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br> 唐不離從小被當做男子養(yǎng)大,玩遍京城受盡追捧,招貓逗狗慣了,一向不遵循什么男女大防。</br> 饒是如此,她也覺得那腦子一熱的挑逗離譜得很。</br> 為何要親周蘊卿?</br> 為何要跑?</br> 為何一回想起周蘊卿當時的望過來的眼睛,她就尷尬得想哐哐撞墻?</br> 唐不離不是個擅長逃避的性子,她決定同周蘊卿解釋清楚,將此事徹底揭過。</br> 第二日取寫好的《詞義》感悟,唐不離留下來多說了兩句。</br> “昨日那樣……是我不對,我就想逗逗你,看你是否真的如你說的那般心性堅定。”</br> 為了表明自己并無其他心思,唐不離頗為豪爽地拍了拍周蘊卿的肩,“反正你一個大男人也吃不了虧,別放在心上。”</br> 周蘊卿被拍得懸腕不穩(wěn),筆尖在宣紙上頓下一個明顯的墨漬。</br> 他淡然地換了張紙,“嗯”了聲。</br> 見他依舊是那副置身事外的平靜,唐不離如釋重負,眉開眼笑道:“那這樣說清楚啦!以后就當什么也沒發(fā)生過,誰也不許再提此事!”</br> 說罷拿起已寫好的功課,哼著小曲心滿意足歸去。</br> 一切仿佛又回歸了往日的悠哉快樂。</br> 若有懂文墨的貴女做東設(shè)宴,唐不離便會帶周蘊卿一同會客,給不學(xué)無術(shù)的自己充當門面。</br> 可唐不離未曾想到,寒門中人沒有閑錢附庸風雅,讀書作文時周蘊卿尚能游刃有余,一旦涉及高門貴胄的禮儀便現(xiàn)了原形。</br> 仆從端來漱口的茶水,他卻一飲而盡,連奉茶的婢子都掩唇取笑起來。</br> 周蘊卿坐在衣著光鮮的貴人之間,顯得格格不入。</br> 唐不離最是護短,她帶過來的人,怎能允許旁人取笑?</br> 她喝退了奉茶的小婢,回府之后,便下定決心教周蘊卿品酒煮茶。將來他若真能入朝為官,躋身上流,也不至于被人輕視取笑了去。</br> 怎奈周蘊卿酒量奇差,才飲了半杯就上頭,口若懸河喋喋不休。</br> 唐不離在被迫聽了他一個下午的《本朝刑律案典》后,頭疼欲裂不知身處何方,只好決心放棄教他品酒,轉(zhuǎn)而專攻茶道。</br> 她手把手教他宦官人家的應(yīng)酬禮節(jié)。</br> 品茶之事周蘊卿倒是學(xué)得極快,不出一旬便能辨出各色茶種優(yōu)劣,以及宴飲時的烹茶之道。</br> 唐不離喜歡看他煮茶的模樣,風流蘊藉之態(tài),賞心悅目得仿若真正的世家公子。</br> 然而好景不長。</br> 周蘊卿很快得知并非唐府正經(jīng)的書吏,他日日抄錄、撰寫的東西,是唐老太君布置給孫女的功課。</br> “鄉(xiāng)君曾許諾,不會讓我做違反道義之事。”周蘊卿義正辭嚴。</br> “我不想抄書,請你來抄,你情我愿之事如何算違反道義。”</br> 唐不離對周蘊卿鉆牛角頗為不解,“難道我不想做菜,請個廚子做菜,你也說我違反道義?”</br> “修身明禮,怎可與口腹之欲相提并論?”周蘊卿固執(zhí)道。</br> 唐不離說不過他,有時候她真是受不了這小郎君的古板冥頑。</br> “不幫就不幫,干什么冷冰冰訓(xùn)人?”她擰眉嘀咕。</br> 兩人的第一次爭執(zhí),以不歡而散告終。</br> (五)</br> 祖母病了。</br> 老人家突然暈厥的時候,唐不離正在瓦肆看百戲。從滿頭大汗的仆從嘴里得知消息后,她只覺腦中嗡的一聲,天崩地陷。</br> 趕回府,老太太剛服了藥睡下,唐不離直到現(xiàn)在才有機會仔細審視這個堅忍的老婦。</br> 原來,祖母已經(jīng)這樣老了。