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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小安同志,戶口是遷來了,可一天勞動也沒參加過,他們派婦女主任上門勸說吧,人就說孩子還小,先帶兩個月孩子再說。可這都四個多月了,她還是不參加勞動,還動不動就騎著自行車往城里跑。
沒辦法,耐不住人有個當大廠長的爸爸,每次背一筐破土豆就能換回一筐白面清油和肥肉。
這秋風打得,他們都不好意思找她做思想工作了。現在她主動招呼,就得趁機說道說道,年輕人哪能逃避勞動呢?
“一個外國人,毫無利己的動機,把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當作他自己的事業,這是什么精神?小安同志啊,你這思想是不是得捋一捋,年輕力壯的怎么能……”話未說完,何寶蛋就接嘴道:“可不是,咱們安同志是思想有問題,大大的問題。”
姜書記有個外號,叫“語錄書記”,顧名思義他背語錄的水平很高,跟人吵架都是語錄一出誰與爭鋒,現在倒好,被個小子搶了話頭,“這是國際主義的精神,這是共產主義的精神,每一個黨員都要學習這種精神。何寶蛋你說啥呢,領導的最高指示你會背了嗎?”
何寶蛋一噎,也想用語錄回擊可暫時想不到比這更威風的,啞了。
隊長是老何家族人,歷來跟書記不太對付,“我建議啊,咱們大隊部應該給她來一場思想教育,讓她體會無產階級專政的力量。”
“語錄書記”雖然愛背語錄,可為人十分寬厚,“她一女同志,咱們還是別搞這風氣了吧。”又不是六幾年,現在都七二年了。
誰知安然卻大聲道:“就該來場思想教育,尤其是那些沒讀過書不懂文化知識的老人,最好是能給開個掃盲班,我何四叔可是老早就念著要提高思想認識,咱們喊他去。”
她一帶頭,走的又是書記隊長回家的順路,沒幾分鐘就跑到四姥爺家門口。何寶蛋吹了聲口哨,家里人早已做好應對準備,安然進門,也不進屋。
“何四叔不是要提高思想認識嗎,快出來吧,姜書記來給您上課來了。”
四姥爺瘸著腿從灶房出來,一身補丁衣服還挺干凈,確實比一般社員看著要體面,“剛喂豬呢你們就來了。”
可他的體面都是包淑英給的,安然在豬圈找了一圈,“那咋不見豬食桶呢?哎喲何四叔你這豬養得可真大,真肥,咱隊上的任務豬兩頭也沒您一頭大。”
果然,隊長書記都去看傳說中的大肥豬,差點給嚇死。要知道這時候每個生產隊都得交任務豬,人尚且吃不飽自然沒糧食喂豬,只能是村里七八歲小孩去山上放養,光吃點野草,一年到頭也就百來斤,兩年才能出欄。
“這么大,少說也得二百八.九吧?”就連本家的隊長也忍不住咋舌。
“我記得你們家豬崽是跟隊上買的同一窩吧,咋長這么快?平時都喂些啥?”豬槽里干干凈凈。
何家父子倆趕緊說:“我親家公不是在國營食堂當經理嘛,這不,食堂泔水豬都愛吃,吃了特長肉。”
何寶蛋有個妹妹,叫寶花,嫁到了紅星縣城。她公公原本是縣第二國營食堂一打掃衛生的,前幾年帶頭當起了造反派,把正經經理搞到附近勞改農場,自個兒上臺這不就成經理了嘛。
“這兩頭豬,是地主老財投胎的吧?”這幾個飽飯都沒吃過幾頓的老農民怎么也想不到,世界上還有人把吃不完的白面饅頭,油汪汪的菜湯肉湯倒了喂豬,那簡直就是地主家才過的好日子!
“是嗎?那這堆又是什么?”大家這才發現,一直沒說話的安然,不知從哪兒提來個豬食桶。
幾個男人吸了吸鼻子,“酒糟?”
