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走進垃圾場,遠遠地聽見一聲口哨,他循聲望去,巴倫從高腳架上跳下來,收起手里的望遠鏡,朝他走過來,嬉皮笑臉地看他:“這次又來找什么?”
“隨便挑挑。”安德烈往前走,巴倫就跟在他身邊,手插在口袋里,聳著肩膀。
巴倫年紀輕,個子高,營養不良所以偏瘦,跟在人身邊也沒什么威脅感,每次安德烈過來的時候,他都會跟上來,仿佛一個導購員。
“我仔細觀察了你找的東西,你打算做個什么出來?”
安德烈看了他一眼,沒回答。
“我猜是危險的東西。”
安德烈笑了下,看見前面的廢鐵堆里有片淺綠色,他走過去看了一眼,似乎是摩托車的外殼。
“還有這種東西?”
巴倫撇撇嘴:“神教院的人什么都能搞到,不要了就扔過來咯。”
安德烈蹲下來,把這外殼翻出來拿開,又找找這堆里有沒有其他部件。
巴倫也跟著蹲了下來,問他:“天黑了,你在這里吃晚餐嗎?我們這里可有人肉。”他擠眉弄眼地笑,想要嚇唬嚇唬這個“外面的人”。
安德烈沒有抬頭,他在這堆廢鐵里翻到了發動機。“你們吃什么?先說好,我不喜歡羅宋湯。”
巴倫更加得意:“我給你,只怕你不敢吃。”
安德烈轉頭看他,語氣平平:“差不多得了。”
安德烈這種云淡風輕的態度,很容易激怒年輕氣盛的人,但他自己總是沒自覺。
“老頭兒,要試試看嗎?”
“長期吃人肉補充蛋白質?當我傻的嗎。”安德烈頭也不抬,他現在發現了一個輪胎。
巴倫被激起來:“我在這里這么久,怎么過活難道我不比你清楚?打賭嗎混蛋?”
安德烈再次轉頭看了他一眼,干脆利落地道歉:“抱歉,你說得對,我錯了。”
巴倫就更生氣了:“……”
阻止他繼續發火的,是從云后稍稍探出頭的月亮,巴倫決定暫時不理這個安德烈,氣沖沖地站起來走開,坐去了棚下。
安德烈瞥他一眼,問道:“如果有把傘,能夠達到相同的效果嗎?”
巴倫瞪他:“滾蛋。”
安德烈低頭繼續,順便懶懶散散地念他:“毛都沒長齊的小鬼口氣倒很沖,叔叔現在就去告訴你家長。”
巴倫抱著腿縮在棚下,盯著月亮照出一棵樹枝的影子,有只鳥落在他腳邊,啄一只地上的蟲,發出噠噠的響聲,安德烈翻東西的聲音傳過來,有股淡淡的煙草香也一起飄過來,他抬頭看,安德烈已經站起來,低頭給自己點煙,黑發遮住他的眼,嘴唇夾著一只煙,他一手插在口袋,西服被卡在手臂后,白襯衣露出來,另一只手轉亮火光,湊過去點煙,煙體上下晃動,嘴唇也跟著晃動。巴倫看見他筆直的腿,就想起來自己被踢的那兩下。
“你能教我兩招嗎?就踢人那個。”
安德烈沒轉頭,說話的時候煙灰落到西裝上,被他拂掉:“要收費的。”
巴倫嘁了一聲,又問:“所以,那個白塔的是你什么人?”
安德烈收了火機:“不然你跟我說你和月亮的事,我告訴你我和他的事。”
“我也沒那么想知道。”
安德烈不在意地聳聳肩,轉身去找另一個輪胎。
巴倫看了他一會兒又問:“是你兒子嗎?”
“我跟他差了16歲,怎么算……”說著安德烈停下來,自言自語,“還真的有可能啊。”他轉頭看巴倫,“這么關心。怎么,缺少父愛嗎?”
