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署的女官很快來了,認真檢查了一番虞靈犀的傷勢，訝然贊道：“誰給二小姐包扎的傷口？處理得很細致。”</br> 虞靈犀不禁想起早上寧殷給她換藥吹吹的情景，心中也仿佛蕩起了輕軟的風。</br> 她壓下翹起的嘴角：“大概是一位性情不定,卻無所不能的‘神醫’吧。”</br> 女官并未細問，安慰道：“二小姐福慧雙修,體內毒素已清除干凈，傷口亦愈合良好，只需靜養幾日便可盡數痊愈。”</br> 聞言，屋里屋外的人總算長松了一口氣。</br> 虞靈犀知道自己不在府中的這一夜，家里定是翻了天，心中既溫暖又內疚。</br> 她環顧四周，關切道：“怎么不見阿爹？”</br> 虞辛夷答道：“有人檢舉光宅街發生兇案，因那里豢養著東宮的幕僚和賓客,事關重大，阿爹隨同大理寺去調查處理了。”</br> 談及東宮,她滿臉鄙夷。</br> 虞靈犀想起了寧殷今濯手更衣的模樣，心里明鏡似的，什么也沒說。</br> 她拉住母親的手,難掩心疼內疚：“您眼睛都熬紅了,快去歇息吧。”</br> 虞夫人替虞靈犀系好春衫，撫了撫她的鬢角柔聲道：“好好睡一覺,娘陪著你。”</br> 虞靈犀將頭抵在阿娘肩上：“阿娘若不去睡，我也不睡。”</br> 好說歹說,總算將母親和阿姐哄回房歇著了。</br> 蘇莞沒舍得走,因為歉疚,她親自下廚給虞靈犀做了粥食點心,足足擺了一案幾,馨香撲鼻。</br> “嫂嫂，兄長呢？”虞靈犀問道。</br> 蘇莞捧了粥碗喂她，笑著答道：“方才見他在廊前站著呢。”</br> 虞靈犀想起兄長面對寧殷那復雜的眼神，便知他此時定是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要問自己。</br> 有些事躲不過去的，何況她本就沒想過要瞞父兄一輩子。</br> 喝完了粥，虞靈犀也拿定了主意。</br> 她掀開被褥下榻，朝廊下行去。</br> 虞煥臣果然抱臂站在階前，英氣的眉緊皺著，一副思慮頗深的模樣。</br> “兄長。”虞靈犀走過去喚了聲。</br> 虞煥臣倏地轉過臉來，放下手道：“歲歲，你怎么下榻了？”</br> 虞靈犀舒展如畫的眉目，嬌聲道：“睡不著，兄長能陪我散散心么？”</br> 虞煥臣眸色幾番變化，終是心疼占了上風，頷首應允。</br> 水榭棧橋上涼風習習，一人高的蓮葉田田挺立。</br> 虞煥臣放慢了腳步，望著前方日漸妙曼成熟的妹妹。</br> 關于衛七，歲歲知道多少呢？</br> 他不希望妹妹被利用，被蒙在鼓里。</br> “兄長已然猜到行刺之人是誰，是么？”</br> 虞靈犀于棧橋上俯瞰水中游弋的魚兒，主動開口道：“太子容不下虞家，即便現在不動手，將來登基后為防功高震主，亦會對虞家下手。但父兄若忍到那時候，一切都晚了。”</br> 虞煥臣隨意抬手，按了按幺妹的腦袋：“這些有父親和我撐著，不是你個小姑娘該操心的問題。”</br> “當歹人當街行刺我與嫂嫂的時候，這些便不止你和阿爹的事情了，而是我們整個虞家都要面對的困境。”</br> 虞靈犀笑笑，通透道，“兄長明明已經有答案了，否則怎么會暗中查探七皇子的下落呢。”</br> 虞煥臣挑著劍眉。</br> 明明是他有一肚子話要審問，到頭來，卻反被妹妹審了。</br>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他沒有否認，只抬手撐著棧橋雕欄道：“查探別的皇子，不過是多一個選擇罷了，離做決定尚且遠著。