***
寶花公公的食堂安然去吃過餃子,一方面味道很好,份量很少,幾乎沒有剩菜剩飯,另一面大部分人都處于物質的極度匱乏,哪來的泔水。
這不笑話嘛,也虧他們編得出來,把社員們當猴耍不是。
豬能長這么快,只有兩個原因:要么飼料,要么酒糟。
人工合成的豬飼料這個年代可不多見,安然稍一聯想就知道應該是酒糟。
高粱分糯高粱和粳高粱,安然剛才看見糯高粱忽然想起來,上輩子她曾去有名的矛臺酒廠參觀過,跟國內很多高檔優質白酒一樣,他們釀酒的主料就是高粱。因為它富含淀粉,而淀粉含量越高,出酒率就越高,況且高粱含有的單寧能產生一種特殊的香氣,這是其他白酒所沒有的。
何家一反常態種這么多高粱,不是吃,當然就是釀酒。
你不是要我拿出證據割你資本主義的尾巴嗎?安然就喜歡讓他們求錘得錘。
何隊長和姜書記今兒上公社開的就是場批.斗大會,專批小海燕村賣棉花這事,革委會主任堅信這樣投機倒把的行為在海燕村肯定不是特例,讓他們必須好好的查,徹底的查,不查出幾個社會主義的蛀蟲決不罷休。
倆人正愁得啥似的,居然就有現成的投機倒把分子送到眼前,這不是瞌睡遇枕頭嗎?
隊長還猶豫了一下,想包庇本家來著,可書記是鐵面無私的,當場就叫來隊里的民兵們,給何老四家來一個徹底搜查。幾間屋子里里外外確實沒啥東西,可怪就怪在,他們家的地窖是兩層的。
上面一層是木架子搭出來的,放點農家常見的土豆蘿卜和白菜,一道小門一開,下頭居然還有一層!
里頭藏著兩壇上好的高粱酒,全用半人高的大瓦缸藏著,少說也是上百斤。
要知道,外頭的酒沒票可是買不到的,一斤賣到一塊半,這樣的存量至少也值二百多塊,社員們紅了眼。
為啥?
高粱還沒成熟就有這么多存貨,那每年高粱剛下來的時候,豈不是得更多?難怪大家都餓肚子的時候他們居然吃肉喝酒養肥豬,原來是偷著搞資本主義呢!
最可恨的是,他們吃香喝辣卻不管別人死活,鄰居姜德寶家傻閨女,叫杜鵑的,一把嗓子真跟脆生生的杜鵑鳥一樣,半年前實在是病得狠了,打算跟何家借幾塊看病錢,他們一個勁哭窮不說,還賴杜鵑媽媽偷了他們家雞蛋,狠狠掐了一架……傻杜鵑就這么又餓又怕的病死了。
那還是個三十歲不到的年輕人啊,她病得都快死了,隔壁她常甜甜地喊“叔叔嬸子”的人,卻吃得肚飽肥圓,袖手旁觀,火上澆油。姜德寶一想到這茬,眼睛都紅了,哀嚎著沖過去,對著何寶蛋就是拳打腳踢。
當時傻杜鵑死得實在是太可憐了,好好個年輕人只剩一把骨頭,也沒個棺材,就一床破席片兒一裹……其他人也是恨得不行,臭雞屎爛菜葉子抓起啥全往何家人身上砸。
安然不知道,自己讓他們求錘得錘居然無意間讓村里很有良知的人想起了可憐的傻杜鵑,甚至想起了更多。她只是馬不停蹄的往家趕,胸口脹得難受,小貓蛋都餓壞了吧。自從出生,她還沒跟女兒分開如此長時間過,小家伙喝奶沒啥規律,都是餓了就喂。
緊趕慢趕進家門,倒是沒聽見哭聲,甚至隱隱還有“咯咯”的笑聲——鐵蛋踩在小板凳上,踮著腳,用手指頭在大鐵鍋里抹了一把,偷偷把手指頭給小貓蛋咂吧呢。
大鐵鍋里是燉好的紅飯豆,和著兩根臘排骨一起燉的,湯色奶白。
兩只手,鐵蛋自個兒咂吧一只,另一只就給小貓蛋吃。
