲真希望他們能夠多多做愛。
兩個人都已經從社會和企業倫理等刻板的束縛中掙脫出來了,以后應該盡情地去享受屬于他們自己的人生了。
歸根結底,性愛是人性的光輝,是生命的源泉。
來棲重新下定了決心,要做如此相愛的立木先生和江波女士的堅強后盾。
想必萬艾可也發揮了作用,立木先生和江波女士二人的愛情進展得非常順利,可就在此時,突然有一對夫婦來到了老年公寓。
他們是立木先生的獨生子文彥夫婦,通過咨詢員提出要見見來棲。
聽說文彥先生在大手町的一家銀行工作,年紀四十五歲到五十歲,看模樣是一位循規蹈矩的紳士。今天和夫人一起前來,可見是特意從家里前來拜訪的。
“突然冒昧地前來打擾,實在是不好意思。”
文彥先生說著在來棲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來。他和立木先生一樣高高的個子、眉毛濃重,就連眼角下垂都酷似父親。
“家父一向承蒙關照,非常感謝您!”
坐在他旁邊的夫人也跟著一起低頭致謝。她穿著齊膝荷葉裙,上身穿的是同色系外套,腰系皮帶,一看就是一位很利索的美人。
“見過您父親了嗎?”
來棲問道。他點點頭,說:“剛剛見過,托您的福,他很好。”
不僅是入住者,連他們的家屬也對公寓感到滿意,這讓來棲很高興。
“令尊非常有人氣,追求者還真不少呢?!?/p>
文彥先生就像自己被人夸獎似的,有些不好意思。
“先生可能也聽說了吧,家父說想要結婚……”
他果然是為了這件事而來。來棲點了點頭。
“聽說對方是一位姓江波的女士?!?/p>
“你們見到她了嗎?”
“家父給我們看過照片了?!?/p>
難道說立木先生隨身帶著江波女士的照片嗎?
“關于家父想要結婚的事,家里人經過認真商量……”
說到這兒,兒子瞅了旁邊的妻子一眼,毅然說道:
“我們覺得,有可能的話,是否可以阻止這件事……”
子女反對父母再婚是常有的事。尤其到了像立木先生那樣的高齡,作為子女會相當反感的。
在這一點上,來棲自己也沒有資格去評論別人。
十一年前,父親想要和一位女性結婚,跟他商量時,來棲沒有痛快地表示贊成。當時,來棲的父親是七十三歲,比來棲大三十歲。而現在立木先生和兒子的關系,也和自己當年差不多。
“可是……”來棲沒有提及自己過去的事,問道,“你們是反對令尊再婚嗎?”
兒子很為難似的垂下眼睛,說:
“我們覺得,父親都這么大歲數了,沒有必要再結婚了吧?!?/p>
他的心情來棲完全能夠理解。
“你也跟令尊這么說了嗎?”
“跟他說了,可是他說已經答應人家了……”
來棲眼前浮現出面對兒子兒媳時,立木先生一臉的窘態。“他是個很固執的人,一旦說出口就很難改變?!?/p>
兒媳接著兒子說道:
“平時他是個很和善的人,這回好像有點鉆牛角尖了?!?/p>
夫妻倆的口吻不大一樣,但在反對結婚這一點上似乎是一致的。
來棲又向二人問道:
“就是說,你們只是反對父親再婚本身,與女方是什么樣的人無關了?”
一瞬間,夫妻倆惶惑地互相對視了一眼。
反對父親再婚的理由,分為對女方不滿意而反對和反對結婚本身,二者的意義是完全不同的。
“那位女士從前當過空姐,長得又漂亮,性格又活潑,我倒是覺得和令尊很相配……”
來棲這么一說,二人低頭不語。過了一會兒,兒子慢慢地抬起頭來。
“我覺得家父配不上人家,他已經七十五歲了?!?/p>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想結婚呢。”
說完,來棲心里對自己說。
別人的婚姻和自己沒有直接關系,不該像家屬那樣介入。這種事,說到底是當事人的問題,需要當事人自己去解決。
即便這樣,自己還是希望他們盡可能結合。自己這樣想,會不會是因為自己曾經破壞了父親的婚姻,悔不當初的念頭起作用呢?
“令尊結了婚,你們不就可以放心了嗎?”
“可是,我妹妹也反對父親再婚哪?!?/p>
看來立木先生四面楚歌啊。全家人好像都反對。
“令尊結婚的話,會給你們帶來什么麻煩嗎?”
“倒也沒有什么??墒?,照現在這樣交往也可以呀,為什么非得結婚呢?”
“公公有喜歡的女人,一點問題也沒有……”
聽著夫妻倆的話,來棲腦子里忽然冒出了一個想法。
看他們這么反對這件婚事,難不成是擔心遺產繼承問題?
