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這場蓄勢已久的暴雨如猛浪涌來。</br> 幾番驚雷過后，吞天食地，頃刻間萬物渺茫,煙波浩渺。</br> 不知過了多久，雨勢漸歇,只余些許潮濕的余韻，淅淅瀝瀝地自屋脊溝壑滴落。</br> 密室里安靜得很，只聽得見些許起伏的呼吸。</br> 壁上燈影跳躍，虞靈犀咬破的嘴唇暈開血色，連眼睫都濕成一簇簇。</br> 第二次毒發(fā)太過痛苦，她所有的精神都消耗殆盡，像是死了一回又重新活了過來。</br> 寧殷照舊蒙著遮目的杏色飄帶，只是飄帶的位置沒有之前端正,松松歪歪的，好像隨時會掉下來。</br> 他抬起修長有力的指節(jié),慢慢悠悠自虞靈犀松散的發(fā)絲間穿過，似是安撫，又好似只是隨意地把玩。</br> “好了？”</br> 寧殷低頭循著她的方向,唇上還沾著解毒蹭來的鮮血,給他過于冷淡的面容增添了幾分顏色。</br> 虞靈犀點(diǎn)了點(diǎn)頭，坐起,默默理了理皺巴的裙裾。</br> 她還有些呼吸不穩(wěn)，彰顯她此刻心緒的不寧靜。</br> 寧殷姿態(tài)隨意地倚著,似是在思索什么,修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叩著邊沿。</br> 利用完他,不會不認(rèn)賬了吧？</br> 正悠悠想著,忽覺眼上一松,繼而刺目的光線涌入視野。</br> 寧殷下意識微微瞇眼，便見鬢發(fā)微濕的少女抓著那條皺巴巴的飄帶，水潤的眼睛定定地望著他。</br> 她臉還染著毒發(fā)后的緋色，但眸色已經(jīng)恢復(fù)了些許清明，就這樣抿唇望了他許久。</br> 這是寧殷嗎？</br> 虞靈犀有片刻的失神：他肯放下姿態(tài)為自己解毒的情景，前世的她想都不敢想。</br> “小姐不會，又要自戕謝罪吧？”寧殷勾走她手里的飄帶，嗓音帶著微微的啞。</br> “不會。”思緒回籠，虞靈犀搖頭。</br> 待呼吸不那么急促，她將視線從寧殷染紅的唇上挪開。</br> 頓了頓，補(bǔ)充道：“已經(jīng)毒發(fā)，死也改變不了什么。”</br> 寧殷捻著飄帶，似笑非笑：“小姐又不曾損失什么，倒也不必說得這般沉重。”</br> 虞靈犀沒吭聲，只垂下濕潤的眼睫，一聲不吭地替他撫平被攥皺的衣裳。下裳洇濕了小塊，不知道能否清理干凈。</br> “衛(wèi)七不是工具。”虞靈犀嗓音短促輕軟，視線微頓，而后緩緩上移。</br> 她看穿什么似的，靜靜望著寧殷晦明難辨的眼睛，“器具沒有感情。”</br> 寧殷把玩她頭發(fā)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頓。</br> 真有意思。</br> 明明毒發(fā)狼狽的是她，可她的第一反應(yīng)并非逃避也不是厭惡。平靜熟稔得，就好像為誰做過無數(shù)次一樣。</br> 寧殷嘴角的笑意淡了些許，視線垂下，復(fù)又抬眸。</br> 他指腹穿過她的發(fā)梢道：“是我疏忽了，下次定注意些。”</br> 這毒……還有下次？</br> 未等虞靈犀反應(yīng)過來，寧殷捻了捻被她弄濕的下擺，又涼涼問：“不過我倒是好奇，小姐還使喚過哪個野男人？”</br> 她招招都用在軟肋上，仿佛對解毒了如指掌。</br> 思及此，寧殷的那點(diǎn)愜意沒了，甚至有點(diǎn)兒想殺人。</br> 虞靈犀沒敢說，那個野男人就是您自己。</br> 上輩子陪了寧殷兩年，他又是個喜怒無常的主兒，折騰來折騰去。虞靈犀要是再不學(xué)會點(diǎn)苦中作樂，早憋屈死了。</br> 當(dāng)然，此等實話虞靈犀萬萬不能說出口。</br> 寧殷太聰明了，抓住一點(diǎn)破綻就能順藤摸瓜，到時候她圓謊都圓不過來。</br> 她索性岔開話題，環(huán)顧四周一眼，問道：“這是何處？”</br> 之前神智模糊，根本沒來得及留意四周環(huán)境。