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定不是真的。
蘇筱克制著尖叫的沖動,瞪大眼睛看著身邊睡著的何從容。他嘴角微微翹著,噙著一絲笑意,睡眠中的他沒有不著邊際的死皮賴臉,沒有不可一世的囂張表情,沒有興致勃勃的可惡眼神,干凈得就像是一個初生的嬰兒。但對于蘇筱來說,他比撒旦還要可怕。她按著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喝斷片后的記憶在腦海里閃過,雖然支離破碎,但足夠她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一剎那,懊惱洶涌而至,幾乎將她淹沒。
良久,蘇筱才平息心境,悄無聲息地下床,撿起衣服穿好,做賊般地溜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反復洗了一個多小時,換上一身新衣服,將那條真絲裙扔進了垃圾筒。確信一切應該遺棄和不想回憶的東西都留在了Y省,她才在晨光中坐上出租車趕到機場,改簽機票,飛回B市。
回到集團,蘇筱分別跟汪明宇和徐知平匯報了一下Y省高速公路的事情。
徐知平有點詫異地問:“何助理沒跟你一起回來嗎?”蘇筱早就準備好答案,坦然地說:“昨晚我們就分開行動了。”徐知平了然地點點頭,何從容這種公子少爺的私生活,大家都有著約定成俗的看法。
匯報完畢,蘇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剛剛喝了口水,地產公司預算合約部經理黃輝拿著在建的西紅門項目玻璃幕墻分包商競標名單過來。黃輝比她還大幾歲,個子不高,臉白白的,像是剛發好的白面饅頭。
他將名單遞給蘇筱:“蘇副總經,您看看有問題嗎?就這幾家了。”“宏達?”蘇筱看著名單的第一行,董宏的老鼠倉宏達公司。
她告訴汪洋后,汪洋去查了,證實這家公司是董宏的,怕影響G項目二期,一直沒有動他。結果,董宏還是離開了天成,同時帶走了G項目的二期。現在他自己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掛在一家特級資質的總承包公司下面,也有一級總承包資質。因為有G項目二期開頭,搞得紅紅火火。而天成遭此重創,一直沒有緩過勁來。汪洋整個人也頹廢了很多,蘇筱有幾次在集團遇到他,心里很是懊惱,如果當時自己不是猶豫了,早點提醒汪洋,也許事情就可以避免了。
“宏達,有問題嗎?”“我記得這家公司的注冊資金只有200萬。”蘇筱翻出后面的資質材料,果然沒有記錯,“按照西紅門項目的規模,玻璃幕墻專業承包公司的注冊資金至少在500萬以上才有競標資格,而宏達的注冊資金不過200萬,為什么也在競標名單里?”“是這樣的,這家公司以前跟我們合作過很多次,施工水平不錯。”蘇筱不依不饒地說:“施工水平高、規模大實力強的公司不是沒有,光輝、嘉林這兩家公司都是啊。這次項目規模大,公司規定至少注冊資本500萬以上才能取得投票資格,宏達的資質顯然不合格。”黃輝猶豫了一下說:“這回已經特批了注冊資本200萬以上就可以了。”蘇筱愣了愣:“誰特批的?”黃輝小心翼翼地說:“是徐總經特批的。”蘇筱沉下臉,她才是主管地產公司經濟活動的副總經濟師,居然被華麗麗地無視了。
黃輝看她臉色不對,小聲地說:“是這樣的,您剛來,怕您對長期合作的幾家專業承包公司不了解,所以就直接報徐總經了。”你不給我面子,我也不給你面子。蘇筱拉長臉說:“這家宏達我非常熟悉,在天成建筑的時候就跟它們有過合作,雖說它們施工質量確實還可以,但是規模太小,不具備競標西紅門項目的資質。”說著拿起筆就要劃掉宏達公司的名字。
“蘇副總經,您慢點兒。”黃輝連忙阻止她,“這家宏達……是林副總推薦的。”蘇筱停筆問:“林小民副總?”黃輝抹抹額頭的汗:“還能有誰?”蘇筱慢慢地收回筆,有點意思了。之前,她之所以對宏達、宏民只是懷疑,一直不敢確認是董宏的老鼠倉,是因為覺得董宏資歷尚淺,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實力來運作這兩家公司。但是如果他背后還站著一個重量級的人物,那就不一樣了,會是林小民嗎?宏民這家公司的名字,很有些意思呀。
黃輝見她握著筆出神,忍不住輕咳一聲:“蘇副總經,您看這宏達……”蘇筱回過神來,發熱的頭腦漸漸地冷靜下來,這不是天成,招投標都是她一個人說了算。這里是集團,光是她上司就有三個人,高她一級有十來個,她要不自量力地對著干,最后難堪的還是自己。“既然徐總經和林副總雙重擔保,肯定是錯不了的。”黃輝長吁一口氣,說:“那行,我回去了。”走出蘇筱的辦公室,轉頭走進了林小民的辦公室。
“把分包商名單交給她了?”黃輝點點頭,白面饅頭一樣的臉浮起一絲恭謹的笑容。
“有啥反應?”“一開始糾結宏達的資質問題,說不合格要剔除。后來我說了,是徐總經特批,您推薦,她才不吭氣了。”“行了,你回去吧。”林小民揮揮手讓黃輝離開,然后給董宏打了個電話。biquge.biz
