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夏天,天氣陰,多云。
雖然是周末,但安然還是早早的被一雙小手給拍醒了,她動了動酸痛的身子,不想睜眼,也怕睜眼。
可耳邊那把奶聲奶氣的聲音并不想如她愿,繼續鍥而不舍地叫著:“奶奶奶奶奶奶——”
偶爾有幾個小口水泡噴她臉上,自己先“咯吱咯吱”笑起來,越笑噴得越多,到后面直接“吧唧”一口親她臉上,用口水給她洗臉,順便手閑不住的把枕頭、枕巾、小衣服小襪子、眼鏡盒往地下扔。
地板都快被砸出幾個大坑來了,安然不得不睜開眼睛,“小王八蛋,你咋這么欠呢?”手搞搞抬起放他屁股上,又沒舍得用力打,在心里無數遍說要是你爹老娘直接能給他打開花來,還是分好幾瓣那種。
小包子一張臉白白胖胖的,圓溜溜的嘴巴,圓溜溜的鼻頭,唯獨眼睛細長而單,還有點三角形,跟他爸一模一樣。
看著這雙與臉型和性格極為不相符的冷酷小眼睛,安然就仿佛回到二十年前,剛見到鐵蛋的那一天,那雙警惕的小眼睛瞪著她,就因為她成了他姥姥的拖油瓶……這一瞪,就瞪二十年了啊。
安然有時候都不敢相信時間居然過得如此之快,當年的人和事仿佛還恍如昨日,還在腦海里清晰得不得了,可一看日歷,今年是1992年,不是1972年。
“奶奶奶奶奶奶——”小包子不滿意奶奶的分神,繼續嗷嗷叫。
“起了起了,別嗷了,你爺爺呢?”
“上班班,買菜菜,肉肉,蛋蛋……”得吧,越說口水越多了,即將三歲的小包子,早早就跟著大人吃東西了,因為廖星月奶水不好,母乳吃到五個月去上班就沒了,只能靠奶粉和各種糊糊添補。
那時候安然上班想的都是怎么給他補充營養,怎么給他養得白白胖胖的,現在倒好,比同齡孩子白胖高大,大院里第一次見他的人都說:“五歲了吧?咋還沒上幼兒園呢?”
安然簡直哭笑不得,偏他還樂得屁顛屁顛的跟人嘮嗑,能從他出生講起,只要對面的老太太(阿姨伯娘老爺爺)不打斷他,他能從天亮講到天黑,中途可以不吃飯不喝水不撒尿。
安然真是服了,她怎么說也算養過倆孩子的人了,但像這么能嘚吧嘚吧的還是第一次,白天他一個人得吧,把保姆阿姨閑得打瞌睡,晚上爺爺奶奶下班他繼續得吧,不得吧到晚上十點鐘不睡覺。
一開始老宋也教訓,好話歹話說盡,威逼利誘用盡,也打啊,可沒用,他那張嘴巴就跟閉不嚴一樣,不說話就難受得慌,到后來老宋也妥協了,總不能真像威脅他的話里說的一樣給扔出去吧?老兩口學會了在他的嘚吧嘚吧聲里入睡。
別說,睡得還挺香甜。
小包子自己一個人得吧累了,在爺爺奶奶的鼾聲里也終于有了睡意,自己吭哧吭哧擠進爺爺奶奶中間,先把爺爺奶奶的被子蓋好,再把自己的蓋好,掖嚴實,親一口奶奶,睡覺覺。
你看看,這名義上是爺爺奶奶照顧他,其實卻是他照顧爺爺奶奶喂,命苦喲。
可等他媽媽培訓回來,想要接回去他又死都不去,一個勁說603才是自己的家,自己是奶奶生的,更別說賀林華兩口子想把他接回陽城去住幾天,那比殺豬還難。
廖星月因為剛入職沒多久就生孩子,所以他剛五個月立馬就回學校上班,新教師嘛,也忙,要培訓要開會還要鍛煉提高自己的專業技能,壓根沒時間帶他。留一個保姆陪著,只管吃管睡,其他的怎么可能有親人耐心?
安然實在是看不過意,總覺著文籃不在,留一個女人拉扯孩子,她不能委屈了兒媳婦,就自告奮勇把孩子接過來帶了。請一個保姆幫著打配合,其實也就每天下班后累一會兒,對吧?
