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看。”
“我沒看。”
“我知道,千萬……不要看。”蘇珊娜緊緊握住杰克的手。汗水順著她的額頭往下滴,衣服粘在皮膚上。酷熱難耐,連一絲舒緩的風(fēng)都沒有。然而,蘇珊娜知道這樣的天氣對他們有利。早些時候,狂風(fēng)呼嘯著卷起覆蓋在荒原地面上的小沙粒,吹向杰克和蘇珊娜,刮傷他們的皮膚,吹進(jìn)他們的眼睛和嘴里。
不過他們閉著眼,就更容易當(dāng)那些惡鬼不存在了。
蘇珊娜心想,從太陽在天空中的高度來判斷,此刻正值中午。她希望現(xiàn)在是天氣最熱的時候,但由于整個上午地面都在吸收熱量,一旦炙熱的沙子開始散發(fā)熱氣,下午可能會變得更加悶熱。
連一處陰涼的地方都沒有。地面干裂,地勢起伏不平,擋住了前面的路,還有參差不齊的巖石和滾落的大石頭,不知怎的,它們都沒有投下陰影。在蘇珊娜所習(xí)慣的“正常”的荒原上,陰影代表危險,惡鬼潛伏其中。在這里,紅日灼灼,沒有給惡鬼藏身之地,也剝奪了杰克和蘇珊娜躲避烈日的陰影。
“我想喝水。”杰克在她身邊用嘶啞的聲音說。
“你不需要喝水。”蘇珊娜提醒他,“你已經(jīng)死了,你的靈魂不再需要食物和水這樣的東西。”
“那好吧。”杰克抱怨道,“我渴了。這樣說可以嗎?”他們爬的這座山越發(fā)陡峭,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就連腿上的肌肉都抽筋了。“該死的。”他厲聲說道,“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么熱過。”
“你要記住,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蘇珊娜建議道。
“啊?”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重復(fù)道,“你的皮膚其實(shí)并不燙,你也不是真的口渴。不管你有多熱,太陽都?xì)⒉凰滥恪!彼饴曅α似饋恚蠚獠唤酉職猓盎脑鲜菦]有中暑這回事的。”
“可感覺很真實(shí)。”杰克回答,“我感覺自己就要死了。”
你已經(jīng)死了,不會再死一次,蘇珊娜心想,但她強(qiáng)忍著沒說出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shí)。“你不會死的。”她說,“只要集中精力,邁步走路。不要看惡鬼!”
她加了最后一句,因為她從眼角余光可以看到,杰克右手攥拳,握得越來越緊。他是想抓住或撲倒正在他們頭上俯沖猛撲的惡鬼。
“我……在嘗試……”杰克咬牙切齒地說,“但這是本能。那些家伙就跟黃蜂差不多,我真想拿張報紙把它們打死!”
“你不能。”蘇珊娜說,“做出反應(yīng),承認(rèn)它們的存在,看著它們,它們就會抓住你。如果你能繼續(xù)忽略它們,那它們就像你說的黃蜂,一點(diǎn)傷害也沒有。”
“你顯然從來沒有被黃蜂蜇過。”杰克小聲嘀咕著,像往常一樣強(qiáng)辯到底。
但是蘇珊娜和他一樣熱,因此很生氣,她沒心情讓他贏。
“也許是沒有。”她厲聲道,“但我被惡鬼襲擊了無數(shù)次,而且那不是什么愉快的經(jīng)歷。所以,你就當(dāng)它們不存在好了。”
杰克不吭聲。過了一會兒,他低聲地說了句“對不起”。只是他的聲音太低,她還以為這句道歉是她憑空想象出來的。
蘇珊娜伸手握住他的手,迅速地捏了捏他的手指,然后松開以示她明白。
幾分鐘后,他們到達(dá)了山頂。山坡越來越陡,蘇珊娜看到險峻的山坡上散落的碎石,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他們說不定會一直滑下去,太可怕了。
突然有個惡鬼從山下朝他們直沖而來,蘇珊娜閉上眼睛,不相信自己竟然沒注意到那個惡鬼的動靜。惡鬼從她身邊經(jīng)過帶起了一陣微風(fēng),她感覺到臉頰上多出了一道雖淺卻很疼的傷痕。有一小群惡鬼跟了他們一整個上午,這個惡鬼很可能是去與同伙會合。
為什么不呢,蘇珊娜苦笑著想,它們是要成群結(jié)伙地發(fā)動攻擊。
“你就是這樣熬過來的?”杰克問,聽到這個問題,蘇珊娜不禁大吃一驚,猛地轉(zhuǎn)過頭看著他,只見他灰色的眼睛在尋找她的眼睛。她在他眼中看到的,是同情嗎?
