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蟬走到近前, 面上冰雪之色越濃,葉云亭細看,又發(fā)現(xiàn)他冷面之下, 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疲憊之色。
他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眸,就聽韓蟬用只有三人聽得見的聲音道:“王爺當(dāng)真執(zhí)意與我作對?我們有著共同的敵人,本該同氣連枝守望相助。”
李鳳岐神色嘲諷,拍了拍搭著毯子的雙腿:“這便是你的守望相助?那我可消受不起。”他輕嗤一聲, 聲音冷下來, 警告意味愈濃:“我不管你到底要做什么,但你記住,我永遠不屑與你為伍。”
“至于先前的帳……”他緩聲道:“我會一一與你清算。”
“我說過數(shù)次,我本無意取你性命。”韓蟬聲音隱約帶了怒意:“我若不如此行事, 你如何能看清他的真面目?!只要你我聯(lián)手,我立刻便會將解藥給你!”
“不需要。”李鳳岐臉色沉下來, 一字一句說:“我與太傅道不同, 不相為謀。”
一來一往, 兩人臉色俱沉。雖刻意壓著聲音說話,旁人聽不清具體內(nèi)容,但光看臉色也猜到兩人談得并不愉快。
只是太傅與永安王之間又能有什么沖突?
這一幕落在在場賓客眼中,又衍生出種種猜測。
正當(dāng)兩人針尖對麥芒時,忽有一道聲音笑吟吟插進來:“老師與永安王這是在說什么?怎么我瞧著都不太高興?”
后來一步的李蹤不緊不慢邁步進來, 眼神在兩人之間打轉(zhuǎn)。
韓蟬的臉色肉眼可察地難看了一些,他繃緊了下頜, 沒有應(yīng)聲。
倒是李鳳岐側(cè)臉看過去,臉上霜雪化作綿里針,根根扎在李蹤心上。
“也沒說什么,就是太傅方才看中了云亭脖頸上這條虎皮圍脖, 問我討要虎皮。我說這虎皮粗糙,全身上下最柔軟的皮毛才湊出這么條圍脖,余下的都給云亭做腳墊了。”
“太傅許是求而不得,心情不太好。”他挑起眉,笑容張狂:“說起來,這白虎皮還是陛下賞賜的,”他轉(zhuǎn)而看向韓蟬:“太傅若是實在想要,可問問陛下還有沒有第二只白虎。”
韓蟬臉皮抽了抽,勉強才維持住了表情,冷淡道:“不必了。”
倒是李蹤目光在葉云亭脖頸上打轉(zhuǎn)一圈,想起那只戰(zhàn)敗的白虎,臉色陰了陰,皮笑肉不笑道:“這白虎可是永安王獻上來的,有沒有第二只,得看永安王還有沒有本事再捉一只獻給朕。”
“那怕是要叫陛下失望了,”李鳳岐裝模作樣嘆氣:“這白虎本就難得,死了一只,便難遇第二只。況且……”他刻意放緩了語調(diào):“如今我只養(yǎng)狼,不養(yǎng)虎。”
說罷又故意問道:“倒是陛下賜下的那只狼王如今臣養(yǎng)得極好,陛下可要去看看?”
“……”
他屢次三番拿舊事做筏子擠兌,李蹤終于按捺不住,拂袖沉聲道:“不必了,朕今日是來吃宴喝酒的,可不是來看永安王馴獸的。”
說罷甩袖大步往里走去,經(jīng)過韓蟬身邊時,腳步又頓住:“老師告假幾日,說是臥床養(yǎng)病。既如此,這酒宴還是少赴為好。”
“謝陛下關(guān)懷。”韓蟬神色不動,并未因他的告誡而有所觸動:“酒可以不喝,永安王的宴卻不能不赴。”
“你!”李蹤面色一變,凝了他片刻,與他擦肩而過:“好、好得很!”
