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幕府并沒有常備的水軍,它用于偷襲珍珠港的幾十艘大船征調自國內的各個地方勢力,百余艘小船則來自不同的海盜集團,為了加以區分,不同的家族都將本家族的家紋畫在白色船帆上。遠遠看去,這支船隊五花八門,印著“上”字家徽的是來自關門海峽的村上水軍,印著“九”字家徽的則是來自瀨戶內海的九鬼水軍,等等,以各自家族列成許多小隊。</br> 船隊中部是以火山丸為中心的九艘黑色幕府大安宅船,操縱者也都是軍紀森嚴的幕府精英武士,劃槳步驟分毫不差,遠遠看去像是黑色的山在移動。</br> 此時的蓬萊正停在距離珍珠港十里左右的海面,島上的水軍和船只大都在珍珠港,只有少量工兵留在島上負責維修工作。</br> 當珍珠港的水兵發現敵襲時,已經有三艘搖搖晃晃的日本船進到港口里。船上的亡命之徒頭上系著白布,嘴里念叨著八百萬天津神的名號給自己壯膽,猛沖進珍珠港內最狹窄的水道引爆炸藥自沉,將蓬萊軍的戰船全部封死在了港口里。</br> 日本船隊歡聲雷動,沒有人為死掉的戰友惋惜,站在火山丸船樓最高層的武田將軍金色軍扇一揮舞,數十艘船像蜂群一般亂哄哄地擁向蓬萊。</br> 和大明水師不同,日本船只在船頭設置大炮,主要依靠的火力是被他們稱為“大鐵炮”的大號火槍,是以他們的船要靠到蓬萊炮臺近前才能發揮威力。數十艘日本船用大鐵炮近距離“噼噼啪啪”一陣射擊,與他們交戰的蓬萊水兵沒來得及將第二發炮彈推進炮膛,就被掃倒在炮位上。</br> 日本船上又是一陣歡呼,身穿黑色鎧甲的武士和光著上身的海盜舉著武士刀與火槍,從自己的船跳上炮臺,與新登上炮臺的蓬萊水兵殺成一片,人們的相互謾罵聲、兵器碰撞聲、火槍射擊聲交織在一起。</br> 在火山丸船樓頂層的幕府將軍憑欄遠眺,饒有興趣地欣賞著這場戰斗。正在作戰的都是依附于他的日本地方勢力,或者花錢雇來的海盜,對于他來講,這都是些死不足惜的家伙。只有停在火山丸周圍的八艘黑色大安宅船上的旗本武士才是可用之兵,他要等雜牌軍與蓬萊兵消耗得差不多了,才會派上自己珍貴的主力。</br> “蘆屋!你看,你看那兒,珍珠港那邊的船隊出陣了,可實在是可笑啊!”</br> 堵塞珍珠港的四艘沉船像四頭沉睡在水下的海獸,正好卡死水道,令港口內的大型戰船無法出戰,蓬萊的水兵只好駕著二十來艘吃水淺的中型戰船繞過沉船露出海面的桅桿勇敢出擊,阻擊企圖陸續登陸作戰的日本船。</br> “要赤松大人和細川大人的船隊也圍上去,務必給我全殲!”</br> 幕府將軍用他尖厲的嗓音下達命令,在海螺號聲催促下,作為后備部隊的各家族船隊蜂擁而上。</br> 由于珍珠港無法支援,單靠蓬萊港內的這十幾艘警戒船顯然不是如狼似虎的日本船隊的敵手,日本鐵炮手從船樓的幾層窗口里伸出大鐵炮,對著蓬萊船“噼噼啪啪”爆豆子般射擊了一陣,幾十艘架著木盾的小船迅速圍攏上來,船上的海盜舉弓朝著船上放箭。</br> 職業武士在大船上用鐵炮壓制敵船,海盜駕駛用櫓驅動的靈活機動的小船靠近,幾名身強力壯的弓手躲在木盾后用可以射出粗大箭頭的日本長弓射人,對射的蓬萊軍吃了大虧,不斷有人中箭掉到海里。