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帶著歸飛去了四環新修建的濕地公園。夜色彌漫,長輩招呼還沒有玩夠的孩子回家,夫妻們也手挽手走回幸福的港灣。公園里只有一些小情侶,散落在偏僻的地方,緊緊依偎,甜言蜜語。
將自行車拴在路邊的圍欄上,黑龍說這里很安靜,散散步。這一帶是新開發區,附近有不少正在修建中的商品房,已經修好的商品房也有人入住,遠遠看去,燈光稀稀拉拉的。
環境太過于安靜,歸飛順口問這么晚來這么隱蔽的地方會不會危險。
“小歸飛你覺得一兩個攔路搶劫小賊能比我危險?”
歸飛點頭,一臉贊許。“也對。還有誰能比您更刁鉆可怕。”
“多謝夸獎,小歸飛。”
黑龍順手牽著她,走向荷塘。“可惜這個時節沒有荷花。如果有荷花就好了。我以前那個家里有一個很大的荷塘,每個夏天荷花盛開。小青蛙鬧得厲害。”
“你大老遠跑這里來就是為了看沒有花的荷塘?”
黑龍沉默了很久:“小歸飛,你說實話我就說實話。”
“黑龍少爺要什么實話?”
“楊義生和你姐姐的事情。我總覺得小歸飛的姐姐在和楊義生的事情上并不是特別無辜。”黑龍用余光瞥了一眼歸飛。“小歸飛說自己絕不會背叛,但不背叛的前提是坦誠。”
歸飛不做聲。直勾勾盯著荷塘,似乎只要死盯著,就能迎接一場盛放。
上一次,她的確只說了一半的實話。
“黑龍,你看過一部泰國電視劇沒有。叫《火之迷戀》。女主角叫Kankaew。我姐姐——就是Kankaew。楊義生沒有逼她,或者說,楊義生不像電視劇中那些可惡的老鴇、渣男那樣逼她。”
那天,楊義生來咖啡店找她,說她“要講良心”。
“也就是說,一開始你就知道不是楊義生一個人的錯,小歸飛,你卻還是要報仇嗎?”
歸飛想著寄來國外的那一封信。
姐姐的絕筆。
“我姐姐還是醒悟了。把我送去國外后,隔了幾年我姐姐找了個賣魚蛋的窮男人。姐姐是真的想要重新來實。他們本來都要結婚了。
“沒想到楊義生忽然找到那個賣魚蛋的男人并把我姐姐的過去全招了。賣魚蛋的男人和我姐姐分手,我姐姐一時想不過,跳樓自殺了。”
她說得很簡單。
“其實那幾年,姐姐破壞了很多家庭,不少女人找上門罵姐姐是小三,甚至還有些抱著孩子來我家又打又鬧的。我知道階級是大家概念中的壞女人。但是,壞人也應該有從來的機會。我說完了,該你了。”
“故事很長,不過,今晚我們都有時間。”黑龍看著仿若混沌的公園。“我只是,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些事情。”
黑龍說,他本來是東南沿海的人。
他們家是一個大家族,以經商為生,賣酒,也涉及別的產業。是當地的首富,也算是小有名氣。
他離開家的時候,全家上下加起來大約有四十余人。
他依稀記得家里有一大片地,在里面修建了六七幢古色古香的中式別墅。祖父母一幢,父親和另三位叔伯一人一幢。家里還有一個很大的花園,依照蘇州園林的風格修建,有長長的回廊和假山池塘。
每到夏天,池塘就會傳出青蛙的吵鬧聲。他小時候很喜歡去池塘抓青蛙,每一次都會被媽媽罵。
他記得小時候吃飯是在曾祖父住的那幢最大的房子里。長輩們一桌,孩子們一桌,女人一桌。家規很嚴,吃飯的時候小孩子都不許說話,不許吵著大人。
記憶中,每次吃飯,父輩那一桌都面色嚴肅得討論著他完全聽不懂的事情。
家里孩子很多,每次吃飯都會不小心鬧騰起來,每次負責照管弟妹的大哥都會挨罵。
“我記得大陸要求只生一個。”
“我家有錢,交得起罰款。何況我家還有不少孩子是美國、加拿大的國籍。”黑龍簡單解釋了一句。
“有錢真好。”
黑龍點點頭。
“然后呢?”
