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蕭瑟,吹得枝頭的枯枝簌簌作響,偶爾帶下一團雪,撲噠一聲掉落在地,和地上還來不及掃掉的雪層融為一體,再難分辨。
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來不及掃干凈又被覆蓋,只能等到完全停的時候再一次性打掃干凈。
就在這銀裝素裹的世界里,一顆滿是枯枝的大樹下,站著一個女子,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肩頭已經落了不少雪,可是她卻似沒感覺般,仿佛與那大樹融為一體,一動不動,與臉上的稚嫩相反的,是筆挺的背脊,透著一股固執,一只手扶著身旁已經干枯燥裂的樹皮,手掌暴露于冰冷的空氣,指尖染著精致的蔻丹,此時,指甲已然嵌入了粗糙的樹皮之中,由于過度用力,已經有些劃花。
雪繼續下著,那女子額前的發絲也堪堪載著幾片雪花,更不用提發髻上的落雪,那玉白的臉上嘴唇被凍得暗紫。
就在這女子的身后,跟著一個做侍女打扮的女子,侍女面上雖然沒有太多的表情,眼里卻實實在在含著焦急。只見她時不時的回頭,望了望屋里,又轉回頭來,關切著樹下的女子,似乎在等著什么。
侍女在又一次回頭望向屋里的時候,似乎得到了什么信息,這才打破了僵硬的局勢,那侍女趕忙抖了抖手里的裘衣,小跑到了那女子的身邊。
利落的三兩下掃下她肩頭的積雪,因為體溫,已經有融化的雪水滲入布料,侍女將那裘衣裹住女子,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姑娘就別倔了,凍壞了可怎么辦?”侍女幫著她攏了攏緊裘衣,見女子沒動作,繼續多說了一句:“爺已經消氣了,這才讓我拿了裘衣出來。”
侍女小聲規勸,那女子卻罔若未聞,沒有動作,毫無回應,氣氛再一次變得僵冷,那侍女被重新叫回到了門口,也在這時,樹下的那女子抬起手,將裘衣從肩頭撫落,掉落在雪地里,堆疊著,纖弱的手腕一如手的主人,身后站著的侍女眼里滿是無奈。
風繼續吹著,顧明思冷得發抖,但她卻不能回頭!回頭她就輸了!
顧明思緊抿住唇,牙關卻不住的打顫,她只好咬住唇瓣來抑制身體本能的發抖,手指曲握著想要獲得更多的溫暖,卻被她強硬的伸開,緊扣著粗糙的樹皮。
她不能認輸!不能低頭!
這是她現在唯一的信念。
終于,在顧明思視線開始晃動,以為自己要凍暈的時候,秋雨,也就是剛才的侍女,扶住了顧明思。
“姑娘,爺要你回屋了!”秋雨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欣喜。
聽到這句話,顧明思終于軟下了身子,他妥協了!顧明思忍著心中的歡喜,扶著秋雨的手臂,拖著有些凍得僵硬的腿,回到了屋里,屋里燒著地龍,隔絕了屋外的冷風,很暖和,引得顧明思全身一個激靈。
顧明思低著頭,任由秋雨在自己身上擦拭著,身體漸漸有了暖意。
“秋雨備了洗澡水,姑娘還是泡個澡驅驅寒?”秋雨小聲問道。
顧明思保持著低垂的腦袋,搖了搖頭,堅決拒絕。
理解自家姑娘的秋雨自是知道她的犟脾氣,還想開口再勸。
“去幫她準備換洗的衣物。”屋內突如其來的男聲止住了秋雨接下來的話,秋雨應了聲是,看了顧明思幾眼,就去準備了。
倒是顧明思抬起了頭,看了那顧自盤坐,自斟自飲的男子,沒有言語,復又低下了腦袋,那人雖然面上不顯,但是顧明思知道他已經生氣了,而且還不輕,他只要一生氣,就會擰著眉頭,或許他自己都沒發現,想到這,顧明思的手指將身下的裙擺拽得更緊。
那男子見顧明思一副堅決不打算開口說話的模樣,沒有表現出怒氣,起身來到顧明思的面前,一只手還捏著一個精致的杯子,另一只手緩緩抓住顧明思額前的一縷散發,上面原本沾著的雪進了屋因為熱氣已經融化,使發絲變得潮濕,那人將發絲繞在指頭反復卷繞。
直到他覺得去了水汽,這才動作溫柔的別到耳后,低著頭的顧明思看不到他的表情,耳郭卻與那人的手指肌膚相觸,劃過一道戰怵,那人卻毫無所覺般語氣平淡:
“從哪學的壞脾氣,幾天沒見,倒是越發倔了,若是我不開口,你是打算要凍死在外面了?”
男子手中的茶杯順勢摔落在地,啪嗒一聲,清脆的瓷器碎裂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內迸裂開來,碎片四散,在顧明思心里泛起一聲巨響,顧明思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縮著脖子,等待著那男子隨后更大的爆發,委屈的像似做錯事情的孩子。
男子沒有像顧明思想象中的那般發怒,房間里反而是一陣逼仄的沉默,顧明思感覺到一道帶著強烈存在感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身上,顧明思沒有動,努力挺著身體,默默承受著。
終于,那男子收回了目光,這時,秋雨也進來了,她的手里捧著換洗的衣物。
“沐浴去吧。”男子發聲。
顧明思有些如負釋重的吐出了口氣,跟著秋雨去洗澡去了,泡在熱氣騰騰的熱水里,滿身的愜意讓顧明思全身放松下來。
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有十余年,顧明思還是沒有適應,或許說她一輩子也無法真正的適應這個世界。對于另一個世界的認知,已經對她形成了最大的障礙。
思及此,顧明思原本的平和也消失不見,心情越加麻亂,索性的一個沉身,就這樣將整個身體沉入浴桶,溫熱的水立馬一擁而入,淹沒了顧明思的頭頂,顧明思憋著一口氣。
倒是秋雨急了,撈著顧明思的肩膀:
“姑娘!你這是做什么啊!快出來,要是嗆著了可怎么辦?姑娘?姑娘?”