</br> “嗚嗚嗚……”</br> 又是一陣螺號聲,大安宅船上的太鼓手一起“咚咚咚”敲鼓,催促小船上的人進行白刃戰。小船上的士兵高聲嘶吼著取出繩鉤,朝蓬萊船上拋去。</br> 一艘日本水軍的小船靠近蓬萊軍的將船,拋上三四把繩鉤,一名健壯精悍的日本海盜將刀叼在嘴里,抓住繩子,踩著船幫就要向上爬。忽然,他聽到旁邊的友軍小船上發出一片驚呼聲,他忍不住側過身去看,只見那艘小船攔腰斷成兩截,十幾個日本人掉進海里,“嘰里呱啦”亂叫,斷開的小船像是被利器切開,刀口平滑。沒等這海盜明白過來,只聽身后又是一陣驚呼,另一艘小船被切斷沉沒。</br> 那海盜抱著繩子懸在空中,驚愕得不知所措,嘴里叼著的刀掉了也沒發現。青色龍頭高昂的青龍船從他身邊駛過,龍頭上立著獨臂的判官郎君,他扛在肩上閃爍反射著太陽光輝的,正是那把能將艦船斬為兩段的巨闕劍。</br> “愚蠢,用這等小船救援,豈不是雞蛋碰石頭?”</br> 見將船上的蓬萊軍首領正是使齊眉棍的珍珠港判官,判官郎君呵斥道。珍珠港判官知道這位小判官是火暴脾氣,若是解釋不清,只怕會被當場劈了,可此事不是一兩句能說清的。幸好建文在一旁對判官郎君說道:“此事容以后再說吧,如今快快救援破軍大王才最要緊。”</br> 判官郎君“嗯”了一聲,只見前方日本戰船大大小小百十艘已經將他們團團圍定,火山丸旁邊的八艘黑色將軍本隊大安宅船也在朝這邊靠攏。</br> “為今之計,只有拼死殺條血路,沖進蓬萊的港口!”建文抬銃將一名扒著青龍船輪盤企圖爬上來的日本海盜打進海里。</br> 蓬萊戰船以青龍船為中心將隊形聚攏重整成棗核形,企圖在密密匝匝的日本船陣上撕出個缺口。</br> 青龍船是日本人的進攻重點,判官郎君、沈緹騎和他的小跟班擔當左舷防衛,建文、騰格斯、七里負責右舷。擅長攀爬的日本海盜發起一撥撥攻擊,有些膽大的日本海盜竟然抓住緩慢旋轉的輪盤,摳著凸出的槳葉向上爬。發現這些家伙的哈羅德嚇得大聲尖叫,建文用轉輪火銃一口氣干掉三個,剩下的人這才知難而退回到了小船上。</br> “不好,要是讓將軍的本隊也加入進來,想逃走只怕更是難上加難了。”看著大大小小包圍著青龍船的上百艘日本船,以及正在趕來的八艘黑色幕府大安宅船,銅雀急得盤著小銅雀,汗珠從額頭滲出順著臉一直滑到下巴,粘在胡子上。</br> 突然,他盤銅雀的手停住,連表情也凝滯住了,旋即他朝著建文大喊道:“玉璽可在你身邊?記得你是怎么從鄭提督那里逃出來的嗎?”</br> “你是說……”建文接過哈羅德裝好彈藥的轉輪槍,打倒一名快要爬上船舷的日本海盜,抽空摸了一下挎在腰間的包,里面鼓鼓囊囊裝的正是七里奪回來的玉璽。</br> 被緊張的戰斗搞得頭昏眼花的建文迅速回憶起那次驚險的逃脫:當上百名如同鬼魅的明軍水兵即將抓住他時,他心中默默祈禱,青龍船竟放射出光膜將他們擋在外面。</br> 建文放下手里的轉輪火銃,掏出玉璽跑到青龍船龍頭,對著青龍船默默祈禱:“青龍船,我不知道你那日救我是如何做到的,這次你可否再幫我一次?”