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陸清和新戲殺青。
    她從殺青現(xiàn)場直接趕回，坐在保姆車上剛卸完妝，臉上素凈不似臺前那般明媚妖艷，現(xiàn)下她眉眼寡淡，整個人看起來興味索然，托腮望著窗外倏忽不定的風(fēng)景，平時不易見的冷淡疏薄愈發(fā)清晰。
    助理坐在旁邊傳達(dá)經(jīng)紀(jì)人的話，語氣十分激動：“剛才趙姐說，給你接了個一線雜志封面！”一線雜志封面，十分優(yōu)質(zhì)的資源，也代表陸清和的跌撞在娛樂圈里終于有了水花。
    憑窗發(fā)呆的陸清和分了一抹注意力過來，問了句：“明天拍攝是吧。”她口吻清漠，沒有起伏卻有顯而易見的肯定。
    助理還沉浸在莫大的欣喜中，沒察覺陸清和情緒的低淡，她豎了個大拇指：“神了！簡直是未卜先知！”
    陸清和沒接話。
    不是她未卜先知，半月前宋啟突然連夜驅(qū)車趕到影視城，當(dāng)時他問她新戲什么時候能拍完，得到答案后，宋啟當(dāng)著她的面打電話給雜志主編，讓他在陸清和回來的第二天安排好拍攝，對方二話沒說應(yīng)下。
    也是從那天見面后，宋啟再沒找過陸清和，哪怕是她給宋啟打電話發(fā)消息，也一直沒有得到回復(fù)，包括上車前她又試著打了個電話，依舊無人接聽。
    車子在高速上疾速行駛，引擎的聲音悶燥回響，窗外的景色變得枯燥無味，陸清和一扔手機(jī)，動靜帶著不悅，整個人氣場降到冰點(diǎn)。
    助理鮮少見她這般，自覺放輕所有動作，空氣變得凝滯。
    這份沉默沒維持多久，助理發(fā)出一聲驚呼接著又趕忙閉嘴，眼神顫巍巍看向陸清和，正巧與陸清和的視線對上。
    陸清和看的是她手機(jī)界面上的頭條新聞——娛樂公司商業(yè)新貴被指控涉嫌性侵，新聞配圖是濱城警方的通報，報警人聲稱自己酒后被宋啟帶回家，遭受了侵害。
    陸清和面上表情淡如止水，她眨了眨眼，大概猜到宋啟無故失聯(lián)的原因。
    她靠回座椅，車內(nèi)陷入一陣暗流洶涌的平靜，助理不敢細(xì)看她的表情，卻覺得汗毛倒豎宛若被人吊起。
    約莫隔了幾分鐘，陸清和問她：“我們現(xiàn)在手頭的商務(wù)全部違約的話，要賠多少錢？”
    助理對這些不太了解，舉起兩根手指，不確定地問：“可能這么多？”緊接著，她看見陸清和撥了個電話出去。
    然后是她不帶感情的聲音：“您好我叫陸清和，我要報警。”助理聽的心驚膽戰(zhàn)，接著又聽她說：“宋啟涉嫌重婚罪。”
    “對，就是那個宋啟，是那個陸清和。”
    助理恨不得撲過去把陸清和打暈。
    電話打出去不到半小時，經(jīng)紀(jì)人的電話過來，陸清和眼皮都沒抬把手機(jī)扔給助理，道：“就說我一時想不開，中途跳車了。”
    助理滿面驚恐，抖著手按下接聽鍵，對面一聲暴戾的怒吼，嚇得她差點(diǎn)把手機(jī)摔下去。
    報警電話打出去不出一個小時，陸清和宋啟迅速登上微博熱搜，并喜提一個紫紅的爆字，稍微好起來的風(fēng)評在頃刻間回到最初的樣子，底下一片謾罵不堪入目。
    顧意看見這條新聞時，她剛盯著顧延呈吃完藥，正準(zhǔn)備換鞋離開顧宅，粗略掃一眼熱搜的內(nèi)容后她給陸清和打電話，被提示對方已關(guān)機(jī)。
    站在門口半晌，顧意摁了下眉心，還真是個多事之秋。
    顧慎在樓梯口叫住她，問：“是不是快到你生日了？”顧意估算了下日子，嗯了聲。
    “不知道你喜歡什么。”顧慎邊下樓邊從口袋里掏出張輕薄的卡片，等他走近了顧意才看清，那是張銀行卡。
    顧慎把銀行卡遞給顧意，眼神微垂：“想要什么，自己看著買，密碼發(fā)你手機(jī)了。”這么別致的送禮方式顧意著實第一次見，她沒敢接，而是有幾分訝然地看著他，默不作聲。
    把卡塞她手里，顧慎揚(yáng)指點(diǎn)點(diǎn)門：“動作輕點(diǎn)兒，爺爺睡著了。”說完，他轉(zhuǎn)身走了，留給顧意一個瀟灑又霸道的身影。