倒是歲歲你，未免和那衛七走得太近了些。”</br> 虞靈犀自然能聽出兄長語氣中的試探，以及隱藏的擔憂。</br> “我知道兄長想問什么。回想近來遭遇的那些事，每一次，我都無比慶幸當初留下了衛七。”</br> 虞靈犀淺碧色的裙裳在夏風中微微舞動，坦然告訴兄長：“不管衛七是誰，他都救過我的命，很多次。”</br> “沒有男人會做無利可圖的事，歲歲。”</br> 虞煥臣哼道，“你以為他施不望報，但焉知他不是在圖謀更重要的東西？”</br> 比如，他的妹妹。</br> 歲歲的命一旦捏在心機深重的人手中，就等于捏住了虞家的命門。</br> 虞靈犀輕輕搖首，杏眸中落著溫柔的光：“我信他，也請兄長信我一次。”</br> 虞煥臣看著妹妹，嘆道：“歲歲，你太冒險了。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值得你這般信任？”</br> “我知。”虞靈犀道。</br> 那是她用兩輩子才看透的人，值得托付全部的信任。</br> 虞煥臣看著妹妹，眼底浮現深深的訝異。</br> “春搜后我就說過，衛七絕非池中之物。”</br> 虞靈犀毫不怯懦，輕聲又重復一遍：“我都知道的，兄長。”</br> 虞煥臣這才明白，這個看似嬌憨柔弱的妹妹，在下一局多大的棋。</br> “可是那時你也說過，你分得清恩情和男女之情的區別。”</br> 虞煥臣問，“歲歲這話，可還做數？”</br> 虞靈犀微微怔神。</br> 這短暫的遲疑，并未逃過虞煥臣的眼睛。</br> “知道我和父親為何遲遲沒有下決定嗎？”</br> 虞煥臣思忖片刻，還是決定說出自己查到的真相，“先允王的妻子是為名動天下的美人，亦是今上的親嫂。后來今上登位，允王無端暴斃，君奪臣妻，將其囚于后宮，強迫其生下一子……那孩子，便是七皇子寧殷。”</br> 虞靈犀忽的抬起頭來，不可置信地看著兄長。</br> “可惜帝王薄情，當年用盡手段也要搶來的女子，在嘗過幾年滋味后便棄如敝履。”</br> 這是宮闈中諱莫如深的秘密，虞煥臣嗓音沉了下去，“七皇子是叔嫂亂-倫的產物，誕于冷宮。他生來，就不被天下承認和祝福。”</br> 選擇這樣一位皇子站隊，無疑是與天下禮教為敵。</br> 虞靈犀心中泛起綿密的疼痛，像是有什么東西將心口無限撐大，漏出冰冷的風來。</br> 她終于知曉，為何前世查不到關于寧殷身世的丁點信息。</br> 他是皇權掠奪下的可悲產物，生來就帶有原罪。</br> 他殺兄弒父，是因為太子要他母子的命，而他道貌岸然的生父，賜予了他這世上最骯臟的、瘋子的血脈。</br> 她眼里泛起了紅。</br> 虞煥臣側首看妹妹，低低問：“現在知道怕了？”</br> 虞靈犀搖了搖頭。</br> 不，是心疼。</br> “一個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那不是他的錯。若我因他的出生不祥而否決他付出的一切，那只能證明他看錯了人，是我不配承他庇佑。”</br> 虞靈犀吸了吸鼻子，眼中盛著明媚堅忍的光，“我信他能逆風而起，權御天下。”</br> 這是她唯一，從未懷疑過的事情。</br> 虞煥臣是個爽朗聰慧的人，即便妹妹收留了那樣一個危險的人、做了那般鋌而走險的計劃，他亦無半點苛責。</br> “我知歲歲是想為虞家謀出路，此事我會慎重斟酌。但你要明白，我能查出衛七的身份，別人也能。”