</br> 青龍船似乎聽懂了他的祈禱,船身內發出“嗡嗡”的輕聲鳴叫,整艘船也隨之輕微震動。這聲音從船腹發出,逐漸前移到龍頸,再到龍頭,在龍口中積蓄片刻力量,然后猛地爆發出來。</br> “哞……”</br> 雄渾悠長的龍吼聲震撼了整個戰場,像是一千門大炮同時發射,刺耳高亢的聲響將日本人震得頭暈眼花,他們扔掉兵器,用雙手堵住耳朵。</br> 鳴叫持續了足足半炷香時間,青龍船船身外迸發出一道金黃色柔和的薄膜,竟然將圍在周圍的日本大小船只都推出幾十丈遠,日本船陣形大亂。圍在青龍船周邊的二十艘蓬萊船竟然沒受到絲毫影響,蓬萊水兵先是驚愕,繼而被這奇跡所鼓舞,士氣大振,發出興奮的歡呼。</br> 在火山丸的船樓上,剛剛還為計謀得逞而手舞足蹈的幕府將軍看到眼前這驚人的逆轉,氣得將手里的折扇連扇面帶扇骨一條條撕碎。</br> “務必全殲,一艘也不能放過!”</br> 火山丸上的傳令兵吹響凄厲的螺號,用“嗚嗚嗚”的螺號聲催促前鋒軍隊。此時,蓬萊的戰船已然成功地從青龍船蕩出的水道脫離包圍圈,但隨著青龍船的金色光膜減弱,陷入短暫混亂的日本船再次聚集列隊。火山丸上的螺號聲像是催命符,大船上的日軍將領不敢怠慢,用皮鞭拼命抽打劃槳手們裸露的后背,讓他們加速。百余條日本大小戰船重新聚集,像是青龍船拖出來的長長尾巴,亂哄哄追上敵人的隊尾。</br> 青龍船的光膜在逐漸消失,好不容易甩脫日本人的建文再次緊張起來,他不可能拋棄剛剛救出來的蓬萊船只獨自加速。前方的蓬萊在一點點靠近,后方的日本船也在迫近,幾艘快速的日本小船靠近了隊尾殿后的蓬萊戰船,雙方用弓箭互射,很快就近得可以用長槍互戳。</br> 奇跡還是發生了。</br> 灰色的山峰從海面下升起,將靠近蓬萊船的日本小船頂翻,日本海盜驚叫著和他們的小船一起被拋上天空,然后重重地摔在海面上,摔得暈頭轉向。后續而來的日本戰船再次被震懾到,他們減慢船速,辨認這不速之客。</br> 高聳的山峰回落到海里,激起千層浪濤,將靠近的小船像掉進水中的枯樹葉般蕩開,日本船的舵手控制不住船只,和友船撞在一起。</br> 人們抱住桅桿和護欄仔細辨認擋住前路的山峰。那哪里是山峰,分明是巨鯨鐵灰色的脊背,只是這鯨魚太過龐大,光是露在水面的部分已經超過大安宅船的長度。</br> 銅雀一眼認出這是他的座鯨“藍須彌”,它總是在離青龍船不遠的海面游弋。</br> “真是好孩子!”銅雀臉上顯現出輕松的笑意。</br> 藍須彌聽到了銅雀的夸獎,發出“呦呦”的輕叫表示回應。一股高達兩三丈的水柱從它頭頂的鼻孔噴出,藍須彌用力向上一躥,重逾萬鈞的身體騰出海面好幾丈,在空中靈活地轉了個身,然后像重型炮彈般摔在日本船之間,瞬間又撞翻三四艘。</br> 小船上的日本海盜想要攻擊藍須彌,可他們在搖擺不定的小船上連站都站不穩,更不要說進攻了。操縱大船的日本將領見船隊竟然被一頭巨鯨攔住,急得命令手下的大安宅船出擊捕殺。船上的武士用大鐵炮朝著藍須彌潛水的地方攻擊,鉛彈打到水里只是激起百十朵大大小小的水花,哪里能傷到藍須彌分毫?