</br> 她鬢發(fā)銀白,臉頰沒了往日</br> 的富態(tài)紅潤,躺在榻上都看不出身形起伏的輪廓。這個中年喪夫又喪子的強悍婦人,捱過半生風霜,以一己之力撐起偌大的唐公府,卻倒在了年邁體衰的詛咒之下。</br> 有時候,被迫長大只是一夜之間的事。</br> 老太太病了,府中諸多大事都壓在了唐不離肩上,焦頭爛額。</br> 她也是自己掌事了才明白,唐公府沒有實權(quán),維持府中上下龐大的開銷實屬不易。</br> 偏生她不懂事,就連養(yǎng)一個抄書的書生都恨不能一擲千金。</br> 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生平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東西,她害怕祖母和夢里一樣會撒手離去。</br> “乖孫,這幾日苦了你了。”</br> 唐老太太輕撫著孫女的臉頰,虛弱嘆道,“自你祖父大去,我獨自一人將你父親拉扯大,看著他入朝為官、娶妻生女。后來你父親病逝,兒媳也隨著去了,我又將你拉扯大……唯一的遺憾,就是沒來得及給你定門好親事,風風光光看著我的孫兒出嫁。”</br> 祖母的聲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沙啞,苦澀的藥香縈繞,酸澀了唐不離的鼻根。</br> “祖母松齡鶴壽,不會有事的。”</br> 唐不離攪著湯藥,澀聲道,“只要祖母能好起來,抄多少書、多少經(jīng)文我都愿意,再不弄虛貪玩。”</br> “好孩子,有你這句話祖母就放心了。”</br> 老太太目露慈愛,慢慢地道,“你比不得那些有父母兄弟撐腰的官宦子弟,以后切記要安分守己,再不可和外男任性胡鬧,授人以柄……明白么?”</br> 唐不離知道老太太是聽說了周蘊卿的存在,故而出言提醒。</br> 她心中酸澀,用力地點點頭:“孫兒明白。”</br> 老太君生病,府中捉襟見肘。唐不離打算留下那些忠厚老實的仆從,其他下人能遣散則遣散。</br> 其中,自然有周蘊卿。</br> 七夕鵲橋相會,傳聞這日將心愿寫在天燈上,便可順著銀河傳達上蒼。</br> 唐不離于望仙樓設(shè)宴,邀請了虞家兄妹一同放天燈祈福。</br> 她將周蘊卿也帶了過去,一則寫一百盞祈愿燈需要大量人力,二則今日過后,她就不能再資助周蘊卿了,算是告?zhèn)€別。</br> 畫橋之上,唐不離執(zhí)著火燭,將寫好的天燈一盞一盞點燃。</br> 每點一盞,她便在心中祈愿祖母身體健康,長命百歲。</br> 起風了,來不及點燃的天燈被吹得滿地翻滾,手忙腳亂間,忽見一雙指節(jié)修長的手從身后伸來,替她攏住了險些熄滅的火燭。</br> 周蘊卿什么話也沒說,撿起地上吹落的天燈,遞給她點燃。</br> 兩人無聲配合,天燈如螢火飛向天際,匯成橙色的光河。</br> “周蘊卿。”</br> 唐不離還是開了口,摳著雕欄的邊沿道,“我以后不能留你抄書了。”</br> 周蘊卿轉(zhuǎn)過頭看她,似乎不解。</br> 風吹動他泛白的衣袍,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風飛去。</br> “反正……反正你不喜歡我弄虛作假,我也不喜歡受人管束,不若好聚好散。”</br> 唐不離一口氣說完,不知為何,沒敢看周蘊卿的眼睛。</br> 她驕傲慣了,直到此刻也不愿承認自己捉襟見肘的落魄。</br> 她很想再說點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說。