“什么意思?”
“在惡鬼傷害你的時候,你就是這樣活下來的?你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憑這個活了下來?”
一個惡鬼在他們兩人中間竄來竄去,逼著他們看它,然而,蘇珊娜始終注視著杰克的眼睛,而杰克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等待著她的回答。
“是的。”她說,并沒有什么理由要瞞著他,“很疼,但我不會死。而且,最終都會結(jié)束的,我只需要保持呼吸就行了。”她發(fā)現(xiàn)很難一直與他對視,只好回頭看了看他們面前的山坡,“我就是這么對自己說的,一遍又一遍地說。”
“有用嗎?”
蘇珊娜傷感地笑了。杰克真的非常善于提出一針見血的問題。
“不。”她說,“一點(diǎn)用也沒有。”
她等著他嘲笑自己的建議,現(xiàn)在她也承認(rèn)那些建議實(shí)在糟糕,但他并沒有。他只是嘆了口氣。
“下山可不太容易呀。”
蘇珊娜想笑,杰克算是說到點(diǎn)子上了,只是這一點(diǎn)也不好笑。真的不太容易。
“是的。”她表示認(rèn)同。
杰克又嘆了口氣:“那好吧。我們走吧。”
他就是這樣,時而進(jìn),時而退,繼續(xù)戰(zhàn)斗。但她知道,他和她一樣身心俱疲。而且,處在這樣的狀態(tài),一定會犯錯。
在這里犯錯,會讓他灰飛煙滅。
“等等。”她伸出手,拉著他停下來,“休息一下吧。”
“休息?”杰克發(fā)出了刺耳的笑聲,“你帶野餐籃了嗎?”
“沒有。”蘇珊娜帶著極大的耐心說,“不過我們就休息五分鐘,不必時時刻刻都集中注意力,我想這會有幫助的。來吧。”她抓住他的胳膊,拉著他跪下,然后跪在他面前與他面對面。她向前探身,把臉靠在他的肩上,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杰克終于讓步了,也學(xué)著她的樣子做。
“好啦。”她輕輕地說,“現(xiàn)在,即使你睜開眼睛,也什么都看不見。你可以放松一會兒。它們?nèi)匀粫湎蛭覀儯鼈兡茏龅囊矁H此而已。”
她有意識地放松自己的肌肉,伸展緊繃的肩膀。跪在堅硬的土地上,小石頭扎進(jìn)她的小腿,她感到很不舒服,但她現(xiàn)在不用時刻盯著四周,她的腦袋也就不那么疼了,她很感激。
“迪倫一個人是怎么做到的?”良久的沉默過后,杰克問道。
“我真的不知道。”蘇珊娜說,“我想……”她想起了她看到的崔斯坦和迪倫的關(guān)系,他們之間的紐帶將他們牢牢地拴在一起,而這個紐帶就是他們對彼此的愛。“我想她的動力足夠強(qiáng)烈。”
“我的目的是保住自己的命,所以我想自己也許還有希望。”
蘇珊娜沒有糾正他,她明白他的意思。成為惡鬼不僅意味著肉體死亡,還代表著靈魂將灰飛煙滅。
內(nèi)疚折磨著她,她已經(jīng)無數(shù)次遭受內(nèi)疚的折磨了。與現(xiàn)在的困難相比,穿越杰克原來的那片荒原,簡直是小菜一碟。
“杰克……”
“如果你還想道歉,就省省吧。”
蘇珊娜深感震驚,猛地吸了一口氣。她突然感覺下腹部疼得厲害,疼痛感是那么強(qiáng)烈,猶如一個惡鬼穿過了她的身體。她忘記了自己,愚蠢地想抽身離開,但杰克仍然抓著她,他的手溫柔卻牢牢地握著她的后脖頸。