</br> 就在武士們打完一輪,正在裝火藥和子彈的工夫,他們腳下的船甲板忽然被藍須彌頂著朝著一邊“吱扭吱扭”地傾斜,火藥桶順著光滑的甲板滑向遠處,圓形的鉛彈從子彈袋里掉出來,“稀里嘩啦”滾得到處都是。不知是誰手上的火繩掉到了火藥桶上,易燃的黑火藥發生爆炸,接著旁邊的火藥桶也受到波及,爆炸聲“轟轟轟”地響起,將整個船樓和里面的武士都送上了西天。</br> 不可一世的日本水軍如何被一頭巨鯨耍得團團轉,銅雀自然也得意非常,藍須彌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巨鯨,這次居然在危急時刻解了圍。看看基本脫離了危險,他舉起手里的銅雀,將雀尾塞進嘴里,鼓足氣吹起來。</br> “吱吱吱……”</br> 高頻的哨聲穿越海面,穿越海面上傾覆沉沒的日本船還有喊叫求生的落水者直達藍須彌那里,這是撤退的信號。藍須彌停止了進攻,它將頭伸出海面,似乎是在認真辨識銅雀發來的信息。</br> 藍須彌的頭直直地探出海面沒有動彈,它似乎在思考什么。</br> “吱吱吱……”</br> 銅雀再次發來信號,藍須彌還是沒有離開。它朝著青龍船的方向張望,只見船隊已經接近了蓬萊的港口。它又將頭轉向另一邊,八艘黑色的幕府本隊大安宅船正在接近,它們的船槳比普通的大安宅船要多要大,劃動起來也更加有力,行進速度極快。</br> 藍須彌突然潛入水中,朝著迎面而來的黑色大安宅船沖去。黑色大安宅船外覆蓋著鐵板,比普通安宅船要重上一倍,它用力用頭部去撞船底,黑色大安宅船紋絲不動,看來想要撞翻是不可能的。</br> 藍須彌從船的另一側鉆出來,鉚足力氣朝著驅動船體的船槳撞去,成排的船槳在它用力撞擊下居然都被“咔嚓咔嚓”撞斷。船上的旗本武士操起大鐵炮和弓箭,對著藍須彌下沉的地方就是一陣亂射,可這顯然沒有什么效果。</br> 不出一刻鐘,已經有三艘黑色大安宅船失去了動力,遠處觀戰的幕府將軍氣得直跺腳,卻沒有任何辦法,只好用眼睛瞪向蘆屋舌夫。蘆屋舌夫見將軍動怒不敢怠慢,略一思索計上心來,他從袖子里掏出兩張符咒,嘴里念念有詞。符咒自燃化成灰燼,蘆屋舌夫撒手,兩張帶著火苗的符咒纏繞翻卷著順風朝遠方飄去。飄到藍須彌潛水處附近時,符咒化成兩名手拿鐵鏈、長著魚尾巴的式神跳進水里。</br> 水面“咕嘟咕嘟”冒起水泡,水泡越冒越大,越冒越密集。終于,藍須彌鐵灰色的身體從水下浮了上來,它的身上纏滿緊緊陷進肉里的鐵鏈,兩名式神緊緊拉著鐵鏈兩端。</br> 剩下的五艘黑色大安宅船正好趕上,它們將藍須彌團團圍在中間,將領們一聲令下,旗本武士各操大鐵炮和弓箭朝著藍須彌“噼噼啪啪”地射擊了好一陣,將領們才命令停止射擊。</br> 包圍圈中彌漫著火藥的臭味和血腥味。紅黑色的鮮血從包圍圈里滲開來,藍須彌浮在海面上,它的身上中了幾百發子彈,插著數不清的白色箭羽,血從各個地方流出來,已經無法分辨它身體原來的顏色。</br> 藍須彌緩緩扭動著頭部,它的一只眼睛被打瞎了,另一只也血肉模糊。</br> 它想起了無憂無慮和鯨群穿梭于碧波間玩耍的童年,是一艘捕鯨船將它抓走,改變了它的未來。母親尾隨著被網兜兜住的它“呦呦”叫著,整整兩天兩夜,直到捕鯨船召喚來軍艦,用火炮將母親驅趕走。