來棲重新思考起立木先生現在的立場來。
根據他們手里掌握的數據顯示,立木先生曾經在中央某報社任過高職。后來,調任該社下屬的民營廣電局局長,即所謂“白領”局長,并非“老板”局長,所以不會有太多的財產。不過,估計還是有一些房地產和相當數額的存款的。
立木先生現在結婚的話,這些財產的大部分理所當然地會由作為妻子的江波女士繼承,對這一點兒子夫妻倆可能很不情愿,來棲很能理解他們的心情。
如果是從年輕時起就一起生活過來的另當別論,可他已經七十五歲了,結婚之后在一起還能生活多長時間呢?這么推測也許不大好,還有差不多十年?反正不會太長的。在一起只生活這么短時間卻要繼承遺產的一半,這讓他們無法接受吧。
可是,無論子女怎么想,想要結婚的是父親自己。而且立木先生頭腦清楚,應該非常了解一旦自己過世,一半財產會歸江波女士所有的。
既然本人愿意這樣,子女按說不該橫加干涉。雖說嫁給父親的新夫人繼承了遺產,得了便宜,但這些財產本來就是父親積攢下來的,和子女沒有任何關系。
可是,現在連兒子的妻子都一起來了,可見還是在擔心財產的去向吧。
來棲想,不管怎么說,對于此類事,自己作為第三者還是盡量避免介入為好。
“不過,既然令尊想要結婚,那就順著他好了?!?/p>
來棲這么一說,兒子慌忙說道:
“那可不行,我們不愿意。請院長務必幫我們說服一下父親,好嗎?”
“很遺憾,我無能為力。”
來棲堅決地搖搖頭。這時他想起了堀內先生死亡的那天夜里,趕到公寓來的兒子到處翻找父親遺產的情景。
“這件事,還是請你們自己去商量解決吧。”
聽了這句話,夫妻倆也死了心,道了謝后就告辭了。
他們大概是覺得院長說話管用,所以寄希望于院長,可是沒有達到目的,多少有些失望。
來棲是不會聽家屬擺布的。說他不偏不倚未免夸張,但他想盡可能保持中立,尊重住在公寓里的人的意愿。
第二天,工作會議之后,來棲就這個問題征詢了大家的意見,贊成他的看法的占多數。
有個年輕的女看護很干脆地說,江波女士愿意嫁給快七十五歲的立木先生,財產歸她是理所應當的。這女孩兒剛工作一年,今年二十三歲。也許她想說的是,獲得的財產是青春付出的代價吧。
而小西咨詢員等人認為,即使江波女士嫁給了立木先生,也不應該得到他的遺產。理由是,她自己也七十三歲了,而且是她主動找上門的,能獲得愛情不就足夠了嗎?
甚至有人說,都這么一大把年紀了,干嗎非要結婚呢?真是無法理解。有的女性反駁說,就因為立木先生太多情了,不結婚的話,不讓人放心哪。也有人反駁說,這還得怪江波女士沒看住立木先生。
這些意見各有各的理,充分反映了各年齡段及個人好惡的不同,對于來棲和職員們都是一次很好的學習。
總之,目前立木先生和江波女士關系良好,由二人都在吃藥可窺見一斑。正是由于這個緣故,他倆并沒有考慮遺產問題,一門心思只想要結婚。特別是今年一開春,堀內先生就突然走了,公寓里急需結婚這樣的喜慶事給大家提提精神。
最后,大家達成了一個共識,要抱著一片愛心去護佑二人關系的發展。
櫻花比往年早開了一個星期。本以為天氣會漸漸轉暖,沒想到,從四月中旬開始突然降溫了。直到進入五月后,依然陰雨連綿,就像進入了梅雨季節似的。然而,進入六月,天氣陡然一變,夏季的艷陽開始普照了大地。
正如天氣瞬息萬變一樣,男女之間的感情也是變化無常的。
江波女士和立木先生快要結婚了,不僅當事人自己,周圍的人也都這么認定了,可是,突然間發生了一件使這一喜慶佳話流產的事件。
“發生了一件麻煩事”,一向這么開頭的小西咨詢員,這回卻換成了“太讓人吃驚了”。
“立木先生從橋本女士的房間里出來了!”
“你說什么……”
由于人物關系過于復雜,來棲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起初是在四月中旬,江波女士于清晨從立木先生的房間里出來而引發問題。這回是和江波女士有婚約的立木先生從橋本夫人的房間里出來。
“而且還是在大中午,好幾個人都瞧見了?!?/p>
“這么說,他和橋本夫人和好了?”