“我當(dāng)初也是同意的。”他說,聲音還是那么刺耳,那么生硬,“你有錯,我也有錯,所以別再把責(zé)任都攬在你自己身上了。只是……”他停頓了一下,不再抓著她,而是把她緊緊地?fù)г趹牙铮啊阋饝?yīng)我,一定帶我走出荒原。”
她無法承諾,她在這里無法給出任何承諾,畢竟這片沙漠酷熱難耐,惡鬼可以隨意折磨他們。未來還有很多這樣的日子,她不能承諾,但她還是承諾了。
“我答應(yīng)你,杰克,我會帶你離開這里。我發(fā)誓。”
他們休息了很久。蘇珊娜很清楚不該停留這么久,但她似乎無法動彈,杰克也沒有抱怨。他們拼命走了一上午,每一步、每一刻都要求他們保持高度的專注力,或是死死盯著地面,或是凝視遠(yuǎn)方,哪怕是一秒鐘,都不能看惡鬼,而惡鬼為了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會使出各種手段。
蘇珊娜不明白這一招為什么奏效,為什么不看惡鬼,惡鬼就不會攻擊他們,她只是很感激能有這個將杰克安然無恙帶出荒原的機(jī)會,盡管成功的概率十分渺茫。
才過了一個上午,他們就身心俱疲了。她不清楚如何才能熬過下午,更不用說好幾天這樣的日子了,尤其是當(dāng)她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杰克的溫暖呼吸撲到她的肩上,他的懷抱有力而舒適。蘇珊娜舍不得離開。再等一會兒,她向自己保證,一會兒就好。
最后,隨著夜幕開始降臨,對仍然暴露在荒原的本能恐懼戰(zhàn)勝了這種不情愿的情緒。“好了,走吧。”她深吸了一口氣,“準(zhǔn)備好了嗎?”
“沒有。”杰克對著她的肩膀咕噥著說,“但還是走吧。”
他們笨拙地爬起來,仍然面對面。蘇珊娜不知道杰克怎么樣,但她一直閉著眼睛。只要可以換來寶貴的幾秒鐘,讓她不再控制自己的目光,不再控制自己的每一次眨眼,她愿意付出一切。
“蘇珊娜。”杰克終于說道。她睜開眼,只見杰克的臉就在她的眼前,離得太近了,就連惡鬼也無法從他們中間擠過,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她注視著他的眼睛,從他的目光中汲取了力量。他的眼睛是瓦灰色的,微微瞇著,那是準(zhǔn)備戰(zhàn)斗的眼神。作為他的擺渡人,她的腦子里有杰克的記憶,知道他在青春期常和別人打架,現(xiàn)在,他也做好了打這場仗的準(zhǔn)備。他只是需要她來帶路。
“現(xiàn)在,”她說,感到自己和他一樣,也下定了決心,“出發(fā)吧。”
果然不出蘇珊娜所料,斜坡的確崎嶇難行。她發(fā)現(xiàn)讓眼睛放松,什么也不看更容易,可這樣一來,她就看不到更大的石頭,結(jié)果總是被絆倒,也看不到一堆堆松散的卵石隨時會在她腳下崩裂,讓她滑倒。每次她腳底打滑,還有兩次屁股著地摔倒,她都要拼命努力不讓眼睛聚焦,不向四處張望以便辨別方向,不去尋找東西幫她重新站起來或保持平衡。每逢這些時候,她只是閉著眼,等待有人伸手幫助她。確實(shí)有人伸手幫她。
當(dāng)角色互換時,她也為杰克做同樣的事。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能一起穿越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