秋雨的聲音嗡嗡個不停,即使是隔著水,還是清晰的傳進顧明思的耳朵里,最終還是顧明思妥協,出了水,渾身濕漉漉的是不可避免。
銅鏡前,顧明思只著一件單衣,屋內燒著地龍,不冷。身后的秋雨一邊拿著干布巾幫著顧明思擦著頭發。
顧明思沒有說話,秋雨也做著手上的動作,就在顧明思以為會這樣一直沉默下去的時候,秋雨開口了,秋雨的聲音不疾不徐,帶著沉穩,完全不是一個丫頭該有的氣場。
“姑娘真是任性,怎么可以在這個時候使小性子,天冷,染了風寒就不好了,主人好不容易開了例,準了姑娘的要求,病邪都是從頭入的,若是剛好得了個風寒,姑娘之前的努力說不定都白費了,只是苦了院外日日苦等的夫人,她可是天天念著姑娘。”
秋雨幾句話一針見血,歇了顧明思的一切心思和情緒,是啊,現在可不是任性的時候,只要他一句話,自己就只能在這個方寸之地,哪兒也去不了。
思忖一刻,顧明思問道:
“他已經走了嗎?”
秋雨愣了愣,她自然知道顧明思口中的“他”指的是誰。
“主子已經回去了。”
“明天···明天會來么?”
顧明思捏緊手里的胭脂盒,想起日里的堅持,眉目間又含著一份小心求證,讓人一眼就看出什么才是讓她愉悅的答案。
“不會···”
顧明思卻仿佛沒有聽到秋雨的下一句話,只是歡喜的喃喃道:
“不來就好,不來就好···”
這一夜,秋雨在隔間里,聽著顧明思翻來覆去的聲音,知道她沒睡好,但是顧明思還是一大早就醒了,早早的坐在銅鏡前。
顧明思現在不知道自己是緊張多一些,還是興奮多一些,總是有些近鄉情怯的感覺,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五年了,她終于可以出去,踏出自己的院子,院子外肯定有等候的娘親,還有看著自己長大的明淑姐姐、看著她出生的明鈺妹妹,不知道她們是否還認得自己?
顧明思特地選了一件粉色的百褶裙,配著月白的襖子,粉嫩得猶如一朵春日里的桃花,當顧明思跨出房門的時候,秋雨還給她加了一件披風。
鹿皮小靴踏在剛落下還來不及打掃的積雪上,甚是可以透過鞋底感受雪花擠壓傳來的咯吱聲,顧明思每一步都走得小心,連步幅似乎都精心計算過。
顧明思深呼吸,穿過廡廊,跨過拱門,隨著離院門越來越近,心臟幾乎要跳出胸口,披風下,顧明思雙手握緊,雙目盯著緩緩打開的厚重大門,目光透過門外探尋著,終于在一個地方停下。
忍下眼眶里的淚水,朝著那婦人疾步而去,那婦人顯然也注意到了顧明思,揮下兩旁侍女的攙扶,敞著懷徑直向著顧明思。
“思兒,思兒!到娘這來!”
在婦人的聲聲呼喚中,顧明思像頭歸家的小獸,撞進婦人的懷抱,卸下了所有的防備,只余最原始的親近。
“娘親···”
李氏,也是顧明思的母親,緊緊地摟著顧明思,雙手微顫,好一會兒才放開,上下細細打量著,眼含欣慰:
“思兒長大了,越發標致了,真是個小美人!看來這些年來的調養真的有用,娘親的思兒真的是好了!”
李氏用帕子壓去眼角的淚水,握著顧明思的雙手,靠近自己的胸懷,怕顧明思冷著。
顧明思也順勢依偎,臉頰貼著娘親的胸口:
“思兒已經沒事了,讓娘親擔心了。”
李氏只知道自己的女兒是得了疑難雜癥,才在這院子中調養,一呆就是五年,顧明思知道,這一切都只是那個人的把戲!但是她卻什么都不能說,只要只言片語,眼前的笑臉都將不復存在,那人的厲聲威脅還回蕩在耳邊。
“夫人,姑娘雖然已無大礙,但還是受不得寒氣,還是先到屋內再敘。”
顧明思身后的秋雨提醒道。
李氏連忙點頭,“我高興得糊涂了,思兒,去娘親那再說。”
“嗯。”顧明思點頭,抬頭,這才發現跟侍女在一起的還有兩個小女孩,此時,她們都看著顧明思,眼含笑意。
“明淑姐姐,明鈺妹妹。”
見顧明思喊出兩人的名字,明淑和明鈺欣喜地圍上來,拉著顧明思的小手。
“思兒還記得姐姐,真乖。”明淑人如其名,淑靜溫柔,溫熱的掌心像臉上的笑容般明媚。
“明思姐姐,我和明淑姐姐都好想你,終于見到你了!”明鈺也長到了顧明思的肩頭,一如既往的奶聲奶氣,帶著稚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