誰知道這小子養著養著就不愿回去了,很小的時候一直以為“奶奶”是“媽媽”的意思,別的小朋友說自己媽媽怎么著怎么著,他就說自己奶奶怎么著,一直以為自己是奶奶生的,因為生了他,所以奶□□發都掉了很多,每天早上梳頭都要說地上全是她的頭發,他還一個人偷著哭哭呢。還說以后他要跟奶奶結婚,要給奶奶買新裙子穿,買金戒指戴。
安然罵他:你可得了吧,你爸當年也是這么說的,結果老娘好幾年沒見他了,只知道人是活著的,但具體在哪兒卻不知道,別說以前哄她開心時承諾的新裙子新皮鞋,連個破麻袋都沒見過他的。
可一想,自己是大人,知道文籃出去干嘛,可小包子都快三歲了還沒見過爹呢,又怪心疼,可把安然一顆心都給暖沒了,再多的苦也想不起了,就當是多養一個孩子吧,反正自己也才三十幾歲,對吧?
當然,那個時候才三十幾,現在嘛,已經在吃四十一的飯了,安然既要忙工作的事,回來還得伺候這小祖宗,壓根沒時間數今天又掉了幾根頭發。
尤其是最近吧,有個推銷員居然給牽上新加坡的線,說他的姨媽嫁在新加坡,在那邊辦學校,現在緊需一批小學生校服,給的價格很高,而且能一口氣付全款,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快,設計圖紙已經寄過來了,讓廠里先做著樣品,她馬上就能飛回來,到時候看了樣品如果滿意的話立馬就要規?;a,每個年級有四百名學生,六個年級就是2400套,當然人家是春夏一套,秋冬一套,相當于是4800套。
量倒是不大不小,關鍵這是新加坡來的訂單啊,安然這幾年都忙著開拓國內市場,東風服裝廠已經成為國內首屈一指的服裝品牌,不敢說一半吧,但至少目前國內三分之一的市場都是他們的。
錢和名都有了,安然就有點惆悵,是不是啥時候給往外擴擴,走國際化道路。
當然,這個打算她一直有,公婆在國外的家族事業本來也有這方面的,正準備給安然牽線搭橋呢,那邊一個旁支的侄兒就鬧意見,想要分出去單干并且準備把服裝業務這一塊帶走……擺明了錢可以不分,但必須把人帶走,不想再繼續給兩老這些義子真兒媳們做嫁衣。
安然也不是能心安理得吃下軟飯的人,以前是不知道公婆處境也就罷了,現在嘛,她肯定不會讓他們為難,鉚足了勁想要自己開拓國外市場呢?,F在咱們國家還沒加入世貿組織,出口確實很難做,所以經濟想要騰飛基本全靠內需拉動。
但安然從來不怕困難,她準備退而求其次,歐美市場做不了,那就做亞洲鄰國的唄,上輩子她也沒少做這些小國家的生意。不過產品質量不一樣,價格定位也不一樣,現在的東風服裝廠質量過硬,那么低的價格肯定是不行的,所以只能考慮稍微高端一點的市場,這次的新加坡不就是一個轉型嗎?
安然想著這些事,把買回來的菜放廚房,看見樓底下保姆正帶著小包子跟別的小朋友玩,也就放心了。這個周末到底吃個啥比較好呢?待會兒星月要過來,她愛吃餃子,蘸著醬油能吃十幾個呢,可到底包什么餡兒的,安然還沒想好。
正糾結著,忽然樓底下傳來小包子的“奶奶”奪命連環call,“咋啦咋啦?”
頭一伸出去,就見大門口站著兩個年輕人。男的快一米八五的個子,高高瘦瘦,劍眉星目,一身正氣,女的扎著個高高的馬尾,也快一米七二的樣子,白襯衫牛仔褲運動鞋,一張臉雖然啥也沒擦沒畫,但看著就是五官精致,容光煥發,老遠的就喊:“小安姐姐我回來啦!”