“只能這么想吧??墒?,前幾天她還怨恨立木先生,堅決不讓他進屋呢?!?/p>
她確實一度因失戀而臥床不起,自己還給她開過安眠藥呢。
現在,她又讓已拋棄自己的立木先生進房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過,進了一次房間,并不能說明和好了呀?!?/p>
“可是,最近兩個人經常站著聊天,在食堂里還互相問好呢。”
“江波女士那邊呢?”
“當然發覺了,鬧得不可開交?!?/p>
“立木先生挨江波女士罵了?”
“不光是挨罵就完了,連結婚都懸了?!?/p>
兩個人關系都那么親密了,這種事怎么可能呢?都到了約定結婚的地步了,立木先生怎么會厚著臉皮又回到舊情人的懷抱里去了呢?也難怪江波女士跟他發火啊。
“這就是說,他和橋本夫人還藕斷絲連嗎?”
“當然算是分手了,可立木先生似乎對她還有些留戀……”
“他不是打算和江波女士結婚的嗎?”
“所以,他才想最后跟橋本女士好好聊一次吧?!迸R結婚之前,想起以前的戀人也是人之常情。
“男人,怎么這么搖擺不定啊。”
對這個問題,來棲實在難以回答。
“大概是舍不得橋本夫人吧?!?/p>
的確,和江波女士相比,橋本夫人性格嫻靜內向,他自然有些不舍。但是,到了這個地步了還去找人家,就不合適了。
“可是,橋本夫人怎么會讓他進屋呢?”
因失戀的痛苦而病倒的女性,卻讓背棄自己的男人進屋,她究竟是怎么轉過這個彎的呢?
“立木先生口才那么好,多半是花言巧語把她打動了吧。比如說,其實自己根本不想結婚,都是被江波女士強迫的啦,至今還愛著你啦……”
聽小西咨詢員說得那么逼真,就像她親眼看見了似的。
“最后就讓他進去了,是這樣嗎?”
“不過,江波女士自尊心很強,她說‘對前女友戀戀不舍的男人是不能原諒的’,后來,就不再理睬立木先生了?!?/p>
“那么,橋本夫人呢?”
“她也只是讓他進屋而已,并沒有真心原諒他?!?/p>
女人心海底針哪,不過問題的關鍵還是游移于兩個女人之間的男人。
“那么,立木先生現在怎么樣?”
“不知道?!?/p>
對于花心男人,小西咨詢員向來十分冷淡。
盡管聽小西說了這么多,來棲心里仍然很樂觀。
雙方到了這個歲數,能夠遇到想要結婚的對象是很不容易的,因此,來棲覺得他們早晚會和好如初的??墒牵聭B卻一直不見好轉的跡象。
江波女士仍舊在拒絕立木先生,不僅不讓他進屋,見了面都不說話。而橋本夫人雖然比前一陣精神了一些,但是,并沒有打心里原諒立木先生。
從各自的立場來說,江波女士覺得,和自己已經約定了結婚,還去找前女友的男人無法原諒。而橋本夫人覺得,立木先生一直在她面前炫耀自己和江波女士之間的甜蜜,現在又想起她,來找她敘舊,絕無可能。結果,立木先生既不能回到江波女士的懷抱,又不被橋本夫人接納,被吊在了半空中。
“這就是所謂追二兔而一兔不得呀……”
“他何止追二兔呀,說不定三兔呢。”
話說回來,江波女士也做得過分了點兒。立木先生即便去了前女友那兒,也是在大白天,并沒有發生什么進一步的關系。
“立木先生確實不對,但不過是心血來潮,就原諒他一次,不行嗎?”
“江波女士可沒門兒。”
“沒門兒是什么意思?”
“她現在開始去銀座泡吧了。”
“泡吧?”
“就是那種只有吧臺的小酒吧,據說是看上了那兒的帥哥調酒師?!?/p>
“她常去那種地方?”
“據說以前常去的。”
她可真是想得開呀,或者說是真會散心解悶啊。
“現在,立木先生情況怎么樣?”
“看樣子挺寂寞的?!?/p>
這也是難免的,被兩個女人拋棄了的花心男人如何是好啊。雖說純粹是咎由自取,也夠可憐的。
經過這么一折騰,即便是特別陽光的立木先生,想必也會相當失落的。
來棲有些擔心他,可是,又不好去鼓勵他“再加把勁兒”什么的。
想來想去,來棲最后的結論是,戀愛畢竟是個人問題,雖然因進展不順利而情緒低落,但立木先生確實也有自作自受的一面。從這個意義上說,今后他也可以引以為戒?,F在這段時間,只能靜觀其變了。
又過了一個星期,一天傍晚,來棲偶爾有事去四層的前臺,只見立木先生一個人站在大廳里,還是戴著那頂鴨舌帽,穿著駝色夾克,好像要出去的打扮。
看見來棲,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下頭,來棲也點點頭,跟他搭話。
“最近還好嗎?”