難兄難妹,安然哭笑不得,農村孩子可不講究幾個月添加輔食,只要母親沒奶了,孩子就得吃大人吃的東西。所以她倒不介意貓蛋吃點好消化的東西,但臘肉鹽重,對孩子腎臟不好,“貓蛋崽崽餓壞了吧,媽媽回來啦。”
鐵蛋“嗖”跳下板凳,手足無措。
他知道,這個人隨時把小貓蛋兜在胸前,上廁所也不愿讓她離開視線,仿佛貓蛋是她最心愛的大寶貝。
他給她的大寶貝喂了臟手手,她肯定會生氣,給他涂666。
“行了,孩子給我,吃飯吧。”
包淑英現在還覺著像做夢呢,怎么好端端的老何家就給人抄了?關鍵還真抄出東西來,社員們餓得啃樹皮吃觀音土,他們卻儲著幾百斤讓蟲子蛀空的大米白面,造孽喲。
尤其是想起傻杜鵑,老太太還抹眼淚。
“以前她總來找鐵蛋,把鐵蛋當成她那淹死的兒子,路上遇見總會甜甜的叫我‘五嬸嬸’,別說,跟咱小貓蛋還有點像。”
鐵蛋把筷子扒拉得賊響,嚼得眼珠子都快鼓出來了,才憋出一句:“她不是餓死,是讓人欺負死的。”
曾經的傻子杜鵑呀,全村沒有一個孩子跟他這個天煞孤星玩,只有傻杜鵑不嫌棄他,經常帶他上山挖野菜,下河淘小魚小青蛙,有時還偷偷拿苞谷粑粑給他,那都是她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蝸……卜屈,蝸沒……偷害……子……”劉美芬躺在地上,地上濕了一個人字形,不知道是血還是汗,誰也聽不清她說啥。
安然愿意作證,但有一個要求:不能露面,不能讓人拐子看見她的樣貌。當然,出于對關鍵證人的保護,公安也不為難她,反正她堅稱自己曾在門口撞見劉美芬抱著胡文靜的孩子,神情慌張。
“這不是胡姐家孩子嗎?你誰啊,怎么抱著她的孩子?”
“我給他們一百塊錢買的,你別瞎說,這已經是我的孩子了。”
安然咽了口唾沫,弱弱地說:“我當時還覺著奇怪,胡姐和嚴公安這么體面的人,怎么會賣孩子呢?我也不敢問。”
誰也想不到,就那么白凈漂亮個小女同志,把當時的情景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而相對于被打掉兩顆牙說話漏風,嘴歪眼斜發音都不準的劉美芬,相信誰的證詞,一目了然。
“我嚴哥體體面面不愁吃不愁穿兩口子會為了一百塊賣孩子?這么拙劣的借口,估計也是看小安同志涉世未深,瞎掰的。”做筆錄的警察是親自參與了抓捕的,“不是偷孩子還是學雷鋒不成?她把咱當傻子呢,這事得嚴懲。”
“而且吧,那個人當時神色匆匆,沒來得及看清我長什么樣……我孩子還小,公安同志真的會幫我保密嗎?”
“這你放心,就連筆錄你也不用去局里,我們會采取單獨輪流的形式,產科所有住院病人和家屬都會被我們叫進來問話,她不會知道是誰說的。”當然,也沒機會知道。
偷別人的兒子,還好死不死偷到公安頭上,這不就是自個兒送人頭嘛。當天中午,鼻青臉腫口歪眼斜的劉美芬就在全醫院醫患的注目禮下,被押到了市公安局。
胡文靜抱著兒子,要不是安然反應快,她就給“撲通”跪下了。“小安同志,謝謝你啊,要不是你,我,我們就……”
安然心里愧疚得不行,又不能直說他們也是被她連累的,要不是她被劉美芬盯上,他們兒子何須受這無妄之災?
