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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南一已經有好幾天沒有見到董紹琪了,這天晚上,他居然入了她的夢。
    白花花的夢境,光強得刺人眼睛,南一看了好半天在分辨出紹琪的輪廓,他正坐在一口古井沿上,雙腳離地,樣子挺自在。
    南一道:“紹琪,下來,那里危險,你會掉下去的。”
    紹琪道:“你不想我掉到井里?”
    “你是我朋友,你掉下去,我還得救你。”
    “你要怎樣救?”
    “我游泳還不錯,撈你上來不成問題。”
    說得紹琪笑起來:“這么口井,哪有你手腳撲騰的地方啊。”
    他從井沿上下來,朝著她走了幾步,嬉皮笑臉的沒有正經,南一說:“最近忙著做什么?怎么不來找我玩兒?”
    “劉南一,你什么時候學了客氣話了?”
    “……”
    他看著她眼睛:“我知道你心里沒我,你惦著別人呢。”
    南一倒不怕他說明白,聳聳肩膀:“那又如何?”
    話音沒落,紹琪回身就跳井,南一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和身手,居然一把薅住了紹琪的衣服領子,懸在井里的紹琪抬頭看她:“還真搭救我?”
    “你是我朋友。”南一道。
    她就要抓不住了,手指發(fā)滑,一身冷汗,急得要命的瞬間狠狠睜開眼睛,慶幸地發(fā)現(xiàn)竟是噩夢一場。
    她打算明天去他辦公室找那董紹琪。
    ……
    “紹琪?紹琪請了十來天假了,一直沒來上班啊。”上次見過的胖子跟南一說。
    “事假還是病假?”
    “有事吧。沒見生病。紹琪從來不生病。”胖子呵呵笑道。
    “什么時候回來?”
    “那可不知道。”
    “沒有辭職吧?”
    “那沒。手里的工作還說拿家里去做了呢。”
    “他最近做什么工作啊?”
    “哦還不是原來那些,整理地方史料啊。”
    南一心生狐疑,心想這個董紹琪居然真的玩失蹤呢,她若奔他家里去找,到底有些不太妥當,慢悠悠地從紹琪工作的教育局出來,心里面也沒有個主意。一個人走啊走,就走到了太清宮附近,站在那里愣了愣,好久不去的山貨行那里有人出入。南一加快腳步走上前去,見幾個工人在換招牌――山貨行要變成朝鮮飯館了。
    南一找了個管事兒模樣的問原來的老板去了哪里了?這人說,不知道啊,我的錢和手續(xù)都是中人幫忙辦理的。南一急了,說這個鋪子你也敢接,這原來是土匪的聯(lián)絡點。那人道小妹妹我出來當廚子的時候你還在家尿炕呢,別搗亂哈,該干啥干啥去吧,等我開張了你有空過來嘗嘗。
    工人們把幾個舊家具往外面搬,一把紅松木的椅子南一是認識的,那是土匪譚芳的椅子,扶手上面雕著龍,磨得光溜溜。南一道:“這個,您是要扔了不?”
    “我等收舊貨的來,要賣的啊。”
    “賣給我吧。”
    那人上下打量她:“你出多少錢?”
    南一道:“你要多少?”
    仲夏季節(jié),黃昏時分,地面上暑氣未消,劉南一花光了手里面所有錢買了一把又沉又硬的舊椅子,一步步往家里搬。沒走多遠,她便大汗淋漓,頭上的汗水順著額頭流下來,流到眉毛上,又滴進眼睛里。汗水又咸又澀,蟄得眼睛酸疼,南一忍不住了,就把椅子放下揉眼睛,誰知道眼淚越揉越多,流了滿臉。
    有人經過,回頭看她,低聲議論:這個姑娘怎么了?想起什么傷心的事情?怎么站在大街上哭?
    同一時間,圓形廣場西南側的工地上,董紹琪正把身上背的二十六塊紅磚一個一個地卸下來。王頭兒總覺著這雙手這個人特別別扭,這天終于忍不住了:“我說兄弟,看你好久了,來干什么的,給交個實底吧。”
    紹琪抹了一把汗:“干什么的?你說我是干什么的。干活兒賺錢的唄。”
    王頭兒蹲下來看看他:“進來就賊眉鼠眼的四處看,我原來當你是要偷磚頭,到現(xiàn)在都沒有出手,顯然你不是沖著磚頭來的啊,看中什么了?有什么套路?早點告訴我,咱倆還能一起合計合計,你說是不?”
    紹琪看著王頭兒,這是個粗糙生硬的漢子,莊戶人家出身,進城來摸爬滾打多年,體格強健,心思狡猾,為了生計,能欺負到別人就絕不謙讓,能占到便宜也永遠不會手軟,紹琪心想,這人的心里,能不能還有點熱乎氣?