</br> 第二日,唐不離置辦了筆墨紙硯并一套古籍,連同碎銀仔細包裝好了,去給周蘊卿送行。</br> 干凈的房舍中翰墨飄香,周蘊卿背對著她,如往常那般在墻上書寫賦文。</br> “周蘊卿,你收拾東西走吧。”</br> 唐不離清了清嗓子,將懷中的包裹輕輕擱在案幾上,“這些東西送給你,權(quán)當是我們相識數(shù)月的餞禮。”</br> 周蘊卿筆走龍蛇,飄逸的行書漸漸變成行草,力</br> 透紙背。</br> 他那清雋的身軀中,似乎有暗流在激迸翻涌,化作翰墨一瀉汪洋。</br> “周蘊卿,我走了!”</br> 唐不離加大了聲音,見男人不語,她又干巴巴補充道,“你以后,會很有出息的!”</br> 周蘊卿依舊沒吭聲,只是垂頭在瘋狂地寫著策論,行草已變成了狂草。</br> 白紙剝離,飄落一地,他渾然不覺,繼續(xù)在墻上書寫。</br> 唐不離等了會兒,猜想他大概是不會開口說話了,撇撇嘴垂頭離去。</br> 直到唐不離的腳步聲遠去,周蘊卿才像是年紀失修的機括般猛然停下。</br> 早已干枯的毛筆分叉開裂,如雜亂的野草般頓在墻上,留下碩大的一抹枯筆。周蘊卿的眼睛孤寂而沉默,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在未完成的賦文前,久久沒有繼續(xù)。</br> 寫不出。</br> 他寫不來。</br> 枯筆墜在地上,他后退一步,徒勞地捏了捏鼻梁。</br> (六)</br> 周蘊卿走了。</br> 空蕩的房間收拾得很干凈整潔,唐不離的餞別禮仍安靜地躺在案幾上,除了他自己的兩套衣物和筆墨紙硯,沒有多帶走一樣?xùn)|西。</br> 唐不離望著那篇未完成的狂放賦文,滿墻墨跡戛然而止,沒由來惋惜。</br> 她要應(yīng)付的事著實太多,很快將周蘊卿拋諸身后。</br> 漸漸的,那抹青色孤冷的身影在她心中淡去了痕跡。</br> 沒多久,祖母托人多方打聽,做主給唐不離定了一門親事,求娶之人是太傅之孫陳鑒,據(jù)說是個孝順懂禮的世家子弟。</br> 唐不離不想嫁人,擔心自己如同以前夢見的那般嫁給一個徒有虛名的酒囊飯袋,可架不住老太太時日無多,想看孫女出嫁的心愿。</br> “太傅之孫,想來家教甚好,應(yīng)該不是夢里那個辱罵攝政王的蠢貨吧?”</br> 唐不離思忖著,隨即反應(yīng)過來,拍了拍案幾,“唐不離你想什么呢?那么荒唐的夢,怎么可能應(yīng)驗!”</br> 何況本朝天子尚在,根本沒有什么攝政王。</br> 如此一想,唐不離勉強安了心。</br> 中秋,虞靈犀大病了一場,唐不離特意登門看望。</br> 聽聞她與陳鑒定親了,歲歲有些怔愣。</br> “阿離定親大喜,我本該高興。”</br> 歲歲瘦了些,但依舊不損她顏色分毫,輕聲道,“不過聽聞陳鑒此人多情狂妄,聲名不正,還需三思才是。”</br> 很快,歲歲的話就應(yīng)驗了。</br> 那日助歲歲去花樓查探消息,迎面撞上了幾名油頭粉面的世家公子,其中就有唐不離的未婚夫陳鑒。</br> 污言穢語,不堪入耳。</br> 一想到自己要嫁給這樣的人,想起夢里自己無辜受累、卑微求人的下場,唐不離便氣不打一處來。</br> 反應(yīng)過來時,她手中的長鞭已朝陳鑒劈了過去。</br> 陳家咽不下這口氣,以“有失婦德”唯由,當眾與她退親。</br> 一時間,唐不離“母老虎”“女霸王”的諢名流傳開去,淪為笑柄。</br> 唐不離本人并不在意,誰敢當著她的面取笑,她便用鞭子抽誰,絕不吃虧。</br> 她唯一擔心的,是祖母會失望。</br> “抱歉,祖母。”