偏偏心里愧疚,面上卻還不能明說:“胡姐別客氣,要是我能早點找你核實一下就好了,不用耽擱這么長時間。”
“我知道你面薄,是不是我賣孩子,這話你也問不出口。要怪就怪那死皮不要臉的玩意兒。”
面對嚴厲安和胡文靜的感激涕淋,安然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她改變了自己女兒的命運,卻差點在無意間改變一個家庭的命運。“嚴公安和胡姐都是好人,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
“別嚴公安嚴公安的,你叫他嚴哥就是,他在市公安局工作,今年剛從農場調回來,我在百貨公司,你要有啥困難一定來找我們,啊。”說著,還要給她塞東西。
“這是一點我們的心意,你們在生產隊沒啥副食品票,拿著吧。”
安然哪里能要?只能在心底說,以后要是還有緣,我會補償你們。
她的當務之急,是離開。劉美芬是暫時翻不起什么大浪了,可她的家屬,還有楊荔枝都是危險分子,醫院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鬼知道她們會不會一計不成又施一計。
小護士大驚:“這怎么行?你前天才做的剖腹產,不能……”
“同志放心,我和孩子的安全我負責,我可以擔保。”住醫院里實在是不方便,一面提心吊膽,一面通風不好,病房吵鬧,她壓根就沒法睡著,再這么熬下去,不是中暑也得過勞。
胡大夫聽說她要出院,也勸道:“現在時間不早了,沒班車回你們大隊,要省錢也不是這么省的。”
安然多年衣食無憂,還真沒往省錢上想,這一提醒忽然想起來,她現在可真是一窮二白,住院的錢還是生產隊給墊的,多住一天確實多花不少錢。
而出院去哪兒,也是個問題。
她屬于插隊去的響水生產隊,沒房子,宋知青一直住知青屋的集體宿舍,直到結婚大家才騰出一間七八平的小房間讓給他們,就在大隊牲口棚旁,每天“上有飛機下有坦克”形容的就是空中蚊子巡邏,底下跳蚤蹦跶的居住環境。
她一個人也就罷了,帶個新生兒,這不叫花子吃苦瓜,自討苦吃嘛?
現在只剩一個選擇,就是名義上的“娘家”。繼母雖然惡心人,但父親終究是親生的,只要她肯拉下臉使點苦肉計,先混過月子應該沒問題……只是,跟醫院比起來,也是剛出虎穴又進狼窩。
正想著,許紅梅就來了:“哎呀呀你怎么來了?快回去,咱們然然不歡迎你。”
安然豎著耳朵,想聽她跟誰說話呢,結果對方愣是一聲不吭,只聽許紅梅又捏著鼻子說:“你這身上啥味兒啊,臭死啦,然然最討厭你臟兮兮的,你就別來惹她不快了,月子里的女人氣不得喲。”
“我,我來看安然。”
安然怔住,這把嘶啞而蒼老的聲音,是……“快進來。”
門“吱呀”一聲剛開條縫,一個灰黑色帶豬糞臭的身影就竄進來,“然……安然,我來看你。”
那是一個六十出頭的農村婦女,頭發花白,臉上溝壑縱橫,脖子上的青筋仿佛兩條曲著身子的小蛇。褲腿一高一低,鞋子上還沾著豬糞,明顯是剛從豬圈里趕來的,她緊張得手足無措,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安然,又偷偷瞟“小猴子”,就像在看一個小外星人。
“我不知道你生孩子,是今早聽人說才……才……”一路趕來的。
安然的眼睛模糊了,雖極力忍耐,還是哭出聲來:“媽。”
包淑英怔了怔,傻傻的反應不過來。
然然居然叫她媽媽啦!
許紅梅比她還意外,很抱歉地說:“然然呀對不住,都是阿姨不好,她力氣這么大我攔不住,別生氣好不好?”表面是說自己不好,實際就是在說包淑英硬闖。
只能說,她太清楚繼女的七寸了。
是這樣的,安容和今年才四十五歲,因為從小家貧娶不起媳婦兒,解放前一年安家老父親做主給他討了一寡婦,名叫包淑英。那年她剛二十出頭,前頭男人被抓壯丁死在江東戰場上,因為勤懇持家,身后有一頭母驢作嫁妝,人又長得少見的膀大腰圓,很受當地未婚青年青睞。
安容和呢?從小跟著地主家的少爺讀過書,識文斷字,心里想的都是“宜室宜家”“舉案齊眉”,哪里愿意接受這樣的妻子,還是寡婦!奈何老父親以死相逼,再不娶(驢)老安家就要餓死了。
婚后他也不愿和包淑英圓房,自以為有股讀書人的清高和傲氣,誰知這寡婦居然帶了個遺腹子也不知道,直到八個月了還以為是長胖呢!忽然某天上廁所的時候生下個瘦瘦小小的閨女,剛結婚仨月的安容和老臉都給丟光光啦。
