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右相辦事向來雷厲風行,當天就跟路域約定了下午在弘文殿見面。
平日里座無虛席的大殿中只有兩個人,為了便于指導,關霖讓路域坐到了右手邊第一個座位,與講案不過幾尺遠。
路域求之不得,提著書箱愉快落座。
只是不過半刻鐘,他這滿心能同關霖獨處的快樂就煙消云散。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關霖已經翻開了第三本書,從他們平日里學的文章,換成了通俗易懂的入門文選,又換到他現在拿著的這本一般給孩童讀來啟蒙的《詩經》,“世子可解其意”
路域牙疼地想了半天:“……有土匪想當君子,就要先跟人切磋”
關霖:“……”
路域:“……哈哈。”看起來是猜錯了。
這怎么能怪他呢,畢竟他只是個高考語文考了六十的嚴重偏科生罷了。
關夫子單知道路二爺不怎么喜歡讀書,卻沒想到他的水平只到這個地步。
他將路域的書換成了全套幼兒啟蒙級別的讀物,據說宮里那剛滿兩歲的八皇子也在讀同一套。
路域蔫了吧唧地捧著手里的那本詩經:“風雨凄凄,雞鳴……嘶……”
關霖接著他的話讀:“雞鳴喈喈。”
路域抬了下眼,偷看那模樣認真的關霖,突然計上心頭。
“夫子,”他眨巴著眼睛,求道,“你可否先誦讀一句,學生跟著讀有好些字我都不認識,總怕讀錯。”
關霖聞言覺得尚可,便頷首繼續念道:“既見君子,云胡不夷。”
他聲音清冷,在殿中回蕩,路域斂眸盯著書上的字,只覺得這聲音像是落進了他心坎里,要不怎么連讀他最厭惡的文言句子,都變得如此好聽。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讀完最后一句,路域還覺得意猶未盡,想再聽關霖繼續說話,便主動問:“夫子,這句話是何意”
關霖解釋道:“此詩意為女子在思慕男子,這一句是在反問意中人,‘既然已經見到郎君,又有什么不高興的事情呢’,以表相見之喜。”
路域似懂非懂,片刻后,他右手托著下巴,沖著關霖便是一笑:
“?真是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關霖微怔。
他看著路域眉眼彎起,月白色衣袍有一片浸入了窗外日光,窗格切割出的細碎光影撒在他的側臉,有一片正巧落在上揚的唇角。
無端的,關霖想伸手替他摘下那一片碎光。
緊接著他便自恍惚中清醒過來,一時有些愕然。
他怎會有這般想法當真唐突奇怪!
可那一方從前靜如止水的心潭,卻是泛起了不可消除的淺淺波紋。
雖微弱,卻如同蝴蝶扇動翅膀,將來便是滔天巨浪。
“學生來看看下一篇是什么,”路域翻著書頁,唇角忍不住勾起,只覺得這樣輕飄飄地撩撥關霖當真是有意思極了,“《鄭風·子衿》……”
“可有人在”
一道清亮的女子聲音突然自殿外傳來,兩人均是一愣,路域心中莫名浮現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只見一個身著紅色宮裝的嬌俏小姑娘踏入殿中,下巴抬起,語氣頗為張狂:“你們方才說,關右相今日還在這里那還不快來宣他來拜見本公主……”
她眼波流轉,一雙鳳眼正好落在殿中兩人身上,不禁一愣,臉頰頓時浮現一層緋色。
路域心道大事不好,這定然是被關相的美色迷住了!
雖然他也在被迷得三魂出竅的行列之中,但眼前這位恐怕就是那傳聞中的七公主,他怎能讓情敵隨便接近關霖!
路二爺心里打起了十二分警鐘,卻見方才還模樣囂張的譚初蕓變作了一副小女兒姿態,羞噠噠地擰著帕子,沖著他就是一句:
“域哥哥……”
關霖的目光一頓,轉而落在了他身上。
蓄勢待發準備防御的路域:“”
他神色呆滯:“……不是,你叫誰”
【滴——恭喜觸發女主進度值。】
【當前女主愛慕值:90%,請努力將愛慕值降低至及格線以下,以削減比例值兌換獎勵。】
“域哥哥,你怎么了呀,難道不認識蕓兒了?”譚初蕓一邊害羞一邊毫不猶豫地往里面走,“你都好久沒來宮里看蕓兒了,原來竟是在用功讀書,域哥哥果然勤勉……”
路域:“……公主留步!”