安然的眼淚直接沒忍住,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往山上喊:“老宋,老宋你閨女回來了?!?br/>
當然,實驗室已經搬到山背后的三公里以外了,他肯定聽不見,最近這老頭子耳朵有點背了,你跟他正常說話他聽不見,可你要是大點聲,人家就委屈扒拉地說:你怎么吼我,我又沒聾。
安然趕緊進屋打電話,把這好消息告訴他。
“媽這小破孩就是我哥的小包子吧?他一眼就認出我來,指著我嗷嗷叫呢?!卑参囊盃恐拥氖郑罅四蟆?br/>
安然背過身擦眼淚,“他每天看你們照片呢怎么可能認不出,你又沒啥變化?!蹦菑埲腋R恢狈旁陔娨暀C旁,包子天天指著認爺爺奶奶爸爸姑姑呢。
“哎呀媽,我可想死你了。”小野一把抱住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安然,親了親她頭頂,深吸一口氣,“媽身上真香。”
安然還是繼續掉眼淚,可能是年紀大了,淚窩子淺了吧唧的,一聽見這把甜甜的聲音,她心里有一個很軟很軟的地方就被戳到一樣,不疼,就是酸,就是會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三年了我還以為你忘了我呢。”她哽咽著說。
小野忙摟摟抱抱拍拍,“怎么可能,我就是忘了數學忘了計算機也不可能忘了我最親愛的媽媽?!彼灿悬c想哭了呢,這三年雖然經常打電話,但爸爸媽媽怎么可能是光聽聲音就夠的呢?
母女倆抱著嗚咽,十分鐘后門口進來一個頭發半白的戴眼鏡的清瘦大叔,“回來了?看你,一回來就把你媽惹哭。”
小野跑過來,也抱住他,“爸爸,你的小貓貓回來啦?!?br/>
老宋眼眶泛紅,正要說話,小包子忽然奶聲奶氣說:“哈哈哈,爺爺哭鼻子啦哈哈哈!”還撒丫子跑到隔壁大張旗鼓的喊,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爺爺哭鼻子,真的是……要多氣人就有多氣人,安然一把撈回來,照著屁股就揍。
小白眼狼小敗家玩意兒,知道啥叫家丑不外揚不?繼上次的差點把你爺爺奶奶存折藏哪兒告訴別人之后,這次你都開始賣家丑了是吧?這要是來個間諜,你不僅抓不著還能給人帶路呢是吧?
明明你爸你媽你姑都不笨,從小就嘴緊,知道啥該說啥不該說,咋到你這兒就漏氣兒呢?
小包子破天荒的被揍哭了,安然也不許誰哄他,就跟小野說話呢。
于是,門口就剩嚴斐和小包子站著,大眼瞪小眼,對,他們都是這家里的外人,最外層最邊緣那種。
安文野這次回國是徹底回來了,學位證畢業證都拿到了,畢業典禮也搞完了,甚至連工作都拿到了。
港城大學邀請她回校任教,姚老這兩年身體不好,已經回書城榮養了,她一過去就接姚老的班,可以教數學,也可以教計算機,隨便她選,光人才引進的條件就非常豐厚,房子車子和高薪,都為她準備好了。
安然和老宋一聽,卻不怎么開心,港城啊,那也太遠了,說實話他們現在已經有點接受不了孩子離他們太遠了,一生人就這么倆孩子,一個不知道在哪個國家的天上或者海上飄著,一個還要去港城,別的不說,現在還算異國呢,想要見個面都得出(回)國……不得勁。
但老兩口都是很理智那種人,即使心里再不得勁,再怎么郁悶,也不會說出來困擾孩子,她能飛,就盡情的去吧,飛再遠再高他們都在后面看著。更何況安文野現在是高精尖人才,去那邊說不定也是姚老和上層的建議,肩負著這個關鍵時期的重要使命。
這么一想,為國家貢獻了一輩子的老宋,倒是昂揚起斗志,正色道:“去,只管去,好好完成任務,家里不需要你操心?!?br/>
安然咽了口唾沫,她只能做到支持她去,但鼓勵的話她作為母親是說不出來的,因為她就是想跟自己的孩子在一起,說不出她不需要她,不用思念她的話,那是口是心非。
三口人說了好一會兒,小包子早都不哭了,也站得腿都酸了,巴拉在嚴斐大腿上,可憐巴巴地問:“奶奶,你的氣生完了嗎?”