</br> 唐不離跪在榻前,低下了頭,“孫兒又將事情搞砸了。”</br> “不怪你,乖孫。怪祖母識人不清,被人誆騙。”</br> 老人家笑呵呵扶起孫女,安慰道,“那樣不干不凈、表里不一的后生,不要也罷!即便乖孫不抽她,祖母也要替你抽他!”</br> 意料之中的訓(xùn)斥并未到來,唐不離猛然抬頭:“真的?”</br> “真的。”</br> 老太太撫了撫唐不離的束發(fā),慈愛道,“及時止損,</br> 乃是幸事。”</br> 唐不離眼眶一酸,緊緊地擁住了祖母。</br> 這個外剛內(nèi)柔的老人還是沒能撐過嚴寒的冬日,于雪夜安然闔眼,駕鶴西去。</br> 唐不離的天塌了。</br> (七)</br> 老太太下葬后,唐不離的心也仿若缺了一塊。從此世間再無人為她遮風擋雨,她只能自己磕磕絆絆學(xué)著長大。</br> 仆從來問她,后街房舍中那一整面墻的墨跡該如何處置。</br> 唐不離才想起來周蘊卿留下的那半篇賦文,道:“重新刷白便是。”</br> 仆從領(lǐng)命,唐不離又喚住他:“等等。”</br> 仆從轉(zhuǎn)身,唐不離想了許久,嘆氣道:“別管了,留著吧。”</br> 她也不知要留著這面墻作甚,或許那滿墻狷狂的文字中有鎮(zhèn)定人心的力量,又或許……僅僅是因為涂抹掉太過可惜。</br> 那篇賦文旁征博引,氣勢磅礴,若寫完,定是萬世傳頌的杰作。</br> ……</br> 唐不離沒想到,周蘊卿高中探花的第一件事,就是回來找她。</br> 莫非,周蘊卿是回來炫耀報復(fù)的?</br> 畢竟她當初自恃矜傲,趕走周蘊卿的語氣太過直白了當,不夠圓滑委婉,容易傷人情分。</br> 對方是前途無量的朝中新貴,而她則是家族式微的落魄孤女,除了揚眉吐氣的奚落外,她實在想不出周蘊卿還有別的理由登門。</br> 越想越心虛,她索性讓管家將府門關(guān)上,避不見客。</br> 然而已經(jīng)晚了,探花郎立侍門外,非要見她一面。</br> 唐不離沒有法子,只好強撐氣勢,硬著頭皮出門見他。</br> 探花郎一身紅袍,面如冠玉,長身而立,沒有絲毫不耐。</br> 不可否認,有那么一瞬,唐不離被他脫胎換骨般的俊俏清朗驚艷到。</br> 她很快收斂心思,戒備道:“你想干什么?”</br> 她不惜用兇巴巴的語氣掩飾此時的心虛忐忑,周蘊卿有些訝異。</br> 然后他緩緩攏袖,清朗道:“鄉(xiāng)君資助深恩,周某沒齒難忘。今衣錦還鄉(xiāng),特來拜謝。”</br> 說罷行大禮,一躬到底。</br> 恭敬的態(tài)度,給足了唐不離臉面。</br> 唐不離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滿腔戒備化作茫然。</br> 周蘊卿說的每個字她都聽得懂,但組合在一起,她卻是不懂了。</br> 她當初資助他的那些銀子,他不是沒帶走么?何來的資助深恩?</br> (八)</br> 周蘊卿鋒芒初露,成了新帝麾下的紅人。</br> 即便是狀元郎初入朝堂,也得從翰林院編纂做起,唯有周蘊卿直接提拔去了大理寺。</br> 他是個節(jié)儉到近乎苛刻的人,常年只有春秋兩套官服以及幾套會客的常服輪換著穿,不穿壞絕對不裁剪新的。</br> 是以新帝賞賜的珍寶以及朝廷發(fā)放的綾羅無福消受,一應(yīng)差人送去了唐公府,美其名曰:“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br> 那些綾羅綢緞都是宮里的上品,著實好看,然而唐不離也著實難安。