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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等-8


  “等什么,走啊。”艾森第三次催促他。

  安莉瑟瑟縮縮地貼著墻站,聲若細蚊地回了幾句。
  艾森湊到他面前,“走啊。”
  安莉還是站著沒有動,艾森想了想,拉住了他的手。
  “我……不認識路。”
  艾森聽了這句話,抬頭看了一會兒安莉,臉上的表情很平靜,然后笑了下:“沒關系,也許你走著走著就認路了呢。”

  艾森和安莉手牽手走在通往教堂的羊腸小道上,安莉垂著肩低著頭,一副苦哈哈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剛被誰打了一頓,不情不愿地走著,偶爾小心翼翼地瞥兩眼艾森,艾森時不時拿出手機看看,再照一下路。
  “那個……呢?”安莉小聲地問道。
  “哪個?”
  “就是……另一個我。”安莉說這話的時候有點緊張。
  艾森看看他,“他不在了,也許以后都不會回來,你不高興嗎?”
  安莉沒有回話,又轉開了頭。
  “你放心,我一般都是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叫你出來,所以他不會知道我們商量了什么。”
  安莉囁嚅著講:“找我來,沒有用的……我什么也不會。”
  “你必須會,你得保護我。”艾森嚴肅地說。

  他們站在教堂門口,未點燈的教堂黑魆魆地立在路邊,指路木牌在風中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門匾搖搖晃晃,門口的風鈴搖出一陣幽深回音。
  “今天怎么沒開燈啊……”安莉看起來更擔心了,腳步不自覺地后撤。
  艾森轉過頭看他,又一次用那種安莉不知道為什么分外平靜的表情。
  “你以前來過嗎?”
  安莉搖搖頭。
  “噢,這樣啊。”艾森平平淡淡地說,順手推開了柵欄。“進去吧。”

  安莉和艾森一起走入,院子也是一片黑暗。他們抬起頭看教堂,頂端的十字架今晚也沒有亮燈,立在教堂的尖頂上仿佛一把插下的劍。
  艾森笑起來:“這種場合應該配上暴風雨,以及一首陰森的背景樂。”說著,他牽著——準確地說,是拽著安莉的手向教堂走去。

  ***

  薩繆爾敲開赫爾曼的房間門:“尤利烏斯先生到了。”
  赫爾曼邊喝茶邊點了點頭,薩繆爾退出房間,請尤利烏斯進來。赫爾曼沒有起身,只是抬抬手臂,尤利烏斯走上前,和他握了握手。

  “這么晚,辛苦跑一趟。”
  尤利烏斯穿著三件套西裝,拎著公文包,這時剛剛摘下禮帽,“不不,麻煩您這么晚見我。”
  “您說今晚見,我想應該是很急的事,請坐吧。”

  尤利烏斯在赫爾曼對面坐下,赫爾曼放下茶杯,拿過雪茄盒,向醫生讓讓,見醫生搖頭,便自己抽出了一根。
  “這么長時間為安德烈診療,辛苦了,有多久了,好幾個月了吧。”
  尤利烏斯手里抓著自己的帽子,點了點頭,“是的,四個月了。我認為這件事有點蹊蹺,但又不太好闡明,本想進一步確認后再向您報告,不過您說以后就不需要為他診療了,既然這樣,我想我最好還是把目前已知的情況先梳理一下。”

  赫爾曼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又問:“喝什么酒?”
  “威士忌就好,謝謝。”
  赫爾曼向門邊的侍從看了一眼,侍從便出去拿酒。

  “好的,那就講吧。不過盡量簡潔一些。”赫爾曼補充,“很快他就不是我們的麻煩了。”
  醫生推了推眼鏡,問道:“愛得萊德先生,我想請問一下,您是怎么知道他有精神分裂的?我這邊并沒有見到他前任醫師的診斷報告,您當時轉交給我的診斷書只是醫院的初步測試篩查。”
  赫爾曼放下雪茄剪,眉頭稍微皺了皺,開始點煙,他一向不愿意在這些事上花費時間,他的時間一般用來做大事。“你想說什么?”