安文野這才想起來一直站在門口的男人,“爸媽,我還沒給你們正式介紹過呢,這是我的男朋友嚴斐?!?br/>
安然其實一看他們站在大門口十指緊握的樣子就知道了,雖然會有點點失落,但還在接受范圍內,老宋的臉就非常之臭了,“你才幾歲,什么男朋友?!?br/>
小野偷偷跟媽媽擠眼睛,“哎呀爸爸,是你給我打電話說成年了能談戀愛了,我才答應他的苦苦追求,是吧?”
老宋一噎,哼哧哼哧難受半天,“那……那也不能就……”我的小貓貓你才二十歲啊。
安然憋笑,趕緊把嚴斐叫過來,問他工作的事,說是先在外交部鍛煉幾年,以后估計會外派到M國或者F國,因為他主修的就是這兩個國家的經濟政治歷史和語言,安然倒是很開心,比自己想象得好多了,這個小伙子無論是事業還是感情都很會爭取。
一想到接下來他們一個在港城,一個在京市,相隔幾千公里,安然心里也就覺著還行吧,反正自己跟閨女異國,他們戀愛也得異國,心里是不是就舒服一點點了呢?
不然,她真怕自己會嫉妒嚴斐。
因為兩個孩子都回來,也都知道他們處對象了,所以嚴家三個大家長當天晚上就過來吃飯,氛圍一開始其實挺好的,后來說著說著說到要給他們定親,還興致勃勃提起哪里拍婚紗照哪里訂酒席,要吃幾個菜啥的,老宋的臉色就很不好看,連高美蘭的面子他都不愿賣?!拔议|女才二十歲?!?br/>
“我兒子已經二十歲了?!边@是胡文靜,因為在座的眾人就她沒看出來老宋生氣,還挺振振有詞呢。
安然憋笑,這倆人以后要真成了親家,真是互懟大王啊,問題是一個不會多想,一個不會多說的懟法,就是別人看著會內傷,他們倆倒是能相安無事。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相持不下,最終還是高美蘭發話,“算了算了,倆孩子都成年人了,讓他們自個兒決定去,咱們別瞎操心了?!?br/>
安然也做和事佬:“對對,他們怎么談那是他們的事,哪怕是不結婚,或者不辦婚禮我也沒意見?!鄙踔粒簧『⑺膊粫f什么,這是倆成年人啊,能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了,不是小孩。
“果真?媽你說話算數?”安文野眼睛一亮。
安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當著這么多人面,只能硬著頭皮說:“真,算數。”
她知道安文野這個孩子不走尋常路,而嚴斐又是那種唯她命是從的人,說不定哪天真會搞出點幺蛾子來……但沒想到幺蛾子來得這么快,沒幾天等把所有回國事情理順,她就忽然扔出一個炸彈——結婚了。
“啥?”安然和老宋差點在樓梯上摔了一跤,幸虧李忘憂和石榴一人扶了他們一把,“阿姨叔叔你們沒聽錯,我小野姐姐就是結婚了,還去環游世界,旅行結婚呢。”
桌子上放著一封信,是小野親手寫的,大意就是她愛他們,敬他們,羨慕他們,她一輩子的理想就是能成為爸爸媽媽一樣的人,愛崗敬業,迎難而上,把自己的事業當作第二個人生來過……所以她想快點生孩子,生了就能全身心投入工作,然后正好趁著現在計算機所在籌備,她就出去滿世界玩一圈,懷孕去。
……
這算個什么破理由?