韓蟬脊背挺直,看著他背影的目光染了幾分肅殺之意。
賓客皆至,宴席將開。
眾人按照婢女的指引紛紛落座。
李蹤高坐主位,韓蟬居右席,李鳳岐與葉云亭則居左席,再往下,則是常裕安與越長鉤……
賓客分兩列而坐,絲竹聲漸起,一列舞女翩然而入,輕衣羅裳,和聲而舞。
李鳳岐給葉云亭斟了一小杯酒,示意他看酒壺,悄聲囑咐道:“今日人多事雜,你酒量淺,便喝些米酒應(yīng)付。這是八寶陰陽壺,米酒在陰壺中,你記好了。”
說著按了一下瓶身機關(guān),又給他示范了一次。
葉云亭沒料到他如此細心,連這都考慮周全了。端起米酒輕抿了一口,清甜酒液入喉,方才輕聲道謝。
“你我之間,說謝字太生分。大公子若真要謝,不若盡早叫我得償所愿。”李鳳岐勾唇輕笑,眉眼灼灼逼人。
兩人都心知肚明“得償所愿”指的是什么。
葉云亭避開他過于灼熱的視線,只做沒聽見,耳尖卻多多少少染了幾分緋色。
一旁的越長鉤沒有錯過這一幕,將酒盞重重擱在桌上,同常裕安抱怨道:“這永安王又在給師弟灌什么迷魂湯?看他笑得!妖里妖氣!”
常裕安微微蹙眉:“稍安勿躁,我同你說過多少次,凡事多看,少說。”
“我這不是替師弟擔(dān)心。”越長鉤不情不愿,卻到底沒再嘀咕,只一邊喝酒,一邊緊盯著葉云亭那桌的動靜。
與此同時,坐在上位的李蹤也注意到了李鳳岐那桌的動靜。他晃了晃酒杯,瞇起眼問崔僖:“你說他們不會假戲真做了吧?”
這些日子他倒是聽說過不少兩人的傳言,兩人進宮時在他面前也不吝于展露親近。
但他與李鳳岐相識這么些年,知道他不近女色,一心撲在邊關(guān)。于是便先入為主地認為這兩人是在做戲給他看。
可他今日看著,卻又覺得不僅僅只是做戲。
這樣的氛圍……不是單純做戲就能有的。
“臣不知。”崔僖弓著身子回道:“臣五歲就凈身入了宮,哪里懂這些情愛之事。”
李蹤瞥他一眼:“也是,朕不該問你。”
說著注意到次桌的常裕安師徒,又疑惑道:“那二人又是誰?從未見過,如何坐得這么前?”
“應(yīng)是永安王妃的老師與師兄。”崔僖眼眸閃了閃,還是如實回道。
“哦?”李蹤一口將酒盅的酒飲盡,眼中露出幾分玩味,朝崔僖招了招手,悄聲囑咐了他幾句。
酒過三巡,眾人都有些微醺。
葉云亭身為王妃,來敬酒的不少,雖然喝得是米酒,但也漸漸不支。
他臉色微紅,眼里多了幾分迷離之色,看向李鳳岐時也霧蒙蒙的。
“我有些醉了,出去吹吹風(fēng),醒醒酒。”
李鳳岐見他面色泛紅,便往他手心塞了一小包包好的酸梅子:“將這梅子吃了,能舒服些。”
油紙包好的酸梅子,還帶著淡淡的體溫,顯然是被他一直貼身收著。
葉云亭今日是第二次為他的細心周到所觸動,下意識想道謝,又想起他說道謝太生分,便又抿唇咽了回去,輕輕“嗯”了一聲。方才收起酸梅子離開。
他酒量著實淺得很,這么一會兒就已經(jīng)酒意上涌,走路步伐都有些飄忽。季廉扶著他尋了個沒人的涼亭,叫他坐著醒醒酒,自己則去后廚給他端醒酒湯。
如今已經(jīng)是九月中,再過幾日便該立冬,夜里的寒風(fēng)吹在身上,有些徹骨的涼,但也多少吹散了些燥熱酒意。
葉云亭打了個哆嗦,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攏了攏頸上的圍脖。毛茸茸暖呼呼的圍脖隔絕了寒風(fēng),這是李鳳岐命人給他做的。
他瞇了瞇眼,又自袖中將小小的油紙包摸出來,在掌心攤開,捏起一枚送進嘴里。
酸梅子的滋味叫他又哆嗦了一下,但酸澀之后,便是梅子的甘甜清香,確實對酒后頭昏有些作用。