但石蘭省解放了,來不及表達他的憤怒,人就被召到棉紡織廠來戰后重建了,兩地分居一下就是六年,再見面的時候也不知道怎么干柴烈火來了一下,懷上的就是安然。
安然生下來,安容和實在是受不了文盲妻子,她粗俗、無禮、膀大腰圓,就是給新時代女同志提鞋也不配。況且他已經是陽三棉的技術骨干,暗送秋波的未婚女青年不少,心一橫,就給離了。
當然,白白嫩嫩十分像自己的安然,肯定是歸他的,包淑英就帶著她那恥辱柱上的大女兒滾回老家吧!沒倆月他如愿以償再婚,襁褓中的小安然哪里知道誰是親媽誰是后母,沒奶也是娘。
六歲上,發現許紅梅總是把她和安雅區別對待,身邊人一說她才知道自己叫了好幾年的“媽媽”居然是后媽,那個臟兮兮常躲在圍墻外偷看她的“瘋婆子”才是親媽。小女孩生氣,自卑,一面更加討好許紅梅,一面加倍嫌棄包淑英。
后來懂事了,她也想修好母女關系,可許紅梅從中作梗,總是在二人間挑撥離間,添油加醋,安然幾次好心都被她鬧成洋相,也就慢慢不來往了。
上輩子,她生下孩子后跟生母只見過三面,第一次是她在外頭練攤兒,包淑英給她塞了二百塊錢,第二次是她開起制衣鋪,包淑英遠遠的站在人群外,第三次……就是包淑英躺在醫院太平間。WwW.ΧLwEй.coΜ
鐵蛋剛開始還不耐煩被陌生人抱,一個勁想自立自強,可壯乎乎的沈秋霞大腿上是真柔軟,那樣的高度視野極好,他坐著坐著還挺享受,同情地看向小貓蛋,等她能走路了,他也這么抱著她坐大汽車。
白嫩嫩,奶香香的小貓蛋,沈秋霞看了又看,“你家閨女和兒子不太像,閨女像你,兒子像你男人對吧?”
安然怔了怔,見鐵蛋倔著腦袋聽著,也就沒否認,只“嗯”一聲,“秋霞姐孩子多大了?”
沈秋霞艱難的笑笑,“我們還沒……孩子。”臉上難掩落寞。
“好事多磨,說不定是緣分還沒到,是不是呀小貓蛋?”
小貓蛋讓她拱得舒服,咯吱咯吱笑,可把沈秋霞饞死了。她要是也能有這么個奶團子她能天天開拖拉機帶她兜風,天天讓她坐著拖拉機去上街,供銷社百貨商店副食品商店隨便買。
老沈相對于妻子則更加沉穩些,話不多,估計也是生育上不順,面相比實際年齡老得多,全程只是偶爾應答兩聲,安然自詡也算十里八鄉難得的漂亮女人,她認第二恐怕還沒人敢認第一,可她剛那么費力的招手人家理都不理,現在車上也是目不斜視。
看得出來,是個不錯的男人。
“既然雙方身體都沒檢查出問題,不知道秋霞姐你們看過中醫沒?”
“這不破四舊嘛,咱們也……”
安然作為業余養生專家,“我就直說了,啊,看姐臉色泛青,眉心鼻梁骨最明顯,怕是肝氣不順,沈大哥面色黧黑,像是腎虛的樣子,看看中醫說不定還能……”
“嗯哼!”老沈一張黑臉臊得通紅,試問,哪個男人被人說腎虛不尷尬?
安然還真不是跟他們開玩笑,“我以前插隊的生產隊有個京市來的老中醫,人家就是專門看不孕不育的專家,我們隊上有兩口子,也跟你們情況差不多。”
“那后來呢?”
“后來,老專家讓他們去買兩個藥吃,吃了三個月就給懷上啦。”
沈秋霞大驚:“啥藥妹子還記著不?”
安然“冥思苦想”,“好像男的吃的是叫六味地黃丸,女的吃消啥來著……對,是逍遙丸。”
中醫看病講究辨證論治,同病異治,異病同治,但安然敢這么肯定的推薦這兩個藥是因為上輩子沈秋霞就是這么說的。功成名就兒子出息的鄉鎮企業家,說起年輕時的“不孕不育”,只當笑談,現在卻成了他們最大的困擾。
安然覺著,就算暫時懷不了,可他倆一個肝氣郁結,一個腎陰虛,吃點對癥的藥也能治病不是?怕他們記不住,還給寫在老沈隨身攜帶的小筆記本上。
她實在是喜歡沈秋霞開朗大方的性格,一路你來我往聊個不停,快到縣城的時候,秋霞直接拍著胸脯說:“我們每周一、三、五都往市區運煤,不是俺就是俺男人,上午十點半準能經過海燕村岔口,小安同志以后要再來縣城和市里,直接在那兒等著就是。”
省了車費錢不說,最關鍵是省力,方便啊,半天就能來回。
***
安然這次來,手里揣著五十塊錢,家里的肉沒了,她得再去黑市上割幾斤,還得買點柴火和蜂窩煤。石蘭省的冬天可不是一般冷,老太太攢那點柴燒炕還不夠燒半個月呢。
當然,買東西之前,得先去拿她的東西。
看著眼前這個銀白色锃亮亮的大鐵家伙,鐵蛋傻眼了,“這是啥?”