    看眼時間，顧意把銀行卡收好，打了車出門赴約。
    省中心醫(yī)院附近的咖啡廳，窗邊的女人垂頸無聲，跟周圍的喧鬧不同，她巋然如同靜息，只有交握的雙手偶有微微用力，暴露她心內(nèi)那股焦躁與不安。
    咖啡廳的門被人推開，女人循聲抬眼。
    這是何喬第一次看見顧意。
    沒有寒暄，更無需自我介紹，何喬的話直接銳利飽含他意：“我認(rèn)識你。”她笑了下，帶著些許遺憾：“陳北然不止一次在我妹妹何洛的面前提過你。”
    顧意在收到何喬發(fā)過來的那條見面邀請時，試想過她會說些什么，可萬萬沒想到最后是她會用妹妹做了序幕，顧意無聲，示意她繼續(xù)往下說。
    何喬深吸一口氣，平淡敘述道：“在美國的時候，陳北然是我妹妹的主治醫(yī)生，在醫(yī)院里病人喜歡上自己的醫(yī)生是很常見的事情，他們兩個朝夕相處，陳北然又那么優(yōu)秀，何洛會傾心于他是很順理成章的事情，前幾年如果不是身體原因，何洛應(yīng)該會跟他一起走，去世前，何洛的愿望就是我能幫她照顧好陳北然，所以這件事希望你不要太介意。”最后這句話，有莫名的柔和，又有格格不入的挑釁在里頭。
    實際上這番話漏洞百出，顧意聽的不漏聲色，說話時毫無波瀾：“你是為了幫你妹妹喜歡的人，才往我郵箱發(fā)了那些證據(jù)？”
    何喬露出一抹驚愕：“你怎么知道？”
    顧意肯定性地問：“郵箱和聯(lián)系方式是齊硯告訴你的？”何喬沒說話，算默認(rèn)。
    “我的工作要打交道的人很多。”顧意也沒掩飾，她直言：“想要查證些東西很簡單。”剛開始顧意調(diào)查，只是為了查證這些東西的真實性，當(dāng)知道發(fā)件人是何喬時，顧意不知為何，自己竟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驚訝。
    “但我更好奇，又是發(fā)郵件又是要見我，只是因為你妹妹把陳北然托付給你？”這話完全是顧意揣著答案在試探，聲音都不自覺變得冷厲。
    這話讓何喬倍感困窘，既然已經(jīng)被猜出來，她便不再遮掩：“我今天來找你，是想讓你幫我勸勸陳北然。”
    “勸什么？”顧意下意識蹙眉。
    何喬反問：“你不覺得他最近突然很忙嗎？”
    顧意沒說話，大約是在一周前，顧延呈出院，顧元舜和羅帆回到工作駐地后，陳北然便跟長在了醫(yī)院里一樣，而她因為方準(zhǔn)的事情忙的焦頭爛額，還要想著法子說服臺里，她根本沒時間去多想。
    看出她反應(yīng)里的意思，何喬譏諷地一笑：“他果然還是不舍得讓你知道。”她搖搖頭，眼里好像有淚：“那你是不是也沒看見他胳膊上那些淤青。”
    就著這話，顧意忽然記起陳北然胳膊上那些印記，雖然時有時無，但她每次看見時，顏色都不淺，為此她還納悶許久。
    何喬索性豁出去：“他生病了。”
    顧意徹底沒了表情，眼底幽黑沉溺一片寂冷的深潭。
    何喬至少以為她會失控會歇斯底里，但顧意平靜的好似置身事外，若無其事的模樣讓何喬差點(diǎn)控制不住情緒想要質(zhì)問，她剛要開口，聽見顧意不咸不淡的提問：“跟魏阿姨一樣？”
    點(diǎn)點(diǎn)頭，何喬又立馬否認(rèn)，她在這件事上語無倫次：“在德國醫(yī)學(xué)院的時候他跟齊硯聊起，我偷聽到的，剛到美國的時候其實他身體就不算好，所以這次生病可能是跟遺傳有關(guān)，也有概率不是。”何喬舔舔干澀的唇，接著說：“他的情況很復(fù)雜，要做了手術(shù)才知道。”
    沒來由的，顧意笑了下。
    她想，她應(yīng)該是信任他的，所以對那些反常的舉動沒有過多懷疑，可反過來想，正因為這份信任，造就了她此刻的后知后覺。
    她還記得兩人剛在一起時，他說要告訴她真正的原因，可誰知道，最后竟然是她自己找到了答案。
    何喬盯著她，說道：“國外有更好的醫(yī)療資源，對他的病也更有研究，你幫我勸勸他去國外接受治療，只有你才能說動他。”她察覺自己語意過于急迫，生怕顧意懷疑，又搬出最開始的感情牌為自己佐證：“何洛真的很喜歡陳北然，所以我真的很想替我妹妹幫他。”