葉云亭忍不住又捏了一枚放入口中,酸酸澀澀又暗藏清甜的滋味在口中彌漫,與他此時復(fù)雜心境一般無二。
這也是李鳳岐給他準(zhǔn)備的。
前二十年里,他少有如此心情復(fù)雜難以抉擇的時候。
正對著手中梅子出神,卻忽然察覺身后一只手朝他抓來——
葉云亭側(cè)身一躲,回頭看去,卻發(fā)覺是個略有些面熟的人。
——在接待賓客時對方似乎來打過招呼,似乎是個什么統(tǒng)領(lǐng),姓潘,在一眾賓客里官職不算高,但因為身材魁梧,滿臉橫肉,叫他留下了些印象。
“潘統(tǒng)領(lǐng)有事?”葉云亭不喜他方才粗魯作風(fēng),與他拉開了距離。
那潘統(tǒng)領(lǐng)見他躲開,臉色便有些不好看。他似喝了不少酒,兩頰潮紅,看著葉云亭的眼神有些說不出的粘膩:“我見王妃獨自在此傷神,便、便想來安慰一番。”
他大著舌頭說著話,眼神卻在葉云亭腰臀處流連。
葉云亭察覺他的目光,臉色越發(fā)沉凝。他不著痕跡地掃視四周,尋找離開的退路。
但他所在的這處亭子,正在一處假山上,三面皆是懸空,唯有一面是出口,卻恰恰被潘統(tǒng)領(lǐng)擋住。
“潘統(tǒng)領(lǐng)若是喝醉了,我去叫人來扶你休息。”
葉云亭見無路可退,只能暫時先穩(wěn)住他。
他倒是不怕潘統(tǒng)領(lǐng),只是擔(dān)心他喝多了酒不管不顧,萬一事情鬧起來,于永安王府的面子上總是不好看。
然而他愿意息事寧人,遞出臺階臺階。潘統(tǒng)領(lǐng)卻不接。
他咧嘴笑著,又逼近了一些,將手中攥著的酒杯湊到葉云亭面前:“酒能忘憂,王妃若有什么委屈,不若與我共飲一杯,忘卻憂愁。”
“潘統(tǒng)領(lǐng)喝醉了,怕是要醒醒酒。”
葉云亭臉色一沉,奪過酒杯,反手潑到潘統(tǒng)領(lǐng)臉上。
他雖然好脾氣,但也要看對著誰。
潘統(tǒng)領(lǐng)沒想到他如此不留情面,眼神頓時一變,滿是橫肉的臉上多了幾分猙獰之色。
“我給你幾分臉面,你還蹬鼻子上臉了?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抹了一把臉,朝著葉云亭逼近——
卻說此時宴席之上,絲竹歌舞,美酒美食,仍然熱鬧非凡。
但葉妄卻沒有半點心思去享受。
他這次跟過來,是想告訴葉云亭,他已經(jīng)說服了父親母親,準(zhǔn)備去軍中歷練。他思考了良久,覺得自己一看書就腦仁疼,考科舉入仕是鐵定不成了,那便只有試試從軍。
這些日子他同娘親爭取許久,大道理講過,也無理取鬧撒潑打滾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娘親才同意他去外祖軍中歷練。
軍中辛苦,他這一去,若不做出些功績不會回來,短則一年半載,長了三年五載也不是沒有可能。
這一次來,也是為了同葉云亭道別。
只是從進了王府開始,他卻沒尋到一絲半點的機會同葉云亭說話。
眼看著葉云亭起身離席,他正躊躇著要不要跟過去,就有個侍女走近,俯身在他耳側(cè)低聲道:“二公子,王妃叫我給您帶個話,說想與您敘敘話,要您去湛然亭尋他。”
葉妄一聽,立即站起身來。結(jié)果動作太大,引得殷紅葉側(cè)臉看他:“怎么了?”
“沒事。”葉妄生怕殷紅葉攔他,隨口找了個借口:“我去出恭。”
說完不等殷紅葉回話,便捂著肚子一臉著急地溜了。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