</br> 它在碼頭與銅雀初次相逢,銅雀興沖沖地拿著剛從老阿姨那里騙來的銅雀,蹲在碼頭邊上看它在漁網里難受地拼命甩著尾巴,銅雀似乎對它的活力特別中意。</br> “這頭小鯨我要了。”</br> 銅雀開出了讓漁老大無法拒絕的數字買下它。在那之后的整整四十年,它一直和他在一起,從小小一只,長到幾間房那么大。每天的練習、游戲,還有每一次擦洗身體、每一次完成任務獎勵的小魚,還有夜深人靜時銅雀坐在它背上和它的交談。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回放般清晰,只是,為什么畫面是黑白的?</br> 它用力睜大僅存的那只眼睛,透過黑色大安宅船之間的縫隙,它看到逼近的火山丸,船頭猙獰的炮口清晰可見。</br> 藍須彌頭頂的鼻孔再次噴出水柱,和著血的淡紅色水柱。它猛地向前一掙,消散了一多半的式神早沒了開始時的力道,鐵鏈“咔嗒”一下被沖斷了,藍須彌的身體像是出膛的炮彈,朝著火山丸沖去。黑色大安宅船上的旗本武士沒想到這只瀕死的猛獸還有如此的力量,趕緊舉起大鐵炮和弓箭朝著它射去,可大部分都射偏了,只在它身后激起許多水花。</br> 即便如此,還是有幾發槍彈和箭羽射到藍須彌身上,它的身體抖動了幾下,速度并未減慢。兩艘黑色大安宅船中間的縫隙橫著上百條桿柄有鴨蛋粗細的木槳,藍須彌朝著這些大槳沖去,將它們一一撞斷。斷開的船槳裂成尖尖的長桿,插進它的皮膚,但它此時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它要用最后的力氣去撞翻火山丸。</br> 船上的旗本武士看出了這頭猛獸的企圖,他們發出恐怖的驚叫聲,一些勇敢的家伙從高高的船樓上跳下來,企圖直接跳到它背上。他們中的大多數失敗了,落到水里,只有三名武藝高強的跳到它背上,用長槍和武士刀用力戳它的后背。</br> 疼痛對現在的它來講根本不算什么,藍須彌借著沖擊的慣性繼續朝著火山丸沖去。</br>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五丈、四丈、三丈……</br> 火山丸船頭揚起許多團黃白色煙霧,組織起來的武士在用大鐵炮射擊,藍須彌的頭上又被嵌入許多鉛彈,深到頭骨。</br> 在船上武士的絕望慘叫聲中,藍須彌的頭撞到了火山丸的右舷。</br> 它的力氣用盡了,僅存的眼睛中的光在暗淡,漸漸變成灰色。在它即將失去光輝的獨眼中,映照出從火山丸高高的船樓上跳下來的幕府將軍,他的手里還拿著把朱紅色的長槍。</br> 幕府將軍跳到藍須彌的背上,舉起長槍用力戳向巨鯨的后背,一口氣戳了十幾槍,一直戳到血肉模糊,自己也大汗淋漓才罷手。三名舍生忘死趴在藍須彌后背上的旗本武士嚇得跪倒不敢言語。</br> “將軍大人!”蘆屋舌夫也從船樓上輕飄飄飛下來,“我軍后方,有一艘可疑船只。”</br> “嗯?”將軍踮起腳尖朝著火山丸后方看去,可惜他個子太矮,只是影影綽綽看到一點點黑色船影,只好問蘆屋舌夫道,“是何方船只?蓬萊的援軍嗎?”