“哥,我早說了,那丫頭心細人精明,肯定早發覺宏達跟我有關了。”“那又怎么樣?沒有證據,空口無憑。汪洋不也拿你沒有辦法。”林小民哼一聲,強橫地說,“你就等著中標吧。”“能中嗎?”董宏有點懷疑,“招標的事情不是她管著嗎?”林小民不悅地說:“我在集團十幾年了,她才到集團多久呀?說句不好聽的,我吐口水也能把她淹死了。”董宏連忙捧他一句:“那是,哥您本事大。”林小民得意地笑了幾聲:“這回要是中標,咱們還可以省下一筆小錢。”林小民有點不明白:“什么小錢?”“那丫頭的好處費就不用送了,只送徐知平這份就行了。”林小民說:“送,怎么不送?我叫你把宏達的名字報上去,就是想讓你送錢給她。”董宏愣了愣,說:“那丫頭不收錢,送也是白送。”林小民強橫地說:“叫人直接扔給她,非要她收下不可。”“她會交給公司財務的,在天成的時候,她就是這么干的。”“那就讓她交。”董宏不明白,怔了一會兒說:“哥,那不是浪費了嗎?”“瞧你蠢的。”林小民侃侃而談,油然而起一種智商碾壓的優越感,“要是那丫頭收下了,以后有把柄捏在咱們手里,要她向東她敢向西嗎?要是她上交財務,大家都不傻,徐知平才是負責招投標的總經濟師,沒理由副總經濟師收到賄賂,總經濟師沒收到?所以呀,她這一交,咱們的老徐可就如坐針氈了,指定想辦法要踢她出局,咱們就借他的手除掉這個礙手礙腳的丫頭。老趙不是想通過她來收我的地產公司,我就給他來一個釜底抽薪。”“高,實在是高。哥,要說這世界上我最佩服誰,那肯定是您了。”馬屁拍得正到好處,林小民呵呵笑著,又飄飄然地離開了大地。
“以前我還納悶,要說相同能力的經濟師也不太難找,為什么老趙硬要把這小丫頭弄到集團,原來是看中這丫頭的人品。我倒要看看,這丫頭能清高多久?”董宏連連點頭:“我明白,哥,我就照你說的做,一定多包點好處費給這個丫頭。”林小民怒其不爭地說:“你丫真是蠢,萬一她上交,徐知平發現數目比他還多,那以后還能給我干活嗎?萬一她不交,咱們把她的胃口養肥了,以后不是填不飽了嗎?”“對對對,我蠢,我蠢。”林小民很滿意他的自責,說:“仔細辦好這事,到時候肯定是一出好戲。”這廂商量著如何送錢,如何逼得蘇筱與徐知平對峙。那廂,蘇筱看著宏達公司的名字也在出神,七年工作經歷告訴她,里面有很多貓膩,挖掘下去說不定有很多戲劇性的東西……她一直記得上任第三天,趙顯坤說的話——要不滾蛋,要不留下來將他們的臉打腫。
篤篤篤的敲門聲響起,她頭也不抬地叫了一聲“進來”。
響起開門聲,然后是關門聲,然后是鎖門的聲音。
鎖門?蘇筱驚訝地抬起頭,看到何從容一屁股坐在面前的椅子上,也不說話就看著自己,神色很有些奇怪,像是坐在醫院走廊里等待檢查結果的病人,或是考試結束等待分數公布的學生。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會兒,氣氛漸漸變得有點詭異。為了擺脫這種詭異,蘇筱重重地合上宏達的資料,身子往后一仰,借著這股勁脫離來自對面的無形引力。她抵著椅背,不動聲色地問:“何助理,有什么事嗎?”“昨晚的事……”何從容欲言又止,口氣帶著試探。
“昨晚什么事?”何從容瞇起眼睛看著她,一時還沒有弄明白她的意思,所以不說話。
蘇筱想了想,決心挑明了:“昨晚我喝斷片了,是你送我回酒店的吧,謝謝你。”何從容精確地收到她的言外之意,眼睛瞇成一條縫,目光微冷地看著她。在飛機上,他有過諸多聯想。見到他時,她會羞紅臉低下頭,還是會哭哭啼啼。他甚至想過,如果她哭了,他一定會把她摟在懷里,拭去淚水。他怎么也沒有想到,會是眼前這種情況——她坐在副總經濟師的大班椅上,像蘆花雞一樣昂著頭,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比機構里那些窗口的工作人員還面無表情。讓他都開始懷疑,昨晚只是他一個人的春夢。
“何助理,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要繼續工作了。”蘇筱見他盯著自己不說話,心里發虛,口氣也變得煩躁。
何從容回過神,瞇成一條縫的眼睛恢復了正常,他深吸口氣,按捺下被她激起的心火,口氣凝重地問:“你確定,你想清楚了?”他的表情鄭重,觸動了蘇筱的內心,一絲猶豫在眼底閃過,但這絲猶豫并不能改變她早就做好的打算。“清楚,我,非常清楚。”“好。”何從容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蘇筱,帶著一絲嘲諷地說,“蘇副總經真是女中豪杰,拿得起放得下。”說罷,他轉身走了,帶著一種無法言明的郁悶。
穿過大開間時,人力資源部那些小姑娘忽然放柔的聲音和嬌羞的表情,讓他心情稍微好了一點。他沒去跟趙顯坤報告,徑直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從行李包里掏出蘇筱的真絲連衣裙——那是酒店工作人員拿給他的,問是不是遺落的。
不是遺落,是遺忘。
同時被遺忘的還有昨晚所有的綺麗,還有他。
何從容點燃打火機,湊到真絲裙下擺,火苗躥起,滋溜溜地舔出一個小缺口。他心里好像也被燒了一個小缺口,趕緊松開按著打火機開關的手指,火苗一下子縮了回去。他將真絲裙狠狠地甩在桌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