“我出生的時候——給家人帶來了厄運。”黑龍說。
他記得,那是從五歲開始的。
首先是曾祖父。
然后是曾祖母。
然后是祖母。
接下來祖父也病倒了。
家里才出生的小嬰兒也死了。
黑龍的父母也扭傷了腳。
還有各種各樣的意外。
“曾祖父曾祖母如果年紀大了,死亡……難道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才出生的小孩子因為護理不得當而死亡也算是正常吧?”歸飛輕聲說。
黑龍點點頭,卻又搖搖頭。
當所有意外糾纏在一起,也就不再像是意外。家人請了風水師,風水師看過后說他家的風水沒有任何問題。
有問題的是人。
黑龍至今也記得,那個風水師手握命盤,指著他瑟瑟發抖。“這個孩子身上纏繞著一條死亡黑龍。長此以往,你們家族會滅亡的。”
家人自然不相信。
他父親又帶他去找西方的占卜師。
那是個面目慈祥的老年婦人,不多的頭發挽成一個發髻,戴著眼鏡。她面前是一個水晶球。那個占卜師的手肉鼓鼓的,在水晶球上下摩挲,水晶球開始發光,卻又瞬間黯淡下去。
水晶球的中央出現了一條黑色的龍。
“這個孩子有一條死亡黑龍纏身,長此以往,你的家族會滅亡。”那個占卜師說著同樣的話。
“從那天起,我就成了家中的災星。叔叔伯伯們雖然嘴上不說,但心中總有芥蒂。病床上的祖父改立了遺囑,沒有給我父親留下什么。”黑龍說。
他的天空從那一天起徹底變換。
他父親要殺他。
頭一天還笑著說帶他去游樂園的父親掐住了他的脖子。小小的他奮力掙扎,空氣卻一點一點被奪走。
是媽媽救了她。
“媽媽想帶我走。既然家人都說我是禍害,帶我走就行了。媽媽說他帶去另一個城市,她只有高中學歷,當年她是按照新娘的標準培養的,二十歲就嫁了人,從未工作過,也不能回娘家。她給我說她會去找一份工作,我們會在很長一段時間過非常貧窮的生活。但我們母子兩人也能好好活下去。”
“可是,他們不肯放過你,是嗎?”
黑龍點了點頭,神色略有些凝重。父親終究還是帶人追了上來。那個時候他不太懂緣由,為什么他們已經走了父親還要趕盡殺絕?
但現在懂了。
不過是一個孩子,要處理掉很簡單。
只要是為了家族。
“母親便讓我一個人跑。走前,將龍玉塞給了我。很長一段是時間我和家人徹底失去了聯系,十二歲那年我知道我逃走后母親被父親殺了,因為放走了我,也因為我帶走了龍玉。我媽媽去世的時候還不到二十八歲。”
“好可憐……龍玉是什么?”
黑龍告訴歸飛,那是家里祖輩傳下來的一塊打磨成水晶球模樣的玉石,據說是中國的某個王族世代相傳的。
而家族自古以來就有個傳言,誰得到龍玉就能成為天下的霸主。
歸飛聽得一愣一愣的。
誰得到一塊玉石就能成為霸主?那玉石是奧特曼嗎?再說,現在又不是陳勝吳廣揭竿起義的年代,想什么?
還有家族以前是王族?
因為這種莫須有的原因追殺孩子,殺了妻子。
“好可笑。”
“的確。”
黑龍說,他殺了父親。
“你是為母親報仇嗎?既然你知道是父親殺了母親,為什么,你不報警?”
黑龍沒有說話。
歸飛想了想,大約明白。那樣的豪門,應該花了很多錢將事情壓了下去。
“何況我祖父和一位私家醫院的醫生有很深的來往。那位醫生認識一位精神病學上的權威專家,專家要忙著出國。”黑龍簡單解釋。
歸飛不再問了。她輕輕拉住黑龍的手。“那你又是怎么來到香港的?”
黑龍說離開家后他只能流浪。他已經記不清楚自己大概流浪了多久,一周,兩周,半個月還是一個月?