</br> 她幾次想拒絕,周蘊卿只有一句:“我用不上,鄉(xiāng)君若不喜,可變賣贈人。”</br> 總之,就是不愿收回去。</br> 唐不離實在忍不住了,問道:“你為何要對我這般好?難道就因為,當初我花錢雇你抄書?”</br> 周蘊卿頓了頓,從書卷后抬起眼來,道:“鄉(xiāng)君每月命人悄悄贈予紙墨書籍,助我科考及第,此等大恩,周某銘記于心。”</br> “每月……紙墨書籍?”</br> 唐不離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不對:周蘊卿報恩……似乎報錯人了!</br> 然而真正資助他的人,會是誰呢?</br> 唐不離思來想去,只想到了一人。</br> “是我以你</br> 的名義做的。”</br> 昭云宮,美麗的皇后娘娘含笑端坐,告訴她,“我不是和阿離說過么,周蘊卿這個人非池中之物,可得好好供著。”</br> (九)</br> 虞靈犀似乎早就預(yù)料到周蘊卿的風光,以唐不離的名義資助他,有點替好友牽紅線的意思。</br> 唐不離惴惴難安,總覺得自己是個冒領(lǐng)了恩情的小偷。</br> 有好幾次,她想將真相托盤拖出,告訴周蘊卿:資助他的人,并不是她。</br> 然而每次看到周蘊卿那張沉默可靠的臉龐,她的喉嚨就像是堵住似的,說不出口。</br> 她開始貪戀,開始害怕,當初風風火火、敢愛敢憎的清平鄉(xiāng)君,變成了一個踟躕不定的膽小鬼。</br> 周蘊卿身邊始終沒有女人,連端茶送水的婢女也無,空蕩冷清。于是唐不離學(xué)著做糕點和羹湯,偶爾給忙得顧不上吃飯的小周大人送點溫暖。</br> 這是她唯一能為周蘊卿做的,只有如此,她才能抵消那心底的愧疚與掙扎。</br> 終于在燒了兩次廚房,糕點硬邦邦險些噎出人命后,周蘊卿終于委婉地告訴她:“鄉(xiāng)君不必勉強自己做不擅之事,如常便好。”</br> 他越是通情大度,唐不離便越是內(nèi)疚。</br> 既然自己沒有洗手作羹湯的天賦,那邀請周蘊卿去望仙樓用膳,以酬謝他這些時日的照顧總不是問題。</br> 用過膳,周蘊卿禮節(jié)性地送唐不離歸府。</br> 兩人騎馬并駕,慢悠悠行著,不知怎的,就去了當初周蘊卿住過的后街客房。</br> 推開門,塵灰自房梁簌簌落下,斜陽照射的墻面上,崢嶸的字跡猶清晰存在,訴說筆者胸中的恣意汪洋。</br> “這篇賦文千古難得,為何沒寫完?”</br> 唐不離抱臂站在墻邊,問道。</br> 周蘊卿與她比肩而站,想了想道:“心不靜。”</br> “為何不靜?”唐不離好奇。</br> 在她眼里,周蘊卿是那種天塌下來了,也不會眨一下眼睛的冰人。</br> 周蘊卿沒有回答,解下腰間的細長銀鞘,拔-出一看,不是匕首,而是一支筆。</br> 他竟是隨身攜帶筆墨!唐不離再一次被書呆子折服。</br> 周蘊卿站在滿墻墨跡前,略一沉思,便開始補寫賦文。</br> 他寫得很認真,懸腕垂眸,仿佛在做一件極為神圣之事。夕陽的暖色打在他的側(cè)顏上,鍍著金光,七分清俊也被襯托出了十分。</br> 他是這樣的坦蕩清正,清正到令天下宵小汗顏。</br> 唐不離張了張嘴,再也忍不住了,鼓足勇氣道:“其實,當初資助你筆墨書籍之人,并不是我。”</br> 良久的寂靜。</br> 完了完了。</br> 唐不離瞬間泄氣,慌亂地想:書呆子嫉惡如仇,最厭弄虛作假之人!一定恨死她了!</br> (十)</br> “那個……抱歉啊,瞞了你這么久。”</br> 唐不離沒臉再面對周蘊卿,匆匆丟下這句話便往屋外沖。</br> “我知道。”</br> 周蘊卿清冽的嗓音傳來,將唐不離的腳步釘在原地。