</br> “船帆上畫著七個頭的娜迦神像。”蘆屋舌夫用折扇輕輕遮住嘴,似乎說出了什么令人厭惡的臟東西。</br> “摩迦羅號嗎?貪狼難道要為了破軍與我們為敵?”幕府將軍狐疑地朝著船影方向看去,然后轉而下令,“啟動富士地獄,用巖漿攻擊蓬萊。”</br> 一名跪在旁邊的旗本武士聽了大驚,插嘴道:“但是島津薩摩守大人還在……”</br> 沒等他說完,幕府將軍的長槍早插進了他的胸口,旗本武士的腦袋垂了下來。</br> “啟動富士地獄。”</br> 幕府將軍目露兇光,再次下令,兩名活著的旗本武士趕緊伏下身體,將頭緊緊貼在藍須彌后背上。</br> 摩迦羅停泊在距離戰場十里左右的地方,成群的海鷗閑適地圍著船帆飛翔,船頭可怖的大嘴張開,正對著蓬萊方向。前方炮火連天,貪狼卻并不緊張,他雙手抱肩站在人頭柱下,樂得置身事外看這場熱鬧。</br> “貪狼大人不打算出手相救嗎?”</br> 背后傳來女人揶揄的聲音,貪狼斜眼看去,人頭柱后轉出的是七殺的速從女官小鮫女。他“哼”了一聲,也用揶揄的口氣回敬道:“破軍自己要和大明水師還有日本幕府為敵,關摩迦羅號屁事。不過你們阿夏號不打算插手嗎?”</br> 小鮫女也“哼”了一聲,站在貪狼身邊,不咸不淡地回話:“你貪狼大人都不出手,我們阿夏號區區女流又何必蹚這渾水。何況我是來辦事的,又不是來參戰的。”</br> 貪狼訕笑一聲,不再答話,緊盯遠方戰局。</br> 青龍船靠在碼頭上,判官郎君和騰格斯等人都跳下船,一起入港的蓬萊船上的水兵也都下船,前往炮臺支援。建文剛要隨著跳下船,卻看到銅雀還在船尾站著,直勾勾地望著藍須彌和日本船戰斗的方向,手里還握著小銅雀。他從剛才起就保持這個姿勢,沒離開半步,似乎是被凍在了船尾。</br> 建文走到背后默默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銅雀毫無反應,依舊像泥塑冰雕般望著日本船聚集的地方。建文想要安慰他兩句,卻不知從何說起,七里過來抓住建文的手將他拉開,輕聲說道:“不要管他,讓他自己待會兒吧。”</br> 七里的手勁很大,走得也快,建文不由得跟著加快腳步,他聽到背后銅雀的喃喃自語:“四十萬兩,又虧了四十萬兩,你不知道自己這條命多值錢嗎?”接著是抽泣聲,建文回過頭,看到銅雀的肩膀在聳動。</br> 建文忍住眼淚,跟著七里朝著柏舟廳方向跑去。沿途他跑過巨炮炮臺,炮臺上到處是蓬萊水兵和日本人的尸體,判官郎君正在指揮炮兵往巨炮里填裝火藥和炮彈:“不要裝巨炮專用炮彈,把普通小炮的炮彈給我裝進去,石彈、鉛彈、實心彈、開花彈,統統都裝進去!”</br> 騰格斯和哈羅德也在跟著水兵一起運送炮彈,傳遞給炮兵塞進炮口。日本船距離那么近,這一發前所未有的大霰彈打出去,只怕敵人連一艘好船都留不下。</br> 建文跟著七里一口氣穿過幾道大門,走了不知多少路,累得氣都快要喘不上來,終于到了柏舟廳前。建文覺得自己雙腿快要斷了,七里看著瘦弱,體力卻是極好,她松開建文,用力去推柏舟廳那兩扇巨大的木門。剛要推門,她的手卻停了下來,木門下緩緩流出了血,一點點向外擴張,似乎門內有條奔騰的血河。