“自行車啊。”安然推著車,離開杜紅旗的親戚家,當時沒敢直接搬回小海燕,一方面是怕太打眼,社員們刨根問底給老太太造成麻煩,另一面嘛,也是怕許紅梅和安雅反悔去搶東西。
人無恥到一定程度,可是不講道理的。
鐵蛋怔了怔,這不就是隊長家那個城里兒子的大家伙嗎?立馬高興得喲,一蹦三尺高,“自行車!咋有自行車了呢你?”
安然拍他腦門上一下,“什么你啊你的,叫聲小姨,我就告訴你。”小饞狗,吃了我那么多好東西,嘴還這么硬,嘴不甜又孤僻的小野狗,怪不得村里沒人跟你玩。
鐵蛋眼珠子滴流轉一圈,咬著嘴唇糾結了半分鐘,“小姨。”
“這才乖嘛,這我吃大戶吃來的,我說是好東西沒騙你吧?”
鐵蛋圍著鐵家伙直轉圈圈,原來是這么好的好東西啊,這也太好了吧!
安然指揮著,把收音機五花大綁架在橫杠上,胸前兜著小貓蛋,黑鐵蛋坐在后座上,就這么拖家帶口的上黑市去。那個地方啊,啥都貴,肉聯廠六角一斤的肉,這兒要賣一塊,好的肥膘板油能到一塊一,眼瞅著錢流水似的花出去,可她也沒辦法。
誰讓她沒票呢?誰讓她不是干部呢?生平第一次她覺著,要是能有個干部當一當就好了。
這不,她原本計劃著,過了五個月就漸漸的給小貓蛋加點奶粉,因為她不可能永遠逃避勞動,一旦參加勞動掙工分,吃不好還勞累,奶水肯定就不行了。可現在呢?找遍整個自由市場,也才找到一個賣奶粉的,還賊貴!
人看她兜著吃奶娃娃,張嘴就要她四十塊一罐,氣得安然調頭就走。
***
雖然沒買到奶粉,可他們準備回程的時候又遇見沈家兩口子,有免費車搭,也不算運氣太差。
沈秋霞本身是個好吃的,進一趟城駕駛位上擺上好幾包水果糖和一兜鹵水花生,直接大大方方的抓了兩把給鐵蛋,剩下的一分為二,硬要給他們分一半帶回家。
安然也不能占人便宜,從剛買的四個大骨頭里挑出倆稍微掛著點肉皮皮的,“秋霞姐回去熬點湯喝,別看沒啥肉,還挺補鈣,我家小貓蛋喝不上奶粉,我都打算經常熬給她喝哩。”
“你要買奶粉嗎?”沈秋霞頓了頓,“小安妹子你要幾罐?我給百貨商店送過貨,我去買的話應該能買著。”
這年頭奶粉可是高級營養品,特供中的特供,不僅要干部票,還得開醫院證明才能買到。
安然也不客氣,逗著小貓蛋說“咱們要兩罐先,謝謝姨媽喲。”
回到家,上次掛的臘肉還剩最后小半條,安然duangduang砍小,扔鐵鍋里燉上,沿著鍋邊烙上一圈白面餅子,等老太太摘棉花家來,臘肉也燉得爛爛的,撈出來切吧切吧,剁細,混著青辣椒,剁得碎絨絨的,咸香鮮美,入口即化,夾進餅子里,別提多好吃啦。
順便,奶白色香噴噴的臘肉湯也是好東西,切點土豆青菜進去,一鍋子都是肉味兒,吃得鐵蛋直打飽嗝。
包淑英沒啥做菜手藝,只要弄熟就行,可安然不一樣,她是過過好日子的,知道東西怎么做好吃,要有錢她能頓頓不是臘肉就是新鮮大骨頭。
鐵蛋是個挖地球小能手,只要不下雨他都晃到山上去,每天能挖四五斤新鮮天麻,曬干攢夠三十斤就騎著自行車拉到縣城去找陳六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好不利落。半導體收音機裝上電池,每天都能聽會兒廣播,最近最讓安然感興趣的就是,自九月份華日兩國簽署建交聲明后,十一月又給日本捐贈一對大熊貓,在國內引起一場熱烈的大熊貓討論風潮。