譚初蕓依言站定,大眼睛撲閃撲閃,嬌滴滴地問他:“怎得了,域哥哥”
路域覺得自己腦仁里有一千只蟬在吱哇亂叫。
而細細聽去,每一聲都是叫人頭皮發麻的“域哥哥”。
他深吸一口氣,猛戳腦內的系統:“這是什么情況!”
系統弱弱答道:【宿主,這個世界的原設定是……您需要先將女主的愛慕值降低到及格線以下,才能開始推動她與男主的感情線。】
可路域并不是正常的宿主,他簡直盼著女主別和男主有任何一點感情線。
當然,也更不希望女主和他自己發展什么奇奇怪怪的線。
對一般的宿主們來說,這個世界的難點是如何讓女主移情別戀到男主身上。
但對路域來說,這個世界的難點是如何讓女主不打擾他追關霖。
路域簡直要嘆服于主系統設定世界的腦洞。
……這混賬玩意兒是多喜歡狗血劇
“七公主殿下,”路域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紳士且自然,“您……”
譚初蕓:“……嚶。”
路域:“”
震驚,他有說什么嗎?
“域哥哥,你以前都叫人家蕓蕓的,”譚初蕓捏著帕子使勁擦眼角,“怎得突然這么生疏了,好讓人家傷心。”
路域:“……”
路域:“那什么,殿下啊。”
譚初蕓滿臉哀怨:“你還叫人家殿下!是不是要人家今日哭死在這里!”
路域:“……可是你根本沒流眼淚,腮紅都蹭掉了。”
譚初蕓:“。”
【滴——女主愛慕值降低5%,當前愛慕值:85%。】
路域頓時福至心靈,原來這么簡單
譚初蕓癟了嘴,繼續展開撒嬌大法:“人家近日還害了風寒呢,域哥哥都不來看望我。”
路域寬慰她:“多喝熱水。”
譚初蕓:“……人家剛剛擦的眼睛疼,要域哥哥給吹吹,就不疼了。”
路域繼續寬慰:“喝多點熱水。”
譚初蕓:“……人家方才還崴了腳!現在腳踝疼,走不了路,域哥哥把人家抱……”
路域:“不必了,你好好喝熱水。”
譚初蕓:“……”
她氣急,一甩帕子,嚶嚶嚶地跑走了。
而路域心曠神怡地聽著耳邊的女主愛慕值降低到了80%。
?然,沒有人能扛得住熱水。
關霖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道:“你方才的語氣,怕是要惹七公主殿下傷心。”
路域毫不在意:“我倒是希望她能討厭我。”
“……”
關霖默了片刻,突然道,“公主殿下孩童心性,天性樂觀,想必也不會過多在意。”
路域瞇了瞇眼睛。
他轉過頭,與講案后的關夫子對視:“夫子可是……覺得七公主很好”
關霖莫名覺得眼前的少年人好像有些不開心。
他只得按照自己心意,實話實說:“公主殿下雖姿貌傾城,但性子卻是過于隨意了些,略失禮數。”
路域的神色稍霽,話鋒又一轉:“那夫子覺得我呢”
他眨著亮晶晶的眼睛,關霖沉默片刻,道:“世子……很好。”
他一身才學,卻是再說不出第二個詞形容眼前這個人。
只是覺得他很好。
而那少年人卻是展顏笑開,像是聽到了什么讓他極為開心的事情。
關霖覺得有些不自在,又不知道那感覺自何而來,只得低頭輕咳一聲:
“繼續讀書罷。”
路域本來滿心覺得,他昨天那一道熱水戰術,能叫七公主退卻個幾日,最好是心灰意冷愛慕值一路下跌。
誰想不過兩天,弘文殿就多了一張新桌子。
按大殷慣例,公主原是不能與皇子同殿學習,但誰也不知元康帝是怎么想的,竟允許了譚初蕓來弘文殿中胡鬧。
他人不知道,路域卻是心里門兒清。
那當然是準備讓閨女和看中的未來女婿培養一下感情了。
雖然關霖那日惹怒了元康帝,但畢竟關右相幾年來的功業都擺在那兒,一次錯處并不能讓元康帝泯滅了對他的信任與欣賞。
路域很想跟皇帝聊聊,這老人家必然不知道,他這隨口一聲應允,是造就了多少潛在的修羅場。
