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余話說得狠,咬牙切齒那股勁兒搭配上屋里滿身是血一灘爛泥似的男人,表達出的效果簡直叫人頭皮發麻。
聞鷲還站在門前,他側頭望向李余,看著那個沐浴在炎熱日光中,卻猶如置身寒冬一般渾身都在輕輕顫抖的女子。
若非她手抖的停不下來,嗓音也啞得嚇人,聞鷲差點就信了她所表現出的無所畏懼。樂文小說網
然而事實是,她在怕,即便裝得再怎么兇,再怎么狠都不能否認,她此刻仍舊沉溺在恐懼當中。
聞鷲和李余并不算熟,他第一次聽說“安慶公主”這四個字,是在皇帝下旨讓李余去和親的時候,那時他還在北境,雖一心忠君,可還是對聯姻談和一事充滿了抵觸——
用大祁的財帛米糧和一個公主,去換打仗也能打來的一時安穩,不值。
可心眼堪比蜂窩煤的周尋勸他不要反對談和,因為他的忠心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手握幾十萬大軍,又被譽為大祁戰神,身負累累軍功,若他反對談和,京中那些支持談和的老狐貍說他之所以反對不是為了國家,而是為了北境戰火不歇,以保證風火軍的地位,那真是有十張嘴都說不清。
聞鷲當面應得好好的,轉頭就給京城去了封折子,差點沒把周尋鼻子給氣歪。
若非后來聞鷲重傷被皇帝召回京城,這事怕是還有得磨。
回京后,聞鷲知道談和一事再無轉圜的余地,心里多少有些窩火。
那日在屋頂上救皇長孫時,他見到瑯嬛殿的高墻內站著一紅衣女子,猜到那便是要被送去和親的安慶公主,便不由地將那一抹灼眼的紅色記在了心里。
之后東宮大火,依舊是那抹紅色,頭也不回地走進火海,又被他親自扛了出來。
到此為止,聞鷲對李余的印象僅僅只是可憐的、寧可被燒死也不愿被送去和親的公主殿下。
直到那日碰巧聽見李余同李文謙說的話,聞鷲腦海里關于李余的印象才瞬間變得豐滿起來——
她原來還是一個很有脾氣的姑娘。
這個“脾氣”不是指嬌蠻任性的大小姐脾氣,而是指她性情堅毅不屈,不然也不會在知道自己的舉動容易惹來流言蜚語的情況下,依舊不為所動,堅持自己的決定。
所以聞鷲很懷疑,這樣的人,當真會因身處困境而去尋死嗎?
可她主動走向火海是真,不用和親后依舊在騎射課上做那些不要命的舉動也是真,這一度讓聞鷲弄不清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現在也是,他無法確定李余在怕什么。
也許是心有余悸,也可能是頭一次殺人,無法接受自己親手奪去他人性命的事實,又或者兩樣皆有。
——但這和他有什么關系?
聞鷲眉頭微蹙,有些奇怪自己為什么要探究李余懼怕的源頭。
這明明和他毫無關系,就算確定了源頭又如何,若是前者,自己不是李余的父兄,貿然安慰只會顯得唐突。若是后者,就算他是李余的父兄他也沒法安慰,因為他是殺敵無數的武將,早就對收割他人性命的舉動習以為常,完全無法與李余共情。
聞鷲緩緩收回視線,決定不再管腦海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
但就在目光掠過的剎那間,他以百步穿楊都不嫌費事的目力,看到了李余手腕上的疤。
李余的武袍本就是窄袖的樣式,若只是騎馬,并不用佩戴護臂,因此袖口很輕易便隨著李余曲臂的動作微微往上,露出了那一道顏色明顯比周邊皮膚要深很多的疤痕。
那疤痕既刺眼又丑陋,如無意外,必是為了尋死而劃下的。
聽聞皇上發現安慶公主已經瘋掉之前,瑯嬛殿還沒有桂蘭,也沒有伺候的宮女,所以她是在空空蕩蕩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的宮殿里,拿利刃劃開了自己的手腕,或許那日,她身上還穿著他曾在屋頂上見過的那一身紅衣……
聞鷲凝視著屋里沒有半點動靜的男人,突然來了一句:“他還活著。”
李余聽見聞鷲的話,原本只是輕顫的身軀猛地一震。
她轉頭看向聞鷲,卻只看見聞鷲邁步踏進門內的身影。
李余沒反應過來聞鷲進去做什么,即便反應過來了,按照她現代人的思維,也只會覺得聞鷲是進去救人的。
畢竟是一條人命,按照現代法律,弓雖女干未遂還構不成死罪。
可讓李余沒想到的是,屋里傳來了兩聲嚇人的悶響,聽起來就像是又沉又重的肉.體被人猛地摜到墻上,接著又摔落在地的聲音。
這下別說李余,便是周圍的宮女太監們也跟著顫了顫。
不多時,聞鷲從里頭出來,上身衣服齊整潔凈一如方才,下身的衣擺卻沾了血跡,看著像是……像是發現那男人還活著,進去補了一腳,且這一腳威力甚猛,直接把人踢到了墻上。
他還說:“這下死了。”
李余臉上堆滿了錯愕,好半天才接道:“聽、聽出來了。”
若那男人當真還剩一口氣,聞鷲這一腳確實是能把人給踢死咯。
桂蘭也是滿臉的詫異,不明白聞鷲此舉為何。
聞鷲像模像樣地解釋道:“他找人給我妹妹下毒,我不揍他,難道還請他喝酒嗎?”
