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中,只要書生的詛咒一被解除,故事就算結束。可傅輕寒的詛咒解除后,恢復的只有那座冷冰冰的鬼城。</br> 它嶄新巍峨,一如百年前模樣。</br> 可城中百姓卻已隨歲月化作白骨,即便是侍奉傅輕寒左右的梁公公,也在詛咒解除瞬間化為一捧白骨。</br> 鬼城之主不再被詛咒困縛,卻更孤寂。</br> 他就如他名下那座鬼城一般,不死不滅,沒有盡頭,人類的生活與他無關。</br> 「鬼城之主」的名頭聽來威風凜凜,其實最悲哀不過。</br> 說到底,不過是一具年輕俊美的不腐古尸,一縷孤單寂寥的人間幽魂。</br> 天上地下,無人能禁錮他;碧落黃泉,無處可收留他。</br> 鬼城只是一座最森冷孤寂的囚牢。</br> 傅輕寒過去做夢也想擺脫這囚牢,他曾渴望到城門外去,重新作為真正的人類活上一天,哪怕是灰飛煙滅也好,他死也要死在陽光爛漫的地方。</br> 在無窮無盡的痛苦折磨中,他曾發誓要離開這該死的鬼城,為此哪怕殺人又如何,蠱惑一個又一個天真爛漫的新娘摘取人心又如何,變作人人畏懼十惡不赦的妖怪又如何?</br> 他只不過想再體會一次人間滋味,這又有什么錯。</br> 可真當一切都實現的時候,他卻奇異地只覺空虛,甚至都懶得踏出城門一步。</br> 出去做什么?認識的人都已過世,活著的人個個怕他。</br> 況且,唯一不怕他的那個新娘就在城里與他作伴,他又要出城去做什么呢。</br> 唯一的問題是,這位新娘她卻想出去,她不樂意待在這座鬼城中過日子。</br> “太悶了。”她說,“你不覺得沒意思嗎?”</br> 傅輕寒只好帶她去看自己的國庫。</br> “這些金銀珠寶。”他親自打開塵封的國庫,一一扯開寶箱上的封條,將一斗一斗的夜明珠捧出來放在她面前,“留下來,這些我都給你。”</br> 語琪在夜明珠的輝光中面不改色。</br> 他微覺挫敗,再帶她去自己的后宮。</br> 他曾經擁有的女人多如春筍,環肥燕瘦皆有,溫柔妖嬈各異,可如今都已歸于黃土一把,他連她們的臉都不記得分毫……但她們的華服美裳還在。</br> 傅輕寒取出一件件華貴羅裳,輕輕抖開向她展示。</br> “你若留下,這些也都屬于你。”</br> 她訕笑,“穿了給誰看,你麾下那些骷髏兵?”</br> “可以給我看。”</br> 他微笑,鳳眸里是清亮如水的柔情,唇角每一絲弧度都帶著蠱惑。</br> 她卻只大喇喇地翻個白眼,隨手扯過一件雪色狐裘意興闌珊地擺弄,片刻后毫不留戀地撇開它去,無聊地擺弄自己指甲。</br> 他早知道,他擁有的一切她都不感興趣。</br> 她不愛珍珠寶石,不愛綾羅綢緞,甚至,不愛他。</br> 他徒然擁有一座華美城池,卻留不住她。</br> “……那你想要什么?”</br> “想出去。”她說,“看在老天爺的份上,詛咒已解,城門已開,你為什么不敢出去,你到底怕什么?”</br> 知道她在使激將法,但他還是勾唇冷笑,“我怕?”</br> “既然不怕,帶我出去。”</br> 他只得領她來到城門前,嘆一口氣</br> “你想去何處?”</br> 鬼城無形無體,存于虛空之中,只要鬼城的主人心念一動,它隨時可降臨在凡塵任何一處。</br> 她半瞇著眼想了想,終于輕輕道,“長安罷,帶我去長安。”</br> 盛唐長安,多少人魂牽夢縈的不夜皇城,卻終其一生不能踏上長安土地一步,凡人有七情六欲,有家小拖累,有家業地產,再繁華的夢中之城,也只在夢中想想罷了。</br> 大多數活在盛唐的普通百姓,從生到死,只聞長安美輪美奐,卻未能親眼看看長安。</br> 可傅輕寒不是凡人,他不過輕輕一振袖,鬼城已降臨在長安。</br> 凡人有凡人的瑣碎溫暖,也有凡人的種種限制,鬼怪有鬼怪的百般禁忌,卻也有他們的翻手為云覆手為雨。</br> 就像四海之內,八荒之間,鬼城之主可任意遨游。</br> 城門大開。</br> 凡人看不見這座森然華美的幽冥之城,但城中主人卻可自由地出入。</br> 傅輕寒讓語琪自己去玩,晚上再來接她。</br> “為什么?”她不解。</br> 他看一眼外面白晃晃的日光,輕輕道,“我不是生人,按理已死去百年。”</br> 她表示不必再說,已經明白,“我知道,你與僵尸一樣,不能見光。”</br> 傅輕寒危險地瞇起一雙鳳眸,背在身后的雙手一動,鬼城大開的城門已開始緩緩合上。</br> 語琪知道惹到他不快,連忙一溜煙兒往外竄。</br> 外面就是人聲鼎沸的長安東市。</br> 一道城墻之間,外面熱鬧如斯,里面卻冷清沉寂。</br> 她一只腳本已跨出去,卻忽然覺得惻然,站住身回頭看。</br> 傅輕寒在城門內看她,墨發沉沉,紅衣獵獵,溫雅俊秀的一張面孔上沒甚表情。</br> 他身后是空蕩蕩的一座鬼城,宮殿林立,氣勢磅礴,卻也悲涼莫名。</br>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孤魂野鬼吧,她想,最多是一只俊美的孤魂野鬼。