  “精神分裂并不一定指雙重人格,雙重人格也未必是精神分裂。遞到我手里的時候測試篩查結果指向精神分裂,您是否有請醫院為他做過精神鑒定呢?”尤利烏斯說到這里頓了頓,“如果我態度急躁,我先向您道歉。”
  侍從進來倒酒,赫爾曼沒有開口也沒有動作,氣定神閑地抽著煙。侍從走開之后,赫爾曼才說話。

  “我讓人編的。”赫爾曼回答道,語氣云淡風輕仿佛此事不值一提,他位高權重,就算逾矩弄工也應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醫生的臉色卻一下子蒼白起來:“方便問一下,為什么編造出‘精神分裂’呢?”
  赫爾曼攤攤一只手:“他有病,要看醫生,沒有醫院報告不能約見有資質的心理醫生,我就讓人搞了份初篩報告。”
  “那也就是說,精神分裂是安德烈先生告訴您的嗎?”
  “什么意思?”
  “我覺得,可能從一開始,‘精神分裂’和‘雙重人格’這兩個概念就被混同了。”

  ***

  安莉拽了拽艾森的袖子,在他耳邊小聲地問:“現在……要做什么?”
  艾森反手拉住他,“很奇怪,怎么黑乎乎的?”
  “是啊。”安莉向后張望了一下,“我們要不然還是走吧。”
  “別擔心。”艾森拍拍他,看了看手機的時間,又取下了自己的書包,“我帶了這個。”

  艾森拉開自己的書包,露出一把手/槍。

  安莉頓時倒抽一口冷氣:“你……你……”
  “小點聲。”
  “你哪里找來的?”
  “我們家找把槍有什么難的。”艾森把槍拿出來,“你會用嗎?”
  安莉連連搖頭。
  “如果是打飛盤或者兒童用槍我或許還能拿一拿,這個對我來說太重了。”他掂了掂,然后放在了安莉手里。
  安莉一驚,連忙往后退,把手背在身后,腦袋轉得像個撥浪鼓。

  艾森站起來跟過去,要把槍塞給他,安莉往后退,無論如何都不想要。艾森追了他幾步,安莉越來越遠了。
  最后艾森嘆了口氣,又坐了回去,好一會兒,安莉才慢慢靠回來。
  “好吧,不拿就不拿吧。”艾森又把槍放回書包,背回了身上,“本來想說拿著安全一點,但我們都不會用,那也沒辦法了。”
  “抱歉……”
  艾森抬起頭看他:“那倒不用。我們去找找神父吧。”
  安莉點點頭,跟著站起來。

  教堂里一片漆黑,一點人聲都沒有,只有風吹動樹枝帶起的疏疏,以及樹枝偶爾拍打窗戶的敲擊。他們沿著走廊走,只有月光照亮腳下的路,而遠處通道盡頭則沒入一片黑暗,在光與影的交界,樹枝的影子在張牙舞爪,偶爾經過玻璃窗,突如其來的樹枝猛地抽在玻璃上,發出啪的一聲,催得人一陣心悸。
  一樓的祭壇和讀經臺沒有神父的蹤影,他們從一排排跪凳中間穿過,紅銅色的木泛著月色,走到盡頭回望,那死氣沉沉的跪凳和高懸十字架下的讀經臺,因為陳列整齊,如同一支待發的部隊沉默地注視著這一端。
  艾森拽了拽安莉,安莉才跟著上了二樓。

  二樓是無數的房間,各扇門前伸出的短短一截鐵桿,吊著搖晃的木牌,今夜星月朦朧,看不大清門牌號。他們的腳步聲在走廊中回蕩,從身前經過身旁,蕩到身后又從后面撲過來,催得人頓感草木皆兵,直覺無路可逃。
  安莉不想前進,艾森挽著他的手臂走得很執著。
  房間的門把手一轉就開,艾森每間房都轉開,老舊木門開時發出吱呀的□□,這聲吱呀音調漸高,收得猝不及防,平添一份詭異。安莉扒在門邊,仍舊苦著一張臉,比剛才還要緊張兮兮。
  多數門后只是堆放著器材,蠟燭、祭臺布、禮炮和舊木頭,整層或許都是雜貨間。房間的燈是老式的拉繩燈,拉第二下才亮起,暗黃色的燈泡照出房間灰塵飛舞,房間中彌漫著一股木制品泡水后的腐朽味。