</br> 她轉(zhuǎn)過身,睜大眼道:“你說什么?”</br> “我知道那些東西,并非鄉(xiāng)君所贈。”</br> 周蘊卿總算落完最后一筆,轉(zhuǎn)身看她,“我登府拜謝那日,鄉(xiāng)君眼里的驚訝不像作假。想要查明此事,并不費工夫。”</br> “你竟是那么早就知曉真相了?”</br> 唐不離百思不得其解,“那為何不拆穿我?”</br> 周蘊卿收回筆,平靜道:“鄉(xiāng)君幫我是情分,不幫是本分。何況當初為我解圍,教我禮儀酬酢,雪中送炭提供吃住照拂的,的確是鄉(xiāng)君,不是嗎?”</br> 何況,清平鄉(xiāng)君惴惴難安,想盡法子回贈他的模樣,</br> 的確有趣。</br> 這是他心底的秘密,永遠不會說出口。</br> 一番話說得唐不離百感交集,一顆心仿佛從崖底直飛云霄。</br> 霎時間,世界都仿佛亮堂起來。</br> 這個男人,真是該死的古板,該死的誘人!</br> 唐不離那顆招貓逗狗的心又蠢蠢欲動起來。</br> 她心臟砰砰直跳,只有一個念頭:她想將周蘊卿不近人情的清冷外殼剝離,逼出夢里那副面色緋紅、禮教崩壞的模樣。</br> “小周大人沒有妻室吧?”唐不離向前一步。</br> 驚異于她話題轉(zhuǎn)變?nèi)绱酥欤芴N卿略一怔愣,隨后誠實點頭:“不曾。”</br> “你如今可是香餑餑,那么多權(quán)貴想與你結(jié)親,為何不肯?”</br> 唐不離又向前一步。</br> “不喜。”周蘊卿答。</br> “那些給你說媒之人都快將門檻踏破,你定是很苦惱。”</br> “是。”</br> “我亦苦于媒人糾纏,既然我們所煩之事是同一件,何不聯(lián)手?”</br> “如何聯(lián)手?”</br> 入套了。</br> 唐不離再向前一步,幾乎貼著周蘊卿的胸膛,驕傲笑道,“我們成親,堵住悠悠眾口,如何?”</br> 周蘊卿略微繃緊身形,垂眸看她。</br> 唐不離從斜陽入戶等到余暉收攏,直至嘴角的笑幾乎快掛不住了,也沒等到周蘊卿的回答。</br> (十一)</br> 唐不離睜著一雙疲青的眼,在榻上輾轉(zhuǎn)了一夜。</br> 她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自己大概被拒絕了。</br> 她婚事不順,連退親都被退過了,被拒絕一次也無甚大不了的……</br> 可拒絕她的是周蘊卿哪!一想起書呆子那張無動于衷的臉,她便心塞。</br> 罷了罷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與其在一棵樹上吊死,還不如去看看別的樹杈。她好歹有個鄉(xiāng)君的頭銜,姿色也不差,還怕招不到贅婿不成?</br> 唐不離握拳安慰自己,一個鯉魚打挺起身,片刻,又頹然栽入被褥中……</br> 還是心塞,沒勁。</br> 渾渾噩噩過了半日,便聽侍從笑著稟告:“鄉(xiāng)君,小周大人來了。”</br> 唐不離倏地從椅中站起,見到那道熟悉清俊的身形跨進門來,她又慢慢坐了回去,抱臂哼哧道:“你又來作甚?”</br> “周某回府思索許久,昨日鄉(xiāng)君所問……”</br> “打住!”</br> 唐不離抬手制止他繼續(xù)說下去,惱羞道,“你昨日拒絕一次已是夠了,本鄉(xiāng)君并非死纏爛打之人,你不必登門再羞辱一次。”</br> 聞言,周蘊卿眸中掠過一絲訝異。</br> “我何時拒絕了?”他問。</br> 一見他這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唐不離便壓不住心火,色厲內(nèi)荏道,“你沉默不語,不就是回絕的意思嗎?