“謝謝,很好。”
聽小西咨詢員說,他被江波女士和橋本夫人疏遠后,一個人特別寂寞。可是,瞧他現在這架勢,精神蠻不錯的。
“要出門嗎?”
“是啊。去歌舞伎座看看劇……”
歌舞伎座離這兒不遠,走著就到了。來棲想要問他現在上演什么劇目呢,可是,見立木先生直往電梯那邊瞧,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就說了聲“回頭見”,打算走開。
就在這時,電梯門開了,從里面走出來一位穿著套裝的女性。
她好像叫津田愛子,住在七層。
立木先生回頭朝來棲這邊瞅了一眼,慌忙走近她說了幾句話,然后,二人上了剛才的電梯,下到一層去了。
看樣子他是和那位女士一起去看歌舞伎了。
“難道是第三位女人……”
來棲低聲說道,女接待員苦笑著點點頭。
這么說,立木先生因被兩個女性甩了而萎靡不振的說法是不準確的。不對,不是不準確,應該說立木先生已經重新振作了。
反正,他和新女友去看歌舞伎,著實令人刮目相看。
來棲后來聽說,津田愛子以前在一個有名的出版社當編輯,雖然已經七十三歲了,但最近把頭發剪短了,看著比她的真實年齡年輕多了。
一方面得說立木先生有眼光,不過,這樣有素質的女性在公寓里有好幾位呢。所以,即使被女人甩了,男人也用不著氣餒。
關鍵是像立木先生這樣一貫積極接近女性的人,即使退了休,只要有這種精神,照樣可以過得有滋有味的。
話雖如此,立木先生的好色還真是不同凡響。一個女友吹了,再找一個,這個再吹了,再找下一個,簡直是樂此不疲。
那么,他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和江波女士結婚呢?看他現在這樣子,讓人不能不懷疑。就連來棲都有些吃不準了。這天晚上,他和一個星期沒見面的麻子一邊吃飯,一邊談起了立木先生的事。
“怪不得江波女士對他失望了呢?!?/p>
“不過,我覺得沒有結婚才對頭呢?!?/p>
麻子說得很干脆,她本來就是個不想結婚的女性。
“這回他的兒子兒媳稱心如意了?!?/p>
來棲想起了來求他幫助說服父親放棄結婚念頭的兒子兒媳。他們也許滿意了,但來棲很希望他們能結婚。
“好容易到了這個程度了。”
“不過,不結婚多酷啊?!?/p>
這到底是新生代的感覺,還是麻子個人的想法呢?反正,在這種事兒上用這個詞,很符合麻子的個性。
“可他們原來那么相愛?!?/p>
來棲喝著葡萄酒,麻子用淺湯匙慢慢地喝著蛤蜊海鮮湯。
“這湯有股番紅花的味道,很鮮美?!?/p>
來棲贊同地點點頭,望著麻子扶著湯盤的中指上戴著的白金鑲鉆戒指。這是兩年前麻子過生日時,來棲送給她的。可是,不打算結婚的麻子,恐怕以后也不會戴到無名指上了吧?來棲這么想著,喃喃自語道:“不結婚,就很瀟灑嗎?”麻子停下手里的湯匙,點了點頭。
“不結婚,更自由吧?”
也許更自由,但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想得通。
“不過,江波女士好像挺想結婚的。”
“那就采取同居的形式唄……”
同居倒是簡單易行,也比較現實,但立木先生可不是省油的燈,說不定又會生出什么幺蛾子呢。
“反正他對女人是來者不拒……”
“所以才夠瀟灑呀。”
來棲不由得盯著麻子看起來,她若無其事地把面包撕碎。
麻子應該不會跟很多男性有交往的,不過,她用“瀟灑”這個詞給同居定義,有點令人費解。
“這么說來,這場風波暫時告一段落了?”
“我覺得差不多吧?!?/p>
確實,立木先生還是像以前那樣勁頭十足地在追逐女性,受到背叛的江波女士呢,正一門心思地去泡銀座酒吧里的帥哥調酒師,而一度因失戀病倒的橋本夫人也恢復了精神,另一個情敵樋口女士也沒有萎靡不振的跡象。
上了歲數,再鉆牛角尖的話往往會出不來。不過,一旦知道沒有指望了,老人們也會灑脫地放棄,心情轉換得很快,就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也許這正是老年人的特權吧。
“讓他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p>
來棲輕聲說道,麻子緊接著說:
“這不就是‘Et Alors’嗎?”
“對呀。就是‘Et Alors’?!?/p>
來棲又點了點頭,拿起高腳杯,自言自語道:“那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