</br> 可憐見兒的。</br> 晚上傅輕寒如約來接她,鬼城城門大開,迎接城主夫人歸來。</br> 語琪卻將城主大人一把拽出了城門,扯進一片喧鬧沸騰的長安夜市中,兜頭就塞給他一盞朱紅描金燈籠。</br> 傅輕寒愣住。</br> 她微微笑,“我猜燈謎贏來的,送你。”</br> 她讓他穿上一身寬松黑斗篷,帶他慢慢踱過夜市,從這頭到那頭,從一家鋪子到另一家。</br> 許久未這般近距離接觸過凡塵煙火氣,在一堆堆的活人中穿行,傅輕寒本有些緊張,見眾人皆忙著自己的事,無暇關注他人,便漸漸放松下來。</br> 但即便混跡人群,他終究是與常人有異。</br> 她說得對,他就像一具僵尸,體溫冰冷如死人,一雙瞳仁又紅得妖異。斗篷一旦摘下,人們還是會退避三舍。</br> 胡思亂想之時,一只溫暖的手掌握上他手腕。</br> 傅輕寒回神,是她。</br> 她拽著他的手腕,笑吟吟的,“在想什么?”</br> 他搖搖頭。</br> 她不過在長安逛了一天,居然也熟門熟路地帶他去餛飩攤子。去的時候客人極多,座位已滿,兩人只好端著碗蹲在旁邊米鋪的屋檐低下吃。</br> 片刻后,天下起了雨。</br> 細雨綿綿,他伸出手去接。雨絲微涼,落在指尖,他忍不住微笑起來。</br> 她探過來,老實不客氣自他碗里舀走一大顆熱氣騰騰的餛飩。</br> 在檐外冰涼雨絲,碗中氤氳熱氣里,他看著她溫熱秀氣的測錄,忽然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人間。</br> 人間有百味,百味是清歡。她帶來所有的清寧與歡愉。</br> 語琪吃著吃著,發現身邊人不知何時停了下來。</br> 她問,“不好吃嗎?”</br> 卻見他靜靜看著自己,眼神一片濕潤的溫軟。</br> 她不由心頭也一陣酸軟。</br> 將混沌碗擱下,語琪湊在他耳畔低低問,“想泡溫泉嗎?”</br> “溫泉?”他笑。</br> “嗯。”她也笑,“華清池敢闖嗎?”</br> 沒有鬼城之主不敢去的地方。</br> 他起身,語琪隨之站起,將手交到他潔白細長的手掌中。</br> 鬼城現,城門開。</br> 他將她拉進去,片刻之后再出來,天地已換。</br> 夜色下的華清池正在眼前。</br> 她忍不住輕輕歡呼,衣服也懶得脫,一下子跳進池中,溫熱的泉水四濺而下,濺濕他華袍下擺。</br> 傅輕寒不以為意,只看她在池中暢快地舒展著手臂,似一尾快活的游魚。</br> “過來。”她撿了一處風景甚美處坐好,笑著拍拍身側池沿,喚他過去。</br> 百年中,百年前,從未有人膽敢對他發號施令,但她做得這般自然而然,叫人沒脾氣。</br> 早說過了,她不怕他。</br> 傅輕寒朝她走去。</br> 但仍沒有下水,他站在她身后的石階上,長發披拂,衣袂飄飄。</br> 半似惡鬼,半似謫仙。</br> 她鞠起一捧溫水灑在他身上,“下來下來。”</br> 他被她一把拽下去,溫泉沒過胸口,身上寬袍在水面綻開,似一朵開自幽冥的紅蓮。</br> 那晚他們夜宿皇宮。</br> 為著不使人發現,挑了處冷宮。</br> 可兩人相擁而眠,居然一點都不覺得冷。</br> 他攬著她,輕輕說,“倘若我還是人類時,便能遇到你就好了。”</br> 語琪在他懷里但笑不語。</br> 不會的,那時他坐擁一國,是年輕俊美,驕傲得不可一世的人間君王,不曾嘗過一絲人生苦味,任何女人在他眼里不過螻蟻。</br> 她再美再聰慧,也不能叫他眼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br> 沒有什么可惜不在最好的時間遇見你。</br> 真換到那個時間,他連同她睡覺都未必有時間。后宮三千佳麗,哪里輪得到她。</br> 想到這里,不禁有些好奇,“你不止有過十個新娘吧?唐皇如今獨寵楊玉環你呢,你最喜歡的女人是誰?”</br> 他笑一笑,漫不經心地撥弄她的頭發,回得斬釘截鐵。</br> “你。”</br> 早知道他會這么說。</br> “為什么,只因為我不怕你,那時你叫我跑時我沒跑嗎?”</br> 傅輕寒笑,“不止。”</br> “還為什么,難道因為我最好看?”</br> “你說是,就是吧。”他笑得分外揶揄。</br> 語琪大大地翻個白眼。</br> 但他終究告訴她答案。</br> “因為在你眼里,我只是我而已。”</br> 她不怕他,也不討好他,不在乎他的珍寶與華服,不畏懼他的血瞳枯骨。</br> 她不覺得他惡心,也不被他表面的華麗與溫柔誘惑。</br> 在她面前,他不需要偽裝任何感情,不需動用城府手段,終他傅輕寒此生所求,不過是如此的陪伴。</br> 她就這般毫無戒備地在他懷里睡熟,比城池里所有珍寶加起來都寶貴。</br> 鬼生寂寥,沒有盡頭,而她正是他,唯一的所求。</br> 作者有話要說:你們家傅清寒來了!</br> 明天慕白或者督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