裝什么無辜。”</br> 周蘊卿沒有辯解,只是將手中的卷軸打開,嘩啦啦鋪平在案幾上。</br> 那卷軸足有四五尺長,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唐不離本不想理他,又實在好奇,斜著眼瞥著卷軸道:“什么鬼東西?”</br> “婚書及協(xié)議。”</br> 周蘊卿簡潔道,“我并非不愿,只是不善言辭,不如寫下來。”</br> 唐不離心臟倏地一跳,盛氣凌人的語氣也低了下來,吭哧道:“所以你昨晚上,就在寫這個東西?”</br> “是。”</br> 周蘊卿道,“結(jié)親并非兒戲,需約法三章。”</br> 什么呀!</br> 不相信她就別成親,還整什么協(xié)議……這么長的卷軸,這么多的字,哪是約法三章?起碼得三百章了吧!</br> “拿來我看看!”</br> 唐不離踱過去,俯身看著卷軸上的小字,念叨道,“夫周蘊</br> 卿,妻唐不離……”</br> 才念了兩行,唐不離便臉頰發(fā)熱,瞪他道:“八字沒一撇,誰是你妻?”</br> 便跳過前幾行,從正文開始:“婚前男贈女嫁妝不少于萬貫,婚后無論何種理由,皆不可收回;婚前女之家產(chǎn),為女方獨有,婚后無論何種理由,男皆不可挪用;婚后男有不妥失儀之處,女可訓(xùn)導(dǎo),男不得反駁;婚后當相敬如賓,不允和離納妾,如若執(zhí)意違犯,男凈身出戶……”</br> 唐不離從頭掃到尾,又從尾掃到頭,發(fā)現(xiàn)不對勁。</br> “這協(xié)議上,為何只約束了男方?”</br> “這種事,本就是女方吃虧。”</br> 周蘊卿頓了頓,繼而道,“何況,我已得到了想要的東西。”</br> 最后一句話,咬字極輕。</br> 唐不離并未聽見,仍捧著協(xié)議研究,狐疑道:“這東西,不會是哄人的吧?”</br> 天下哪有掉餡餅的事?哪有男人毫不圖利,愿將家產(chǎn)私財、乃至話語權(quán)全交給妻子掌控的?</br> “此卷有公章,受律法庇護,自然不會作假。”</br> “你還找府衙公證了?哪兒?”</br> 對于鉆研律法、鐵面無私的小周大人來說,做一份誠意滿滿的結(jié)親協(xié)議當做聘禮,并非難事。</br> 他向前一步,從唐不離身后伸指,點了點卷軸最末尾的紅章:“這里。”</br> 他的臂膀從身旁掠過,清冽的嗓音落在耳側(cè),唐不離頓時耳根一麻,忙臊著臉起身道:“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了。”</br> 周蘊卿直身頷首:“若無異議,請鄉(xiāng)君簽字。”</br> 兩人的名字并排落在卷軸末尾,按上鮮紅指印的一瞬,唐不離恍若做夢。</br> “所以,我們就算定親了?”她喃喃道。</br> “理論上是,不過三書六禮,斷不會少。”</br> 周蘊卿看了許久,方極為珍視地卷起卷軸,雙手遞給唐不離,“結(jié)發(fā)為夫妻,還請鄉(xiāng)君多多照拂。”</br> 唐不離接過卷軸拋了拋,復(fù)又穩(wěn)穩(wěn)接住,得意道:“看你表現(xiàn),若待我不好,本鄉(xiāng)君是能讓你凈身出戶的!”</br> “當然。”</br> 周蘊卿垂眸,遮住了眼底輕淺的漣漪。</br> 若唐不離此時抬眼,就該看到冷若冰山小周大人眼底,是怎樣明朗的笑意。</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