</br> 他只是平靜地，以長兄的口吻告訴妹妹，“橫在你面前最大的阻礙，不會是我。朝堂局勢瞬息萬變，哥哥只希望你永遠不要卷入這股漩渦中，永遠。”</br> 夏日垂柳碧綠如絲，風吹起一池波瀾如皺，陽光碎得耀眼。</br> 虞煥臣走后，虞靈犀在棧橋上獨自站了會兒，趴在欄桿上，望著粼粼的水面出神。</br> 身后傳來了不急不緩的腳步聲，繼而水面上出現了寧殷俊美的倒影。</br> 蓮葉下，錦鯉被腳步聲嚇得四散而去，水中神祗般的倒影也被攪得七零八落。</br> 虞靈犀轉過頭，看著寧殷英挺冷淡的側顏，半晌，柔軟地眨了眨眼睛。</br> “寧殷？”她喚道，“你怎么來了？”</br> 每次她情緒上來時，便會連名帶姓喚他本名。</br> “小姐的藥忘了拿。”</br> 寧殷摩挲著掌心的小藥罐，乜眼看了她許久，緩緩擰起好看的眉：“小姐如喪考妣，是被誰欺負了？”</br> 若是虞煥臣說了什么不該說的，他可不會手軟。</br> “爹娘好著呢，不要這樣說。”</br> 虞靈犀認真地瞪了他一眼，隨即又軟下目光。</br> 想起兄長談及的那些過往，她心中難掩鈍痛，拉扯著思緒。</br> 寧殷從不在乎他自己的身體和性命，漠然得近乎自虐。</br> 虞靈犀甚至覺得，如果有選擇，他寧可自己胎死腹中，也不愿降臨這骯臟的世間受難。</br> “可惜。”</br> 她嘆了聲，看起來有些憂傷，“昨天給你買的那碗葡萄酪，打翻了。”</br> 寧殷笑了聲，滿不在意道：“丟了便丟了，何至于這般心疼？”</br> 虞靈犀搖了搖頭：“我心疼的，并非那碗葡萄酪。”</br> 她只是迫切地，想讓寧殷吃點甜的。</br> 心里太苦了。</br> 棧橋邊擁擠的蓮葉隨風擺動。</br> 虞靈犀心思一動，伸長了手，要去夠最近的那朵蓮蓬。</br> 她左臂還有傷，動作幅度一大，難免牽扯到傷處。</br> 正踮腳皺眉，卻見寧殷修長的臂膀從旁邊伸出，吧嗒一聲脆響，替她折下那朵翠綠飽滿的蓮蓬。</br> 寧殷用蓮蓬點了點她光潔的額頭，涼颼颼道：“小姐這傷，是不想養好了？”</br> 虞靈犀接過他手里的蓮蓬，又折了片蓮葉兜著，趴在雕欄上專心地剝了起來。</br> 纖細的指尖，竟是比蓮子肉更為白嫩。</br> 她將剝好的蓮子盛在干凈的蓮葉中，遞給寧殷道：“給你吃。”</br> 寧殷嘴角的冷笑沒了。</br> 他看了虞靈犀許久，伸手捻了一顆放在嘴里，連苦芯一同細細嚼碎。</br> “甜么？”虞靈犀托著荷葉問。</br> 寧殷品味著舌尖的清甜與微苦，瞇著眼睛說：“甜的。”</br> 虞靈犀笑了笑，又繼續剝起來。</br> 原來沒有極樂香的催化，只是這般靜靜地看著她，亦能嘗到無盡的甜香美好。</br> 明亮炙熱的陽光落在她的身上，被冰肌玉骨一化，便融成了誘人的溫暖。</br> “小姐為何殷勤？”寧殷問。</br> 虞靈犀頭也不抬，輕聲道：“因為你值得。”</br> 寧殷“哦”了聲，淡然道：“那小姐可要一直對我好。若是哪天煩膩我了，我便殺了……”</br> 他又要說胡話了，虞靈犀輕哼：“殺了誰？”</br> 寧殷低低笑了起來，愉悅且貪婪。</br> 他捻了顆蓮子含入嘴中，一點點咬碎，望著她近乎溫柔道：“……殺了小姐，我是舍不得的。那便只能殺了我自己了。”</br> 吧嗒，虞靈犀剝了一半的蓮子掉落在地。</br> 滾了幾圈，墜入池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