如今定神細(xì)看，方知是一間密不透風(fēng)的暗室。</br> “密室。”寧殷回答。</br> 虞靈犀當(dāng)然知道這是密室。</br> 她還欲追問，便聽寧殷又淡笑道：“聽了答案會死，小姐還要問嗎？”</br> 虞靈犀知道他不會再透露什么了，只好悻悻住嘴。</br> “小姐還未回答，我方才的問題。”</br> 寧殷又將話題繞了回來，語氣泛著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涼薄酸意。</br> 眼見躲不過去了，虞靈犀扶著暈乎乎的腦袋，只好搪塞道：“那都是毒發(fā)使然，我不記得自己做了些什么。”</br> “不記得？”</br> 寧殷咬字重復(fù)了一遍，問她，“可要我再幫小姐復(fù)述一番？”</br> “不、必！”</br> 這個話題沒完沒了了，虞靈犀便起身道：“出來得太晚，該回去了……”</br> 可身體毒發(fā)后太過乏力，剛直起腰便脫力地跌坐回寧殷腿上，忙下意識攀住他的肩穩(wěn)住身形。</br> 又疼又麻，兩人俱是悶哼一聲。</br> “小姐急什么？”</br> 寧殷一僵，單手穩(wěn)穩(wěn)扶住她的腰，眉尖微挑，聲音明顯喑啞了些。</br> 虞靈犀像是被燙著似的，忙推開他起身。</br> 寧殷沒防備被她推得后仰，曲肘撐在榻上，怔了片刻，忽的失聲低笑起來。</br> 年少恣意的笑，讓他眉眼都驚艷起來，像是黑夜里惑人的妖魔。</br> 虞靈犀不知這種窘?jīng)r有何好笑的，說好的“不聽不看不言”呢？</br> “小瘋子，不許笑！”她微惱，卻沒力氣去捂他的嘴。</br> 兩人都平復(fù)了些，便動身離開密道。</br> 這密室應(yīng)該還有另外一個出口，不知通往何處，寧殷不曾透露，只帶著她往回走。</br> 密道狹窄黑暗，寧殷手里的火折勉強(qiáng)只夠照亮方寸之地。</br> 虞靈犀體力消耗太多，扶墻走得磕磕絆絆的，全然不似寧殷那般如履平地。</br> 這條長長的密道埋著太多秘密，虞靈犀很想開口詢問，但想了想，還是選擇緘默。</br> 寧殷這樣的人生性警覺狠辣，對自己的領(lǐng)域有種不容侵犯的執(zhí)拗。他能將虞靈犀帶進(jìn)來紓解避難，已是莫大的妥協(xié)。</br> 若再試探，便該踩他底線了。</br> “小姐在想什么？”</br> 這片磨人的靜謐中，寧殷清冷的嗓音自前方傳來，一語驚人，“在想如何殺我，還是在想這條密道？”</br> 虞靈犀指尖一顫，遲疑抬眸。</br> “小姐應(yīng)該殺了我的。”</br> 寧殷半邊臉沒在黑暗中，迎光的那半張臉卻是極為俊美朗潤，執(zhí)著火引笑道：“我知道了小姐秘密，玷污小姐清譽(yù)，實在該死。”</br> “清譽(yù)這種東西，自我攪黃東宮的婚事開始就沒有了。”</br> 虞靈犀咬唇，吃力道，“閉嘴吧你。”</br> 寧殷笑了聲，似是對這個回答勉強(qiáng)滿意。</br> 可當(dāng)他真的不再說話時，虞靈犀又覺得瘆得慌。</br> 密道太長、太安靜了，還未看清火引掠過的路，黑暗便立刻從四面八方包裹，就像是有只黑色的巨獸在身后張開大嘴吞噬。</br> 虞靈犀不喜幽閉的黑暗。</br> 前世她死后，寧殷便是將她的尸首關(guān)在斗室冰棺之中，靈魂飄蕩沒有著落。那種戰(zhàn)栗的恐懼，她這輩子都難以忘懷。</br> 正踉蹌著，前方的寧殷停了腳步。</br> 待她跌撞扶墻趕了上來，他方將火引擱在地上，淡淡道：“我抱小姐出去。”</br> 虞靈犀嚇了一跳，忙道：“不必。”</br> 她此時尚未完全恢復(fù)，被他抱著恐怕更加出不去了。</br> 寧殷看了她一眼，半晌抬手道：“將手給我。”</br> 他的手掌修長有力，骨節(jié)勻稱，天生就是雙能掌控一切的手。</br> 但現(xiàn)在，虞靈犀對這只手有些介懷，畢竟方才……</br> 見她不肯動，寧殷極輕地“嘖”了聲，取出杏白的飄帶在她掌心纏了兩圈，另一端握在他自己手里。