別人沒見過大熊貓什么樣,她可是見過的,不僅見過,還非常利落的給鐵蛋和小貓蛋的衣服各繡上一只大熊貓。黑溜溜的眼圈,圓乎乎的腦袋,小短手小短腿顯得憨態可掬,小貓蛋穿上就不讓脫,簡直愛不釋手……以她的技術,靠老本行掙錢其實不難。
不過,最近小海燕出了個大新聞,徹底打消她提前當裁縫的想法。
事情是這樣的,小海燕以種植棉花出名,這兒產的棉花它又大又白還特蓬松,保暖性能特好,眼瞅著就要入冬了,城里干部家庭就開始準備置辦兩床棉被不是。可市面上沒棉花,供銷社的棉花只固定每周三下午三點放出來,那個點正好是大家都上班去了,請假不好請的時候,許多人就是有票也搶不到棉花。
于是,小海燕村就有人動起腦筋,把各家婦女摘棉時攢下的,東家半斤,西家八兩的給收集起來,統一拿到市面上,悄悄的兜售,回來再按重量分錢。
本來,這兩年大環境比以前好多了,偷偷到自由市場上賣東西的農民也不是沒有。可問題就出在,他們賣的是棉花,還被人舉報了,這不,讓公安和治安隊的給抓個人贓并獲。不僅主謀要坐牢,就連給他提供棉花的婦女也背上“侵吞集體財產”的名聲,聽說縣革委會震怒,要抓幾個這樣的婦女去勞改農場改造,殺雞儆猴呢。
社員上門來收棉花的時候,老太太還想賣,幸好安然攔下了,當時只是想留下自個兒彈被芯,哪想到還能逃過一劫。真是想想就后怕,勞改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吃苦受罪不說,以后子孫后代的檔案里都得記上一筆。
安然第一次意識到,投機倒把也不是那么好干的。
甚至,如果東西只有一份,整個陽三棉的人都知道她絕對會優先給安然。
背地里,活干不好,挨打是家常便飯,小安然也曾找爸爸和鄰居們告過狀,盼著能有人給她主持公道。可許紅梅住給她住最好的,穿給她穿最好的,即使打她也不會打在顯眼處,都是用針扎屁股扎后背,說出去誰會信?
也不急著進門,安然就在小白樓前,挨個和大家告別,告了一圈許紅梅磨磨蹭蹭還沒下來,街坊鄰居們都等不及了:“紅梅你倒是快點兒,然然帶著孩子趕時間哩。”
許紅梅紅著眼睛,如喪考妣,下樓的腳步沉重得灌了鉛。五百塊啊,可是老安半年的工資!上個月安雅還說想買雙五十塊的皮鞋,她愣是舍不得沒讓買,這這這……十雙皮鞋的錢就這么出去啦?
她咬了舌尖一下,嘗到血腥味才把日跌倒娘的話咽下去,可要讓她笑,她是怎么也笑不出來的。
苦瓜臉更苦了。
“喲瞧瞧瞧瞧,臉色這么難看,紅梅還心疼上了。五百塊錢也就老安半年的工資吧,咋連這點錢也舍不得,然然可是你們親閨女……哎喲,瞧我這嘴,是老安親閨女。”陰陽怪氣的,是廠里另一位副廠長的家屬,明年廠長退休,就他跟安容和競爭廠長之位。
許紅梅氣得嘴都歪了,她可是全天底下最好的后媽,“哪有的事,我這是舍不得然然走哩。”
安然哭著,一把接(搶)過五百塊錢,“謝謝阿姨,麻煩阿姨轉告我爸,他說的話我都記心上了,以后有困難我一定會聽他話第一時間回來找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