果然,再次激怒了巴倫。
安德烈沒仔細聽,但大概知道巴倫在發火,他有種能過濾別人意見的本事,所以還能怡然自得做自己要做的事,等他拎著輪胎走到巴倫身邊的時候,巴倫已經差不多發完火了。
安德烈仰仰頭看天空,又看向巴倫:“今天云少,月亮恐怕不會消失了,你還沒有吃晚飯。我有個主意,我去幫你找點吃的,你就不用動了,為表感謝,你叫我一聲‘爹地’。”
接下來,安德烈的耳朵里聽到的是:“我他媽…嗶嗶…你他媽…嗶嗶…你這個…嗶嗶…你跟那人也這么說話?我看你在他面前不挺注意言行的嗎?”
“那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一句兩句說不清楚。”
巴倫咬著牙齒聲明:“我不吃晚飯。”
“可是我要吃啊,哪里有?”
“……在我住的地方,床邊有一個箱子,里面有便當。”
“哪來的?”
“……外面的父母,不知道小孩子送過來干什么,常常會準備吃的、喝的,有的家長甚至還會送些煙酒,希望收到的人能多加照顧。不過你也知道,他們都摔死了,煙還好說,酒很難剩下了。但是便當還是有的。”巴倫補充道,“很少有家長什么都不給就送過來的。”
安德烈把輪胎放在地上,轉身去找便當。
等回來的時候,巴倫還是抱著腿低著頭,縮在棚下,隨著月亮變化的角度調整自己的位置,越躲越縮,坐在角落里。
安德烈走過去坐在他旁邊,把便當遞給他。
巴倫盯著地上的螞蟻打架,正在用一根手指撥開它們,又將它們湊在一起,沒有抬頭,接過便當就放在了地上,繼續專心致志地參與螞蟻打架。
安德烈打開便當吃,順便盯著明亮的月亮,不知道是不是他錯覺,他總覺得這里看月亮很怪,不如說,整個天空都很怪。
“這里的月亮和我來的地方不一樣。”
螞蟻們在混戰,巴倫仍舊在用一根手指參與,頭也沒抬:“哪里不一樣?”
“……說不上來。”
巴倫沉默了一會兒,仿佛自言自語,也仿佛在和安德烈講話:“我媽說,和太陽不一樣,月亮是送給受祝福的人的……我爸有段時間和他長官的女兒混在一起,想要靠她出人頭地,為了討她的歡心,把我和我媽趕去了地下室……最離譜的是,他真的把她搞到手了。結婚了。我們就藏在地下室里,很少出來,東南角的房間地板比較薄,常常可以聽到樓上人走路的聲音,拖鞋聲踢踢踏踏,她和其他女人在那里聚會,念念書、唱唱歌、品品酒,我就躲在下面聽。
白天我不能出門,但是晚上我可以趁他們睡著溜出來,只要不被發現就好。
我媽身體和記性還不錯的時候,帶著我溜出來,我們兩個人在空蕩蕩的大街上走,她教我踩影子,她說比起太陽她更喜歡月亮,因為月亮是溫柔的,任何人都可以直視它,它不畏懼被審視,因此它也是強大的,她來自愛爾蘭,故鄉的月亮自小陪伴她,無論她人生如何境遇。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里,去她的故鄉,看她幼時看過的月亮。
可她沒有說過我該如何離開。她后來也就記不得了,記不清自己說過什么,也不記得我是誰,更不會記得聽我爸的話呆在地下室。她跑出去的時候那女人正帶著家人在后院燒烤,是個天氣很好的日子,她穿著一件發黃的白色睡裙,毫無征兆地從屋子里跑出來,從綠油油的草坪上跑過,邊跑邊大喊,我也不知道她在喊什么。
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我跟著她跑出來,我記得那好像是我第一次看見太陽。太陽真的好亮,色彩好明亮,綠色、白色、黃色、紅色,噢噢,我記得還有音樂聲,烤肉的香氣。以及那群人臉上的表情。