安然滿頭黑線,她真的沒想到閨女出的幺蛾子是這種,就是老宋也沒嘴怪嚴家了,很明顯這個所謂“環游世界順便懷孕”的主意不是嚴斐出的,這個清奇的腦回路帶著深深的小野式作風。
所以,“這個嚴斐真是,也不攔著點,小野是天嗎,讓她說什么就是什么,一點男人的擔當也沒有?!?br/>
安然:“……”大哥你可真會找杠點啊。
凡事你閨女做的都是對的,要錯也是別人的錯。
不過,老兩口也說不上氣,就是意外吧,以前覺著他們認真工作沒啥,現在把閨女也給傳染了,覺著工作才是大事,結婚生個娃只是為工作服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責怪對方“帶壞”閨女。
當然,因為這樣的突然,嚴家那邊也沒想到,據說嚴斐連他奶奶都是瞞著的,所以這場婚事,胡文靜計劃的一切關于婚宴、婚紗、度蜜月,全泡湯了,小兩口直接沒用上。
幾天后,老宋才知道,這么匆忙原來是華科院要在京市之外再設立一個計算機研究所分所,而他們聘請的首席專家就是海歸博士安文野。
是的,安文野三年不回家,不是在國外旅游和逛吃逛喝,而是在麻省理工把碩博連讀修完了,所以她現在是二十歲的海歸數學兼計算機博士,屬于國家怎么也必須留下的人才。而那天父母聽說她要去港城任教時的失落她也一一看在眼里,跟姚老一商量,干脆就不去了,在國內設立計算機二分所吧,而且他們的要求就是要把二分所設置在書城市或陽城市。
二分所由姚老當所長,海歸博士當首席工程師兼任研究員。
安然聽得心里又暖回來,得吧,這樣看來她是真的以事業為重,能主動留下已經是她最大的讓步,至于說勸她多享受幾年單身生活,不要急著結婚要小孩的話?沒用,人家擺明了就是嫌結婚生小孩浪費時間耽誤工作,所以想要一次性全解決,以后好無后顧之憂的。
安然還能說啥?難道勸她別以工作為重嗎?誰讓他們兩口子從小以身作則就做出這么個“榜樣”呢?
這個安文野,真是越大越不省心。
安然怪是怪,生氣是生氣,但沒辦法,眼前還有個把她當媽媽的熊孩子要帶呢,只能在心里給他們記上一筆,心道你倆生吧,有本事生就要有本事帶,到時候嚴斐在京市,安文野在二分所,老娘看你們怎么帶孩子!到時候有你們求我的時候,哼!
二分所的選址倒是不遠,就在老宋的研究院隔壁,中間只隔了一座山,因為說是靠近山區,以后萬一遇到不可抗力的話也能最大程度地保存實力。京市直屬單位就是不一樣,安然的二分廠還沒蓋起來,他們的地皮就撥下來,馬上就有工程隊進駐了,眼看著二分所都能投入使用了,安然的二分廠還在吭吭哧哧挖著地基呢。
這更讓她著急上火了,整天忙得腳不沾地,還要被小破孩煩,她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讓包文籃快點滾回來帶他自己的崽崽,要是再不回來就只能送廠子弟幼兒園了。
兒媳婦最近又上京市培訓去了,說是什么優秀骨干教師培訓班,錯過這次就要再熬三年……賀林華不讓她去她還不樂意。
好嘛,這一家子,就沒一個閑人,就是隔壁李忘憂和石榴的升學宴(慶功宴),他們也是吃完就匆匆各忙各的去了。李忘憂長得越來越漂亮,嘴巴利索得打機關槍似的,所以學播音主持去了。石榴則是學射擊,進的國家隊,說是以后能代表國家隊出征奧運會了。
當初一起從陽城搬來的研究所子弟們,一個個都不孬,有的上天,有的出國,有的上電視,唯一結婚早的就是麗娟,但人現在也快成東風服裝廠二分廠的辦公室主任了,沒一個普通的。
就是以前陽二鋼的孩子們,聽說也各有各的事業,棗兒進了話劇團當演員,二華小華一個當兵一個在食品廠給趙銀花當經理,就是邱雪梅家那幾個也出息,有的當大學教師,有的在外頭承包國營食堂開飯店,錢不錢的已經不在話下了。
倒是銀花家“小閨女”,叫果兒的,聽說也上四年級了,大華出獄后和安雅南下匯合,在深市先從擺地攤干起,現在已經做起房地產了,聽說手里的樓盤都賣到一千五一平了,當然,他們身上的“投機倒把”案底,國家也給平\\反了,現在可是深市有名的夫妻檔商人。
不過,讓安然意外的是,許紅梅現在依然活得好好的,沒得乳腺癌,不知從哪兒聽說果兒是她的外孫女,每天就在陽二鋼和陽三棉的胡同口望眼欲穿,想要看看外孫女呢。
可惜人果兒不認她,連安雅和大華都不認,人說了誰養她她認誰,她的媽媽叫趙銀花。
你就說吧,許紅梅能不生氣?可氣也沒辦法,閨女倒是認她,但閨女忙著搞錢,老頭是個病秧子,她一個人圖啥?不就圖有個伴兒嗎?現在倒好,守著一堆錢是能變出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孩還是怎么著呢?心情不好,三天兩頭跑醫院,跑得次數多了,還覺著更喜歡待在醫院呢,畢竟那兒有伴兒不是?