    他笑笑仍抵賴:“我不偷你磚頭就得了唄。”
    王頭兒也笑笑:“我侄子病好了,后天就不用來上工了。你這小子在這里讓我不放心,趁早走。”
    “您容我再呆兩天。”
    “那還不說實話!真要我把你交給日本監(jiān)工是怎么著?!”王頭兒忽然一聲大吼,把旁邊砌磚的人嚇得手一抖,磚頭掉在地上。
    紹琪冷哼一聲,拍了拍兩只手掌上的灰:“您一定想知道?我嘛,也沒什么大事兒,不偷東西,不圖錢,就想看看這個工地到底是個什么造型,怎么護衛(wèi)得里三層外三層的不讓人知道。”
    王頭兒愣了一下。
    紹琪站起來,居高臨下,鎮(zhèn)定自若:“每個工程隊就負責那么一小塊兒,往前走往后走都不讓,我到現(xiàn)在也沒看明白這么多人,這么大塊工地到底要建一個什么玩意。好奇,就是好奇而已。跟您說了,也不怕您告發(fā)我了。要是有法子,讓我挨個地方竄一竄,看一看,我啊,我給您錢。”
    王頭兒看看紹琪:“我有辦法,你給多少錢?”
    紹琪道:“十塊大洋,怎么樣?”
    王頭兒心里算了算:“嗯啊。你想去其他塊兒工地,得去伙房,去了伙房,送飯的時候才能四處走走看看。管伙房的是日本人啊,但是我倒是有個兄弟在里面也說得上話。”
    “你能安排我進去?”紹琪問道。
    “那你得再加點。”
    紹琪從襪子里面拿出三枚大洋,王頭兒也沒嫌,直接放到牙里面咬,是真的,他呲著黃牙就笑了。
    紹琪道:“我看明白之后,再給你十塊呢。”
    王頭兒道:“你到底是干啥的?日本人在這里建什么房子,關你什么事?你也是建房子的?”
    “我不是。剛才跟你說了,純屬好奇而已。”
    王頭兒效率不錯,過了兩天就把紹琪安排進了伙房,還正是給工地的各個部分送飯的差事,紹琪送了十多天飯才終于把整個工程摸了個遍。都是預計修建五六層的紅磚樓房,橫橫豎豎的排列都不甚規(guī)矩,除了地基構造格外結實,建材質量絕不含糊,其他的怎么也看不出來名堂,紹琪心里面多少有些失望。
    一天中午,他跟著幾個兄弟去三號工地放飯,離老遠看見幾個穿著白襯衫的,建筑師模樣的日本人正拿著圖紙在那里開會,紹琪存心想要朝那圖紙溜一眼,便抬著飯筐晃晃悠悠地湊近了,日本人抬頭看了看他,眼神仿佛在說:你一個放飯的,往這邊湊什么啊?紹琪朝他們笑笑,吹著口哨走了,以為蒙混過去了,忽然聽見身后有人叫:“喂!”
    他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說話的其中最年輕的一個,濃眉毛,白面皮,不笑不怒,他胸前的工作證上寫著:總工程師,東修治。
    紹琪心里有事兒,多少就有點緊張,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四下散目。
    “送飯的?”東修治說中文。
    “嗯。”
    “幾號?”
    “三號。”
    那日本人收了圖紙走過來,看著他:“我們從前是不是在哪里見過?我看你有點,面熟。”
    紹琪像工人一樣咧著嘴呲著牙笑:“誰知道?”
    修治仍看著他的臉:“送飯為什么不戴手套和口罩?”
    “忘記了。”
    “那不衛(wèi)生。有人會為此生病。”
    “我以后記得。”
    紹琪正想怎么脫身,招他進伙房的王頭兒的內應老李跑過來了,一邊拽紹琪袖子,一邊點頭哈腰地對東修治道:“新來的,不懂規(guī)矩,我下次一定安排好他。”
    老李一邊拽著他走,一邊小聲抱怨:“你往前湊什么湊啊?這不沒事兒找事兒嘛!我只收王頭兒一個大洋,沒那個精神頭為你擔驚受怕的!”
    紹琪的后背也發(fā)了一層汗,心想這日本人還真難纏,我差點前功盡棄啊我。
    晚上他回了工棚睡覺,趴在被窩子里面聽見幾個同住的工友在那里議論家鄉(xiāng)的財主們占風水修宅子的講究。有人說老井的泉眼是全村風水最好的地方,地主順著村子里水流的脈絡在井口的西側起一長溜的房子,以此寄希望子孫百代要官有官,要福有福,說話這人村子里面姓高的財主幾輩子前就起了這么一趟長條的房子,結果家里每過幾年便會出來個做官或者帶兵的,牛逼大去了。
    聽眾取笑,瞎說什么啊,從來沒聽說過這個講究。
    紹琪撲棱一下地坐起來,盤腿加入了討論:“哎,這個講究,我在書上看過啊。”
    “你還識字?”
    紹琪沒解釋自己怎么會識字,只說道:“這個講究是有名字的,風水書上提到過,叫做,叫做……”
    講典故的那人接口道:“我爺說:叫做泥鰍進水……”
    “不。”紹琪道,“這世上所有的明河,暗流,都是連接在一起的,也就是說,即使是一口井的井水也最終會匯入大海。所以,這一招在風水上不叫泥鰍進水,這叫做……”他撓一撓腦袋瓜子,“亢龍入海!”
    紹琪從大炕上跳下來,用紅磚頭在工棚的地下劃弄,把記憶中整個工程所有在建樓房的造型走勢都畫了下來,橫看豎看終于眼睛一亮,辨認出來,那是比劃幾乎連在一起的三個字:大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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