太搞笑了,我當時覺得,真的很好笑,我忘記了去追她,反正很多人去追她,我實在笑得喘不過氣,笑得趴在地上,有條狗一直在旁邊沖我吼,很多人把我圍起來,拽著我的衣服、頭發,手和腳把我扯起來,在一群人的包圍中,我也準確地找到我那面如土色的父親,被那女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后來你猜也能猜到了,什么都沒有的男人,稀里糊涂的也就死了。”
巴倫滿面笑意,不知道是講到的哪個部分讓他發笑。
安德烈把便當里的肉撥到一旁,繼續吃。
巴倫把螞蟻一只只按死:“但其實很有趣的,從我內心來講,我是挺希望他們死掉的,我說我爸和我媽。我爸就不用說了,他活著只會給我添麻煩,過分廢物,除了臉一無是處,不過也會老。我媽自從失憶后就已經不是她了,你不覺得嗎?其實真正的她早就死了,只剩殼而已,所以還不如早早了斷。她最后在病院的時候,偶爾想起來一些事情,那些醫生護士就歡天喜地地叫我來看,以為我會很高興,勸我繼續好好照顧她,檢查治療就是希望。我只覺得好笑,你不覺得嗎?死掉的殼還有被照顧的意義嗎?她那些偶爾想起來的時候才最叫我惡心,仿佛看一個拙劣的垃圾試圖模仿我母親,真是惡心……”
安德烈停止了手,轉頭盯著巴倫:“……”
“一個枕頭是不夠的。”巴倫說,“醫院的枕頭質量太差,要用兩個,人到最后時刻的力氣很大,她也是。”
“……”
巴倫手下已經沒有活著的螞蟻了,他撥了撥土把它們埋掉,轉頭看著安德烈輕聲道:“你懂嗎,這是為了她的尊嚴。”
安德烈沒有說話,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巴倫攤攤手:“這算是簡單的,誘導一個醉鬼說出一些話才比較難,他的抱怨太多,總是說不到重點。”
安德烈突然問:“你母親叫什么名字?”
巴倫愣了一下,喉嚨動了動:“你問這個干什么?”
安德烈盯著他,又轉開臉,很平靜地回答:“我沒有見過我母親,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瑪莎。”巴倫說,“瑪莎·沃倫。”
安德烈便就這么看著巴倫,伸伸手到月光下,又翻了下手掌,堂堂正正地沐浴在月光下。巴倫盯著他的動作,臉色一陣蒼白,他看著安德烈慢慢移出到月光下,半邊身子在光里,再對上安德烈平靜的眼神,突然太陽穴跳了一下。
他笑起來,又惡狠狠的樣子,情緒很激動,像條挑釁人打架的流浪狗:“哈,你這是什么表情,把你刺激到了嗎,你連你媽都沒見過,還這么多意見,戀母啊?”
安德烈仍舊面無表情,眨了下眼而已。
巴倫在陰影里磨牙:“要說什么嗎?說啊,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吧,你以為你的意見很重要吧,那你說吧,我給你個機會說,顯示一下你多高貴……”
于是安德烈平靜地說:“哦。”
巴倫便笑不出來了,像被重重地揍了一拳,他一瞬間僵住,接著表情變得更加扭曲。臉上泛出汗,話說得很快,噴出唾沫:“你以為你是誰。我發誓再不會讓任何人踩在我頭上,誰他媽也別想來教訓我。我現在有很多本事,都是他們活著的時候我做不到的……”
他沒有說完,因為安德烈沒有再聽,只是普普通通地站起來,普普通通地走了,巴倫試圖扯住他的衣服,他撲過去沒有抓到,手又幾乎伸到月光下,只好憤憤作罷,又爬了回去。
安德烈走遠了,巴倫仍舊在對著他的背影罵些什么,但同時又隨著月亮位置的變化,像只吸血鬼,再次抱住自己的手臂,往陰影里縮了縮,一張憤恨的、年輕的臉藏在陰影里,只有一陣罵罵咧咧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