安然聽邱雪梅給她說八卦,也就一笑而過,人嘛,都是要為自己的選擇買單的,她并不覺得這些人值得同情,反正也輪不到她來可憐。
***
又是一年夏天,在把快四歲的小包子送進子弟幼兒園后,包文籃終于回來了,聽說為了護他安全是嚴斐坐飛機專門去接他回來的,作為一名優秀的艦載機飛行員,他回國整理匯報了一個禮拜才有時間回家來看老媽老婆以及小崽子。
一番見面喜極而泣自不必說,還有一件更大的喜事告訴老兩口呢——懷胎九月的安文野進醫院了,因為是雙胞胎,不能拖了,直接剖腹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兒。
因為他們不辦婚禮,黑花也沒機會給叼花籃送戒指,而且眼看著十九歲的狗狗已經要突破物種生存上限了,安然把它載到醫院,抱到病床前,讓它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守護了一輩子的小公主,以及剛出生的小小公主們……回家路上,黑花就沒有痛苦沒有遺憾的睡過去了。
本來,迎接新生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但老宋和安然卻哭紅了眼,怕安文野月子里哭傷眼睛,他們也不讓她回家來坐月子,怕她想起怎么沒看見黑花瞞不住,就說是家里小,住著小包子就住不下他們一家四口了,所以她的月子是在機關大院里做的。
安然強打精神去照顧了幾天,發現嚴家老太太和胡文靜照顧得很好,另外還有倆保姆,一人管一個孩子,她去了也幫不上太大忙,就只每天過去看看,聊兩句天就行了。當然,中途他們還抽空回陽城老家,把黑花的遺體埋在了院里,當年它最愛趴的那株絲瓜藤下,跟白白做伴兒。謝謝它們陪著小野,陪著這個小家度過最難忘的幾年,謝謝它們奉獻了自己寶貴的一生。
因為傷心了一遭,安然整個人都垮了一段時間,一直到安文野兩個月出月子,沒來得及怎么喂孩子呢,二分所建成的消息傳來,安文野就說要去上班了……扔下嗷嗷待哺的雙胞胎。
兩個閨女,一個叫嚴競進,一個叫安求索,名字是高美蘭和老宋一起取的,安然那兩天實在是傷心過頭,怕過去會讓小野看出破綻,就一直沒過去。
現在一看到這倆名字她就后悔到想哭,明明是倆粉雕玉琢的小小貓,為什么要取兩個這樣……嚴肅正經,雄性荷爾蒙爆棚的名字?關鍵吧,這倆小小貓都很像安文野,能跟她腦海里的小貓貓對上號,甚至某些時候能重疊,譬如舉著小拳拳打哈欠的時候,長長的手指甲就是很靈活,怎么也不會撓到自己臉上。
她生氣也沒用,剛兩個多月,兩只小小貓已經能對“競競”和“索索”這樣莫名其妙的小名有所回應了……大局已定。
安然覺著,這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以至于她都不想叫她們大名,平時抱懷里就“一貓”“二貓”的叫在,這明明是兩只小小貓,她就是不向那么嚴肅正經的大名屈服!
嚴斐陪產假回來半個月,后來火急火燎又去京市了,安文野也鉆進計算機二分所不怎么出來。安然一開始還有點擔心如果要幫忙帶雙胞胎的話她的事業怎么辦,莫非要主動辭職或者內退嗎?畢竟說實在的,花了多少心血才能有今日的成就只有她自己清楚,新加坡的市場剛剛打開突破口,分廠剛剛建起來就要把成果拱手送人,她做不到……可兩個孫女也是親的啊,不能厚此薄彼,光給帶小包子不給帶一貓二貓吧?