不過他首先得應對一下后桌的這位公主殿下。
在身后第十二次傳來“哎呀這個字怎么讀域哥哥快教我”的呼喚后,路域忍無可忍,神情麻木:“六殿下。”
在旁邊看熱鬧突然被點名的譚子樂:“唉”
下一秒,他被路域拽著后領子拖了過來,強制交換了位置。
譚子樂:“……”
譚初蕓:“……”
路域滿臉正氣:“謝邀,勿擾,我要背書。”
譚子樂也看出他這是被譚初蕓鬧得頭大,只得為好兄弟分憂,憐愛地對譚初蕓道:“哪個字不會六哥教你。”
譚初蕓方才的一臉嬌俏蕩然無存,神色漠然:“你回去吧,我會讀。”
譚子樂:“……”
突然覺得好受傷。
這一上午鬧心的課上完,路域正尋思著再找個什么借口去拉著關霖用午膳,卻被譚初蕓的一聲呼喚拖住了步子。
路域見關霖走得迅速,心下有些急,卻還是不得不耐著性子問:“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譚初蕓紅著臉,扭扭捏捏了半天,才從袖中拿出了一樣東西:“域哥哥,這是我親手繡的,送給你……”
她手里拿著一小方帕子,角落里是兩只雙宿雙飛的鴛鴦,意思再不能明顯。
路域沉默片刻,嘆了口氣。
他再怎么樣混賬,也不能隨便敷衍小姑娘用了心的東西。
更何況在這封建古代,譚初蕓貴為公主,放下自己的身段和作為女子的矜持來主動追求他,這本就是會叫人說三道四的事情,而他不能輕視這一份帶著勇氣的心意。
因此,他更得好好回絕了。
路域原地站定,他跟譚初蕓保持著一段距離,神色認真,低聲說了什么。
而譚初蕓的雙眼微微睜大,幾秒后,竟真的蓄了淚。
她捏緊了自己的帕子,扭頭便跑掉了。
路域嘆了口氣,他這是實話實說,但無論他說什么,都肯定會傷了對方的心。
可如若不直接回絕,便是故意搞曖昧。路二爺在感情上有強迫癥,從來看不起那些明明不喜歡卻還吊著人的行為,因此一定要說得清清楚楚。
只是可惜了,今日的午膳沒能約上關霖……
路域一邊往殿外走,一邊兀自嘆著氣,誰知他還沒跨出門檻,就瞧見一抹淡青色的身影。
路二爺頓時覺得自己一上午的郁悶一掃而空,興高采烈地就要上前招呼那人——結?腳下被門檻絆了一跤。
在關霖略帶驚愕的目光中,他直挺挺地倒下了。
干脆利落,臉朝地。
“走路怎能分心,”關夫子無奈地扶起自己這倒霉學生,從袖中拿出帕子給他擦臉上的灰,“可有傷到”
路域接過他的帕子,自己擦了擦,然后咧嘴一笑:“沒有,我身子骨結實得很。”
他嗅到了一絲凜冽的松木寒香,低頭看了一眼手里的帕子,然后非常自然地塞進了自己的懷里:“帕子臟了,我回去給夫子洗一洗,洗干凈了再還給您。”
“對了,夫子今日午后還要給我補習,那便一起去用午膳,如何”
關霖默了半晌,應道,好。
他看著前方少年的背影,只覺得胸口有些奇怪的感覺。
方才路域拒絕七公主的帕子,他雖站的遠,卻是看得分明。
……既然不喜歡旁人的帕子,那又為何將他的帕子,收進懷中呢?
作者有話要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出處為《詩經·衛風·淇奧》。
“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與“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出處為詩經的《國風·鄭風·風雨》。
啊,好多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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