</br> 七里咽了一下口水,用力推門。木門左右分開,然后“咣當”一聲撞在兩邊墻上,回聲在空曠的大廳回蕩。</br> 建文大口喘著氣朝大廳內看去,忽然,他感到喉嚨里像是堵著什么,幾乎要喘不上氣來。可以容納千人的柏舟廳沒有一絲生氣,滿地是日本武士碎裂的尸體,有的連著鐵質鎧甲被攔腰切成兩半,有的被豎著剁開,有的被刺穿出大洞,有的胸口被打爆肋骨突出。到處是金屬切割肉體后的血腥氣味,令人作嘔。</br> 破軍坐在高臺中央的座位上,他的頭發變得凌亂不堪,遍體鱗傷,有至少二三十道傷口,血浸透了外袍,手里拿著把斷成兩截的日本刀。他身邊環繞著六名天狗眾,個個高舉日本刀,呆若木雞。</br> “兄長!”建文站到門里,顫抖著提了幾次氣,才攢足了力氣撕心裂肺地喊出來。</br> 聲音在大廳回蕩,破軍聽到了聲音,身體微微動了一下,然后抬起頭來。當他看到喊自己的人是建文時,露出了輕松的笑容,周圍六個天狗眾的人頭從脖子上掉下來,尸體倒地。</br> 破軍掙扎著從座位上站起來,晃了幾晃才站穩,然后一步步走下高臺,朝著建文走來。</br> 他的一條腿受傷似乎很重,走起路來只能在地上拖著,身后拖出長長的血痕,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血,還是被殺的日本人留下的。建文想要過來,破軍伸出左手制止他,執意要自己過去。</br> 看到破軍還能走路,頭腦也清醒,建文放下心了。他又向前走了兩步,差點被腳下的尸體絆倒,他要去給破軍治傷,只要將他的傷都轉移到自己身上,破軍自然就可以恢復。只要能救他的命,自己死了又如何?什么復仇,什么鄭提督的秘密,此時對他都已不重要,他只想救眼前這個人。</br> 眼看還有不到三十步的距離,破軍停住了步伐,他平靜地低頭望向自己胸口。建文也停下來,看向破軍的胸口。</br> 小小的刀尖,從破軍胸口伸出來,在他身后,滿面血污的島津薩摩守扭曲的面孔露了出來,雙手握著刺穿破軍身體的刀柄。</br> “你還沒死。”破軍似乎并未感到疼痛,語氣也相當平靜。</br> “殺了在下一百個部下,在下不拖著你下地獄,怎么對得起將軍的大德厚恩?”島津薩摩守退后幾步,嘴里大口大口吐出鮮血,“在下可是……將軍大人最器重的左膀右臂……”</br> 島津薩摩守腳下忽然變得發燙,他看向地面,只見腳下的一圈地面已經變成了橘紅色,正冒著蒸氣。他露出恐懼的神情,不知所措地顫抖著雙手,“富士地獄……將軍大人明知道我還在這里,怎么會啟動富士地獄!”</br> 富士地獄乃是火山丸最引以為傲的兵器,能夠誘發火山噴發,其威力遠超過普通的大炮。</br> “你真以為武田將軍會真心信任任何人?那個矮子只是在利用你罷了。”</br> 破軍的冷言讓島津薩摩守徹底崩潰了,他不能接受對自己親近有加的將軍大人只是將自己當作棄子。腳下的橘紅色地面完全熔化,一股粗大的巖漿柱筆直噴射上天,刺穿柏舟廳用桅桿搭建的屋頂。屋頂經受不住高熱的炙烤,迅速燃燒坍塌下來,橫七豎八擋在破軍和建文中間,形成一道火墻。