  艾森走時不關燈也不關門,安莉猶豫了一下,留在后面幫忙關上了燈,又試圖去關門,艾森拉住他往前走,不讓他管那么多。
  安莉小聲地說:“你像個強盜……”
  艾森轉頭仰起臉看他,“我又沒有拿東西。”

  艾森說盡頭的這個房間打不開,他轉了幾下,還是沒有扭開,便拽了拽安莉:“還是你來吧。”
  安莉搖頭:“我不會……”
  “撬鎖你不會?”
  安莉露出很為難的樣子:“……我和他是不同的人,他有他的用處,我有我的。這個我不會。”
  艾森什么也沒說,又試了試,這次居然轉開了。他打開門搖了搖,鎖有些銹。“可能是剛才太銹了,所以卡住了。”
  安莉點了點頭,見艾森向里走,他站著沒動。

  這間房子不是堆放雜物的,墻壁上掛滿了蠟燭,地上遍插著十字架,圈中間一尊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像。艾森注意到蠟燭的長度,以及所有的蠟燭都是亮的。艾森感嘆道,這要多頻繁地換蠟燭,才能保持長明。
  艾森繞著十字架圈走了走,不太清楚這里是做什么的,他轉頭問安莉,安莉囁嚅了半天,拗艾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固執,才輕輕地回答他:“懺悔用的。”
  這時艾森才重新審視耶穌腳邊的地方,現在他明白了,這里不是給人站的,是給人跪的。

  艾森對這里不感興趣了,便轉身走出去,安莉在門邊停留著,注視了一會兒受難像,才跟上去。
  卻發現艾森不見了。
  他剛才記得看到艾森準備向樓上走,但在樓梯口卻沒看到人。

  安莉貼著墻向上看,輕聲地叫了聲艾森的名字。
  沒有人回答。
  或許是起風了,走廊里刮起一陣旋,卷著地上的黃樹葉飛了幾步,干枯的樹葉在地上劃,發出咔啦的響聲,驚得安莉猛回頭,只看到盡頭的窗戶被風刮得呼呼擊框。

  窗戶,剛才是開的嗎?

  安莉舔舔嘴唇,向上了走了兩步,憑借月亮的光,看到樓梯向上拐過后,落了艾森的小書包。

  ***

  “醫生,請你盡量長話短說,一來我對精神病病理學沒興趣,二來我不信神神鬼鬼。”赫爾曼已經失去了興趣。
  “好的,好的。整個過程中有兩件事很讓人在意。首先是艾森少爺……”
  “誰?”赫爾曼坐直,向前探了探身體,打斷了醫生。
  “艾森少爺,您的……”
  “他怎么了?”
  醫生有些緊張,鼻子上泛出了汗:“艾森少爺對我和安德烈先生的溝通非常感興趣,每次我們交談結束后他都會來詢問我一些問題。”
  “這事為什么我從來沒聽說過。”
  “一開始我不覺得這很特別,他只是問一些神經科學的知識,還有很多從小說中學來的名詞。比如他拿過一本漢弗萊爵士寫過的短篇《雙重身》來問我,我也只當他是好奇……”
  “所以你的顧慮是什么?”
  醫生猶豫了一下,“后來他開始詢問我關于治療的細節,我對病例的判斷,我預備采取的治療措施等等。”
  赫爾曼皺起眉頭。
  “這就是第一個讓我在意的事,我覺得艾森少爺似乎在參與,我推斷他和安德烈先生的第二人格有過直接的接觸。”醫生看了看赫爾曼的臉色,“安德烈先生……是否為一個危險人物?”
  赫爾曼的眼神動了動,故作糊涂:“危險指什么?”
  “犯罪。”
  赫爾曼這次沒有回答。
  “我試過和安德烈先生的第二人格交流,他的第二人格成熟度非常高,并且表現出一種消極防御的傾向,但我認為這只是為了掩蓋進攻性,而艾森少爺似乎深度參與了與第二人格的溝通。”
  赫爾曼的呼吸都停了一瞬,“你是說,安德烈會傷害艾森?”