這種時候就體現出有一家開明講道理的親家有多好了,因為603離二分所近,方便安文野喂奶和回家吃飯,胡文靜和高美蘭干脆就把孩子帶來603,在這邊租了套房子,專門帶孩子,高美蘭和胡文靜還怕安然愧疚左安慰右安慰的,每天她一下班就帶著一貓二貓過來吃飯,跟她玩兒……以至于雖然她帶的不多,但兩只小小貓都跟她很親,喊她都是跟包子一樣喊奶奶。
至于老宋,反正每天都能在路上跟閨女一起走一段,討論一下工作,對于閨女的成家立業也沒一開始那么排斥了,反正不算嫁出去,也不算招贅上門,這兩邊她想住哪邊都行。再加上有三個孩子承歡膝下,他已經圓滿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因為兩口子都忙工作,高美蘭身體經常不好,總住院,胡文靜不得不經常去醫院陪床照顧,所以過完周歲,一貓二貓就放宋家來帶了,要是保姆請假的時候吧,這家里就是仨孩子的天下。
五歲的包子帶著周歲的還走不穩當的一貓二貓,把家里翻個底兒朝天,就差拆家了。
小安不得不又要管孩子又要處理工作,做飯的事就輪到他手里來了,每天把那烏黑油亮的大勺子顛得賊溜,為了保證孩子的營養,他是想著法兒的設計營養食譜,科學搭配,葷素結合,煎煮烹炸,幾個月下來居然也做得有模有樣了。
這個穿著圍裙戴著眼鏡顛勺的中年帥大叔,誰還能想到當年他是白襯衣被孩子抓了一把就要抓狂的少年呢?去他娘的男人至死是少年,那是沒被孩子磨,一磨他棱角都沒了。
現在,只有他被孩子們嫌棄的,一會兒嫌他沖奶粉太慢,一會兒嫌他講故事講來講去就那幾個,一會兒又嫌他不刮胡子不洗澡,身上有味兒……你就說吧,他宋大工程師宋院長這一輩子,有被人這么嫌棄過嗎?除了小安。M.XζéwéN.℃ōΜ
小包子是跟他一個被窩里睡出來的祖孫情,一貓二貓是小貓貓的閨女,每天天不亮就甜甜的奶聲奶氣地叫“爺爺噓噓”,他就是再不想睜眼也得爬起來,不趕緊帶出去噓,讓她們噓在炕上,小安又得罵他了。
不過幸好,這樣的日子沒持續太久,到了1997年,三個娃娃上學之后,他們徹底解放了,聽說女婿嚴斐已經派到駐M國大使館工作,他們順便想去玩一玩。不為別的,就想來看看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名”到底什么樣,也是他當年答應妻子的,等老了要到處玩玩的承諾。
這一趟啊,安然也就那樣吧,反正該看的以前都看過了,她更稀罕國內的山山水水,這幾年有時間了每個假期都能出去走走,老年人的旅游嘛,也就那樣。
可離奇的是老宋居然買了臺新電腦,更關鍵的是,他居然每天下班就守在電腦跟前,準時準點登錄一個神秘小網站,然后每天在神秘小網站上敲敲打打。
某一天,安文野回來,偷偷貓在他身后看見,忽然就靈機一動,趁他吃飯時在電腦上鼓搗幾下,“爸你來看,這個叫什么\'sexygirl\'的,居然是個中年修車工誒?!?br/>
老宋臉色一僵,“什么修車工,什么什么女孩的,我不知道?!?br/>
安然走過去一看,樂得哈哈大笑,原來他這么多天登錄的神秘小網站是一個叫ICQ的社交網站,剛好有個叫“sexygirl”的賬號,一直在大談特談“她”在核物理這一塊的見地,而老宋就是那種認死理的倔老頭,覺著“她”說得不對,跟“她”辯論了好幾個回合,當時倒沒注意這個網名有啥曖昧或者不妥當的,誰知道現在被妻女當場識破,他是惱羞成怒。
罵罵咧咧,“這些網絡騙子,浪費我半個月?!鞭q論個屁的核物理啊,“你幫我改名,改,改成hotgirl,我要把他騙回來。”一雪前恥。
安然哈哈大笑,故意蹭過去,“怎么,是嫌我不夠sexy還是不夠hot啊?”
傻子,被釣魚了還不知道,是時候讓你見識一下網絡世界的殘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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