</br> 那是……</br> 虞靈犀目光一熱，那是她的飄帶，前一刻鐘，這飄帶還蒙在寧殷的眼上，任她將滾燙的唇輾轉(zhuǎn)壓過。</br> “牽著。”</br> 寧殷一手執(zhí)著火引，一手握著飄帶引她前行，雖還是冷淡寡情的模樣，但腳步明顯緩了許多。</br> 虞靈犀望著他高大的背影，熱潮過后，便是無盡的空寂。</br> 談不上后悔，只是多少有些惆悵。</br> 重活一世，她以為會和寧殷有個不一樣的開始。利益合作也好，相忘江湖也罷，唯獨(dú)不該步前世后塵，稀里糊涂攪和在一起。</br> 今日浴佛節(jié)，她本想帶寧殷看看人間的燈火與善意，可到頭來，還是搞砸了。</br> 不知走了多久，光亮隱現(xiàn)，驅(qū)散她滿腹心事。</br> 推開禪房的門，被大雨沖刷過的芭蕉綠得發(fā)亮。</br> 虞靈犀松開握著飄帶的手，低聲道：“謝謝。”</br> 寧殷自然而然地將飄帶疊好，握在掌中，垂眸望著她嬌艷的臉頰道：“想好怎么解釋了？”</br> “嗯。”虞靈犀深吸一口潮濕微涼的空氣，恢復(fù)鎮(zhèn)定，“走吧。”</br> 禪房門口有一把紙傘，不知是誰擱在那里的。</br> 虞靈犀隱約記得，自己來時這里還沒有傘。</br> 寧殷倒是認(rèn)得那傘，順手拿起來撐開，等在階前。</br> 雨色空蒙，寧殷執(zhí)傘的身影格外挺拔俊朗，指了指自己傘下。</br> 虞靈犀定神走入傘檐之下，寧殷便負(fù)起一手，將傘檐往她那邊稍稍傾斜。</br> 另一邊。</br> 薛岑尋到禪房前的竹徑，遠(yuǎn)遠(yuǎn)瞧見虞靈犀的身影，不由心下一喜，總算松了口氣。</br> 正要向前打招呼，卻見她身邊還站著個執(zhí)傘的少年。</br> 少年俊美疏冷，像是一柄出鞘的劍，薛岑情不自禁頓住了腳步。</br> “公子，那人不是曾和虞二姑娘一起困在山崖上的少年嗎？”</br> 薛岑貼身的小廝踮了踮腳，不滿道，“這樣的污點(diǎn)，虞將軍怎敢留他在府上？還和虞二姑娘走得這般近。”</br> “慎言。”薛岑看著自己的小廝。</br> 小廝委屈：“奴也是為公子打抱不平，虞二姑娘分明沒把您放在心上，您還這般護(hù)著她……”</br> “住口。”薛岑難得沉了語調(diào)，“這些話，不許你再對第二個人說。”</br> 他又朝竹徑上望了眼，沒有向前追問虞靈犀消失的這大半個時辰，究竟去了哪里。</br> 只要她平平安安的，便足夠了。</br> 薛岑轉(zhuǎn)身離去，沒有打傘。</br> 竹徑中，寧殷停住了腳步，望向薛岑離去的方向。</br> 虞靈犀也跟著一頓，問道：“怎么了？”</br> 寧殷將視線從寺墻月門下收回，冷冷勾唇道：“沒什么，礙眼的家伙。”</br> 和胡桃匯合，胡桃果然焦急得不行，不斷詢問虞靈犀方才去哪兒了。</br> “真的只是身體不舒服，去禪房小憩了一會兒。”</br> 寺門中，虞靈犀捂著微熱的臉頰，小聲解釋了三遍，胡桃才勉強(qiáng)作罷。</br> “哎，衛(wèi)七。”</br> 胡桃攙扶著虞靈犀上車，目光瞥見寧殷袖中隱現(xiàn)的一抹白，也沒看清是繃帶還是什么，好奇道：“你受傷了嗎？”</br> 虞靈犀順著胡桃的視線望去，頓時呼吸一滯，剛壓下的“毒”又涌了上來。</br> 寧殷竟是把她那條杏白的飄帶纏在了手腕上，繃帶般繞了幾圈，還打了個優(yōu)雅的結(jié)。</br> “這個啊。”</br> 寧殷笑著看向虞靈犀，尾指勾著飄帶末端，輕揉慢捻。</br> 如愿以償?shù)匾娝善鹦禹綄⒛悄ɡw白藏入袖中，負(fù)手道，“是我的紀(jì)念品。”</br> 胡桃嘟囔著放下車簾：“真是個怪人，來金云寺不求簽求符，倒求這個。”</br> 虞靈犀默不作聲地將頭發(fā)理了理，沒敢讓胡桃發(fā)現(xiàn)她的飄帶不見了。</br> 果然，不該招惹這個小瘋子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