    顧意嘴角的笑意銜著自嘲：“你憑什么覺得最后一個知道真相的人，有這么大的本事？”國外兩個字將顧意的耐性掃的一干二凈，那份德國菲爾德醫(yī)院腫瘤科的資料，是比答案還殘忍的事實。
    而何喬這份出奇的緊張和焦急，坐實了顧意心里的想法。
    周邊時而有人經(jīng)過，走動帶起的空氣流動絲毫沒有動搖氣氛的僵硬，何喬雙手握拳，努力說服顧意：“在國內(nèi)你根本就幫不了他什么，他只有跟我去國外，只有我有辦法救他。”最后那幾個字，不用顧意刻意點(diǎn)破，何喬的私心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
    顧意斂眉，情緒都收起，輕易看不見破綻，何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用言語相激：“你現(xiàn)在越遲疑，他就越危險。”
    “你知道嗎？”顧意冷不丁地說，語調(diào)不緊不慢：“比起接受治療，你其實更在意能不能讓陳北然離開我。”
    何喬臉色煞白。
    顧意眼光倏地發(fā)冷，態(tài)度去了溫和：“何小姐，何洛的事我很抱歉，但她生前對陳北然的感情如何我管不著。你今天這番話無非是想告訴我，比起我，陳北然他更需要你，倘若你真有這個自信，今天就不會來找我。”
    不溫不火的幾句話，將何喬本不單純的目的暴露無遺，她面色不忿，細(xì)看之下布滿的都是耿耿于懷的疾厲。
    被欺騙的不悅?cè)珨?shù)宣泄，顧意一針見血：“你不如大方承認(rèn)自己對陳北然的喜歡，我還能高看你幾分。”
    這句話給何喬帶來的沖擊感，在顧意拉開咖啡廳的門，冷風(fēng)貫進(jìn)來的一瞬間，被她自我的愧怍感所擊垮。
    對何洛的愧怍感。
    顧意說的沒錯，確切來說，她只說對了一半，何洛對陳北然，從未有過非分之想，話里那些蟄伏著的情感，全是何喬她自己的癡妄。
    直到陳北然站到她跟前，何喬依舊耽溺在這樣的負(fù)疚感中無以自容，陳北然沒看見顧意，沒有半點(diǎn)停下的意思，甚至沒多看何喬一眼，他正要走，被何喬叫住。
    她站起，啞聲問：“她就這么重要？”有些矯情的詢問，是何喬已知結(jié)果的賭博。
    陳北然沉聲，看她的眼神暗含凜意：“顧意走了多久？”他聽施展說顧意跟一個不認(rèn)識的女人在咖啡廳，臉色不是很好看，來的路上便猜到是誰。
    何喬怔住，她定定看著陳北然，驀然一聲冷笑，到如今，何喬終于發(fā)現(xiàn)，讓她潰不成軍的不是陳北然一如既往的冷漠。
    而是顧意與生俱來的底氣。
    她只要靜靜站在那，陳北然便會排除萬難，義無反顧地走過去。
    何喬聲線低淡，強(qiáng)顏笑道：“那年我把你父親是外交官的事告訴所里，以至于沒能讓你去找她，當(dāng)時是不是挺恨我的？”
    “沒有。”陳北然不在意，眼下這些都不是他真正所想，他回答：“都過去了。”
    這冗長的時間，讓何喬堅守的城池?zé)o聲無息地崩塌，她緩緩坐回去，目若呆滯：“我都跟她說了。”
    “何喬。”陳北然叫她，像兩人第一次在學(xué)校圖書館轉(zhuǎn)角遇見，他撿起她的學(xué)生證遞給她時那樣的語氣，穿越時間的熟悉又帶著距離的殘忍，何喬跟著抬眼，陳北然嘆了聲，那語氣，像是勸誡，也是在劃清界限：“你應(yīng)該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醫(yī)生，不該把時間浪費(fèi)在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上。”
    無關(guān)緊要嗎？這輕飄飄的口吻讓何喬覺得自己那些行徑，無論好與不好都十分難堪，有那么多的偏執(zhí)和頑固在這一刻悉數(shù)化作氣急敗壞的淚水，她瞪大眼睛不讓眼淚掉下，死守最后的體面。