  ***

  安莉猶豫了一下,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撿起了這個小書包。他向樓上望了望,干咽了一下,幾經躊躇,還是向上走。
  今夜教堂為什么沒有一點燈光?
  他盡量不讓腳步發出聲響,以配合這死一般的寂靜。

  不過,普魯伊特神父夜夜都是這么獨自在這巨大的教堂中獨自渡過的嗎?他在夜晚做什么呢?神秘的普魯伊特神父。

  他走上了三樓,左手邊是一條短短的過道,站在這里可以望到過道外面傾瀉的月光,澆在一片開闊地上。盡頭傳來泉水清脆的叮咚聲,那邊應該是一個露天陽臺。
  不過這層似乎比一層和二層小一些。安莉向右看,沒有看到過道,卻看到一面巨大的鏡子,這造成了視覺延伸的錯覺,同時在這黑暗中看到自己,讓安莉猛地心悸了一下,他慌忙轉回頭,平定了一下呼吸,向左邊走去。

  越走向盡頭,泉水的聲音越大,安莉以為外面會是一個露天噴泉,但其實并沒有。外面有一個干涸的噴泉雕塑,周圍有些枯黃的花草,普魯伊特神父說他住在第三層,怎么第三層比起樓下,還更顯得荒蕪,就連地上也是雜草叢生。這片空地確實除了大確實沒什么特別的,也不太規則,有種整體向外擠的感覺。
  這種感覺在看到玻璃幕墻的時候得到了確認。
  這面玻璃幕墻靠內側,里面仍是房間,幕墻上有水簾淅瀝瀝地落,落入底部的槽道發出叮咚的脆響,這便是泉水聲的來源。

  也正是在這時安莉才發現,他剛在走左邊根本進不了房間,而那面嶄新的鏡子,正好擋住了通往房間的路,整層呈環狀,在樓梯口那里兩側過道延伸,直至這里重又相遇,這就是為什么空地看起來向外擠!

  無論如何,艾森并不在這里。
  安莉轉頭想回到鏡子那邊,他確信鏡子其實是一道門,或者說,被放置在那里擋住了路。
  誰做的?又為什么?
  他剛轉過身,就看見玻璃幕墻后的神父和艾森。

  艾森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神父的身影穿過盆栽的遮擋走向艾森。艾森的膝蓋在流血,頭發亂糟糟,表情驚慌害怕,他在房間里橫著跑過去,并沒有看到安莉,神父不慌不忙地跟著,手里拿著什么東西。

  什么東西?

  艾森摔了一跤,在地上滾了一圈,他在哭喊,又掙扎地向前爬,帶翻了桌子上的杯子和書,那些東西嘩啦啦砸在他身上。神父已經走到了他身后,表情稀松平常,伸手拉過他的衣領,將他轉了過來,同時舉起了手中的東西。
  是槍。
  為什么有槍?
  而艾森被拉得轉過身,一眼看見了安莉,他的瞳孔微微長大。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視角,安莉目睹了這場追擊,艾森的恐懼映入他的眼簾,如果安莉想要阻止這些,他有什么辦法?
  艾森看到了安莉,揮著手臂喊,視線看向安莉手中的書包,安莉也看過去,可是他不會開槍……

  神父也注意到艾森的異常,他轉過頭,看到了呆站的安莉,什么也沒表示,轉了回去,將槍抵在艾森的額頭,艾森眼淚汪汪地望著他。
  安莉不會開槍,不懂如何開槍……
  安莉看著神父關掉保險。

  艾森最后轉頭看向他。

  槍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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