</br> “快過來,我能救你!”建文對著熊熊火墻后面的破軍大喊。</br> 破軍猶豫了,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相信建文是要用自己的命來換他的命。但是……讓他為自己而死,真的可以嗎?他強忍著胸口的劇烈疼痛,停在火墻前。</br> 在這猶豫的工夫,他聽到“喵喵”的悲鳴,原來是那只懷孕的白色波斯貓白鳳,被一根燃燒著的桅桿壓住了尾巴,正在努力掙脫。破軍俯下身子將桅桿抬起,桅桿被燒得滾燙,他的手立即被燙出許多水泡,袖子也燃燒起來。</br> “笨蛋,大著肚子怎么那么不小心?現在我們該怎么辦?”</br> 破軍輕聲說著,溫柔地撫摩著波斯貓的頭,逃過一劫的波斯貓親昵地用頭蹭著他的膝蓋。破軍抬起頭,沖著火墻另一邊的建文說道:“幫我照顧好它,要是有什么閃失,變成鬼我也饒不了你。”</br> 建文剛要說話,只見一大團東西從火墻另一邊被扔過來,他趕緊接住,原來是破軍脫下外袍裹著波斯貓扔了出來,一起裹在衣服里的還有鄭提督送他的那個銀質小酒壺。貓咪并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即將離自己而去,脫離險境后還在“喵喵”叫著,用頭拱建文的胸口。</br> “兄長,我來救你,出來!”建文將貓交給七里,抓起一根木棍要沖進火海。七里眼明手快將他抓住,可沒想到平日手無縛雞之力的建文如何生出這般大的氣力,竟然差點將七里也一起拖走。</br> “別過來,來不及了。”火墻另一邊的破軍衣服和頭發都燃燒了起來,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建文,目光像是兄長,又像是慈父,“聽兄長一言,不要讓怨恨吞噬你的心,別殺鄭提督。”</br> 又是兩道紅色的巖漿柱沖天而起,柏舟廳的屋頂徹底坍塌,熱浪卷著濃重的煙氣和火焰朝著建文卷來。七里沖過來夾住建文,朝遠處跑去,大火吞噬了整座柏舟廳,這座桅桿搭建的廳堂變成蓬勃燃燒的大篝火。</br> 七里感到自己的胳膊突然鉆心地疼痛,原來建文正在用力咬自己抱著他的手臂,可這疼痛轉瞬即逝,通過建文的身體又轉回了他自己身上。七里松開胳膊,建文“撲通”一聲掉到地上,他趴在地上沒有起來。</br> 七里蹲在建文身旁,想看看他是否在哭泣,可遠處震耳欲聾的轟鳴掩蓋住了一切聲響,腳下的地面在顫抖,整個蓬萊似乎都要被掀翻。這是判官郎君指揮的巨炮發出的致命一擊,幾百枚各式炮彈從怒吼的炮口噴射出去,前所未有的霰彈覆蓋了方圓幾里的海面,抵近的日本船隊瞬間檣櫓灰飛煙滅,連火山丸的船樓也被摧毀一半,它只好悻悻地潛下海底溜走。</br> 七里將建文的身子扳過來,將他的臉按在自己的胸口上,用力抱住他的頭。她感到胸口剎那間濕潤了,但是并未聽到哭泣聲,她不敢看建文的臉。</br> 柏舟廳在燃燒,海面的船只也在燃燒,在這兩團地獄般燃燒的火焰之間,是抱在一起的兩個小小的身影。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