    何喬指著門外，壓抑情緒地翻涌，嗓音哽咽：“滾。”
    陳北然不再停留，邊拿起手機(jī)給顧意打電話，邊大步走出咖啡廳，外面開始下雨，他的背影沒有一絲猶疑。
    雨勢越來越大，伴著何喬的雙眼逐漸變得模糊。
    她常常在想，她把學(xué)生證交給她的時候，她不問他叫什么就好了，在知道陳北然要赴往美國深造的時候，不跟著去就好了，可她去了，也是在何洛生病時，她極力推薦陳北然作為何洛的主治醫(yī)生。
    人最無法理解的便是情感的由來，也最無法控制感情的肆虐，
    那些無望的執(zhí)擰，她不是沒想過要放棄，可是記憶的反復(fù)愈演愈烈，直到她從齊硯那得知陳北然可能生病的消息，她自恃自己是個醫(yī)生，比起顧意更能幫到他，才抱有幻想地最后一次靠近，結(jié)果不遂人愿，反更叫她看清自己那些想法的幼稚。
    何喬眉頭擰緊又舒展，眼淚到底落下來，她閉上眼，沒入一片喧鬧的黑暗。
    陳北然在家里找到顧意，外面雷聲大作，屋內(nèi)沒有開燈。
    光線昏黑暗淡，陳北然只能看見沙發(fā)角落里蜷縮著人影，腦袋低垂埋的極低，一頭長發(fā)散下來將整個人罩在晦暗里。
    壓低腳步聲，陳北然走到離顧意半米遠(yuǎn)的地方，彎腰叫她：“一一？”
    窗外雷聲響徹天際，室內(nèi)卻靜默的可怕。
    雨后的空氣被沖刷的干凈，落入感官里都是澄澈，放大了其中不該有的血腥氣，意識到可能性之后，陳北然快速開燈，然后走過去單膝跪地，扶著顧意的肩膀強(qiáng)迫她抬頭。
    看清顧意臉上傷口時，一陣尖冷的刺痛烙進(jìn)陳北然眼底，拉扯著他的神經(jīng)猶如凌遲。
    顧意的臉頰又紅又腫，嘴角青紫，陳北然將她額頭沾著的濕發(fā)拂上去，露出眉尾那道猩紅的擦傷，想也知道是人為所傷，陳北然又拉起她的胳膊，邊細(xì)心檢查邊著急地問：“還有哪里傷著了？”
    顧意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好似要將他看透一般。
    可從來她都沒有真正看清過他，那時候他抱著她說對不起，她以為是在為過去道歉，沒成想，也可能是為現(xiàn)在為眼前這一切做的鋪敘。
    確認(rèn)胳膊上沒有其他傷處，陳北然抬頭，對上顧意的眼睛，捏著她胳膊的手微微用力，又像是怕她疼立馬松開，說話時聲音干澀而艱難：“誰干的？”
    話落，一道閃電劃過，夜色驟然亮起又很快沒落。
    伴著雷聲的震動，顧意的表情終于有所變化，她將胳膊從陳北然手里抽出來，又拒絕了陳北然想繼續(xù)牽著她手的舉動，顧意的視線從頭到尾沒有挪開半分，被淋濕的頭發(fā)跟著她的動作起伏。
    她沒有任何情緒的講述：“他們都知道。”
    陳北然抿緊唇，到了這一步，他必須承認(rèn)，自作聰明的隱瞞帶來的傷害比離開她要更深切，那些自以為是的決定和保護(hù)，終究沒有在合適的時間給她一個交代。
    “齊硯知道，施展知道，何喬知道。”以往那些她覺得怪異又沒上心的事情，落到陳北然身上，困惑迎刃而解，顧意越想越心灰。
    愣了愣，顧意頓然笑出來，她不知道從哪掏出來張銀行卡，拍到陳北然身邊的矮桌上，力道不大卻讓矮桌跟著顫了下，顧意仍看著他，語氣冰冷：“連顧慎都知道。”
    一閃而至的恐慌極快地侵襲了陳北然的神識，現(xiàn)在的他，無力辯駁這發(fā)生的一切，還能說的只有他最本能的關(guān)心：“我?guī)闳メt(yī)院看看好不好？”
    顧意想笑，但是渾身的疲倦感叫她連說話都有些費(fèi)力，她可以在何喬面前表現(xiàn)的毫不在意，卻無法抵擋在面對陳北然時，不自覺的憤怒和氣惱。
    也心疼，心疼他自我承擔(dān)的深長歲月。
    “原來何喬說的沒錯。”顧意的聲音很輕，有什么東西從身體里流淌，陳北然握住她的手想要把那東西緊緊抓住，可掌心所觸及的一片，全是虛空的冰涼。
    顧意低聲，她對自我做了判決：“你不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