記不清楚了。
那段時間他沒飯吃,也沒地方睡,偶爾有好心的阿姨叔叔給他零食或者給錢,也會被年紀大的孩子搶走。
警察也注意到他,但是他不敢靠近那些好心的叔叔阿姨。那個時候他還很小,卻隱約能明白只要靠近這些善良的叔叔阿姨,他就會被送回那個家。
媽媽說,讓他逃走,不要回來。
他要聽媽媽的話。
“現在想來,只要帶警察過去,我媽媽或許就不會死。那個時候我真的太膽小的。懦弱又無能。”
歸飛緊緊抓緊他的手,“那個時候你還小……”
“年紀不是理由……后來,我在街上遇見了一個有錢男人,他看見我帶著龍玉,不知怎么的就認為我一定能成為霸主,就將我帶來香港交給我養父。我改了名字,也有了新的身份。我的養父就是龍王社的皇龍,他現在在拉斯維加斯。”
“帶你來香港的人呢?”
黑龍笑著,只說那個人出了些事,已經去了很遠的地方。
起風了。
涼意頓起。
歸飛縮了縮身體,依照電視劇中的劇情,這個時候黑龍應該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可黑龍卻只是望著荷塘,濕地公園的路燈不多,黑沉沉的夜色中,看不見他的神色,他只是坐得分外端正,保持同樣的姿勢,就像一尊雕像。
也不吵他,歸飛安靜坐在他身邊,想著姐姐。
有一次水龍說,她姐姐和楊義生的關系不是單純的白或者黑,而是灰。
龍王社的這些人眼睛都挺毒啊。歸飛想。
歸飛想到了姐姐的事情。
其實一開始姐姐不是特別愿意的,只說做一兩次。但到了后來,姐姐迷上了那樣的生活,只要躺下,只要服從,一夜就能賺五千到一萬美元。姐姐的英文很好,所以在姐姐心中,她和普通的賣身女自然不同。
所以楊義生說他就算有錯,也不過占六成。
剩下的四成,是姐姐自己的事。
“黑龍,為什么和我說這些?”
“我離開家后還是頭一次同王家的人有接觸。居然,還是親弟弟。還是個恨我的弟弟。我想找人說說話。”
“水龍不行?”
“他又不是你。再說,兩個大男人說這種話,難道不奇怪?”
歸飛想想,的確很奇怪。“黑龍,你——真的殺了你父親?”
“是他先殺了我母親。”黑龍輕描淡寫,卻又笑了,說那個時候他不到十四歲。
歸飛一時無言。
悄悄看著黑龍,她很想說些什么,卻只能輕輕拉住黑龍的手。想要安慰,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過段時間荷花開了,青蛙也就出來了吧?”黑龍忽然沒頭沒腦來了一句。
“你很喜歡小青蛙?”
“小時候特別喜歡,離開家后就不喜歡了。”
黑龍說先回去,牽著歸飛回去拿車,走了一半路程忽然停下腳步。
歸飛望著他。
“我的小破車呢?”
之前被拴在圍欄上的自行車不見了。
歸飛望著黑龍一臉愁思的樣子,與他和楊義生相處時的場面相對比。有些想笑。這個看起來囂張跋扈的男人也有今天。
之前是誰得意洋洋說幾個搶劫犯難道還能奈何自己?
“看來偷車賊比搶劫犯厲害呢。黑龍少爺。”
“歸飛,你這只回家的小鳥其實是烏鴉吧?”
“黑龍你用得著這么拐彎抹角嗎?而且這種情況難道不應該尖叫或者報警嗎?說來,慕斯姐姐他們今天沒盯著我們呢。”
黑龍輕輕拍拍歸飛的手。“慕斯他們也不是真閑得沒事干。何況已經抓了那么多了。我們逛街的時候他們一直找人跟著,看我們買了那么多生蠔又來這種偏僻得一塌糊涂的公園。你說,慕斯會跟嗎?”
“這就是您今天買了一大堆生蠔回家卻只是掏出肉塞進冰箱然后將殼扔在外面的原因?”= =|||
“小歸飛,這是我給上的又一課——疑兵之計。”
“好的,時刻都記得給我上課的黑龍老師,您的小破車已經沒有了,我們怎么回去?”
半小時后,水龍開著車過來接人。搖落車窗,他的笑容中滲透著得意洋洋。“黑龍,被小毛賊偷了車的感覺如何?”
黑龍:“生平第一次,非常刺激。”
兩天后,酒樓又被包了。和之前一個價。
白姐看著手機上的入賬提示,喜笑顏開,高高興興給大家放假。歸飛拿著白姐給的提成,卻有些頭疼。
她有些擔心黑龍。
此時同黑龍坐在白姐酒樓最好標間的那個男人戴著金絲邊眼鏡,微微有些發福,但五官上依稀能看出黑龍的輪廓。
“你好,麗成。我是你大哥。王麗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