桂蘭頭疼。
話是這么說沒錯,可若人還活著,至少能留著審訊,確定此事是他一人策劃,還是有幕后主使。
然事已至此,桂蘭也沒太糾結,她輕聲詢問李余能不能站起來,需不需要傳步攆。
李余搖了搖頭。
她現在雖然沒什么力氣,但還是想自己慢慢走回去。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聞鷲的舉動,李余慢慢從自己殺了人的混亂中脫離出來。
她本以為自己這樣的狀態至少得持續好長時間,甚至為此烙下陰影,一輩子無法擺脫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偏偏她的大腦就是信了聞鷲的邪,自動把滿屏循環的“我殺人了”,切換成“原來我沒殺人”。
這樣的好處就是李余很快就從渾渾噩噩中抽離,大腦逐漸恢復正常的思考能力,并第一時間停下了腳步。
“殿下?”桂蘭小心翼翼地喚道。
李余閉上眼,深呼吸三輪調整心情,告訴自己不要自作多情,可卻還是忍不住轉過身,丟下桂蘭以及一眾隨行宮女,往剛剛過來的方向一路狂奔。
“殿下!”桂蘭沒想到,連忙追了上去。
但因李余穿著武袍行動方便,身著裙裝的桂蘭等人愣是沒追上。
李余是回去找聞鷲的,這次她運氣不錯,跑到半路就遇見了比她晚走的聞鷲。
聞鷲見李余朝自己一路奔來,有些困惑地停下了腳步。
李余跑到聞鷲面前,也停下了腳步。
她氣都沒喘勻,就問聞鷲:“你是不是、是不是在騙我?”
聞鷲面不改色地反問她:“騙你什么?”
李余張了張嘴,又一次發不出聲,但這次她很快就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擠著嗓子艱難道:“在你進去之前,他已經死了。”
說出這句話后,李余發緊的嗓子終于松開,于是接下來的話就變得順暢了許多——
“他是我殺的。”
聞鷲靜靜地看著面前的李余,過了一會兒,他自己都沒察覺到,他嘆了一口氣:“收買宮婢,意圖對公主殿下行不軌之事,論罪當誅。”
“就算你不殺他,他也活不了。”
“所以這不是你的……不是你的鍋。”
他本想說“這不是你的錯”,可不知為何,突然就想起了李余不久前教過自己的話,便用上了。
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李余遭遇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沒哭,知道自己殺了人沒哭,以為自己沒殺人時也沒哭,聽到他這句現學現賣的話,先是忍不住笑了一聲,接著眼淚就溢出了眼眶。
“謝謝……”
李余當初教聞鷲的時候也沒想過,從旁人口中聽到一句夾雜著網絡用語的話,是件那么有沖擊力的事情。她一只手用力抓住自己胸口的衣襟,低著頭啞著嗓子跟聞鷲道了聲謝。
謝他的謊言,也謝他的安慰,更謝他在她心態崩塌的時候,用她熟悉的用語,在這個不屬于她的世界里,給了她些許心靈上的慰藉。
身后傳來桂蘭等人趕來的聲音,李余擦了擦眼淚,低聲對聞鷲道:“小心林之宴。”
聞鷲愣住。
李余轉身跟桂蘭她們回去,沒走出幾步又回頭朝聞鷲道——
“我以后再多教你幾句吧,你沒事在我面前多用用,我肯定每天都祝你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