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辱
    清池宮內(nèi)一如既往的安靜，但卻彌漫著窒息的氣息。
    大殿上的鳳染沉著眼聽長闕回稟近來上淵嶺沼澤朝拜的仙君如過江之鯽，嘴撇了撇，手一揮道：“長闕，不用說了。”
    她的聲音有些疲懶，揉了揉眉又道：“以后這些事就不用回稟了，免得后池聽到。”
    長闕明白鳳染的意思，嘆了口氣，頷首，低頭不語。
    白決真神大婚將近，三界中的仙妖神魔全都上趕著去祝賀，天宮更是一掃之前對(duì)清穆上君的敵視，極力促成此事，清池宮雖格外沉默，但仍然無法在這場前所未有的盛事中置身度外。
    小神君和清穆上君當(dāng)初的婚約并未作罷，如今白決真神要迎娶的卻是天宮的景昭公主，實(shí)在應(yīng)了‘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這句話，如今不少仙人雖不明著說，但打量清池宮中人的目光難免別有深意。
    清池宮在三界超然了幾萬年，何曾受過此種侮辱，但……自從白決真神覺醒后，古君上神便下令清池宮人不得隨意滋事，眾人受的閑氣多了，最近干脆不出宮門，窩在了清池宮懶得出去。
    而小神君……自那日回來后便一直呆在后山，甚少踏足別處，整日神情倦怠寡歡，就跟當(dāng)年柏玄仙君消失后的情形一模一樣，甚至更為嚴(yán)重。
    “鳳染上君，一月后便是白決真神大婚，昨日請(qǐng)?zhí)呀?jīng)送來了。”長闕沉思半響，磨磨蹭蹭的從袖袍中掏出一物，遞到鳳染面前。
    金色的請(qǐng)?zhí)褐鴿夂竦撵`氣，透著尊貴的意味。
    鳳染恨不得看出個(gè)窟窿來，最后哼了一聲，極快的收好，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上君，我們送什么禮物為好，又由何人出席？”長闕站得紋絲不動(dòng)，繼續(xù)道。
    雖然也覺得討論這件事甚為別扭和不忿，但長闕一向把清池宮的禮節(jié)看得極為重要，如今處于非常時(shí)期，就更是要做得面面俱到，以免落人口實(shí)。
    “你去吧。”鳳染站起身，敷衍的擺擺手，朝后殿走去：“至于禮物，華凈池中的仙魚隨便撈幾條，系個(gè)紅綢帶，弄得喜慶點(diǎn)，送過去應(yīng)應(yīng)景就行了。”
    長闕滿頭黑線的看著消失在大殿中的鳳染，眉頭抽了抽，臉上神色各種變幻，甚是精彩。
    鳳染上君，人家好歹也是上古真神，讓我去祝賀也就罷了，可這禮物是不是也太寒磣了！
    想起百年來鳳染為后池和清穆大婚搜刮的堆滿了寶庫的各種奇珍異寶，長闕嘆了口氣，朝外走去。
    清池宮后山。
    鳳染遠(yuǎn)遠(yuǎn)的便見到古君上神站在后山?jīng)鐾ぶ汹ど癯了迹t疑了一下，還是走上了前。
    “老頭子，這是蒼穹殿送來的。”鳳染沒頭沒腦的說完，用指尖夾起燙金請(qǐng)?zhí)囊唤牵啪仙袢尤ィ愕南訔墶?br/>     古君上神接住，看也未看便收進(jìn)了袍中，道：“我知道了。”
    “老頭子，后池這幾天怎么樣了？”見古君上神不想談?wù)摯耸拢P染也懶得再提，問起了后池。
    清池宮后山西北角有一處山谷，四季如春，與世隔絕，后池幼時(shí)曾住在那里，長大后很少踏足，這次回來后進(jìn)了山谷后便沒有出來過。
    涼亭位勢(shì)頗高，鳳染往山谷里瞅了瞅，有些喪氣：“這都什么時(shí)候了，她怎么還沉得住氣。”
    古君聽見這話，波瀾不驚的神情動(dòng)了動(dòng)，道：“鳳染，你此話何意？”
    “清穆快大婚了啊！”鳳染看了看古君上神，漫不經(jīng)心道。
    “他如今是白決真神。”古君上神板著臉色沉聲道。
    “那又如何，在他是白決之前，他先是清穆。”鳳染瞇了瞇眼，神情有些悠遠(yuǎn)：“就算白決為上古真神又如何，他早在十幾萬年前就不存在了，我認(rèn)識(shí)的，生死相交的是在淵嶺沼澤中并肩而戰(zhàn)、在擎天柱下寧愿受百年妖力之苦也要等后池回來的清穆，與他何干？”
    古君微微一怔，似是想不到到如今三界皆將清穆視為白決之時(shí)，鳳染還能說出此話來，果然也只有心思如此質(zhì)樸之人，才能一根筋到頭。
    “老頭子，后池是不會(huì)放棄的。”見古君上神神情淡淡，鳳染輕聲道：“如果連我都能如此想，那后池就更不可能放棄清穆，只不過……”后池何等心性，當(dāng)初清穆為她做的，只怕這世間無人能及，只是面對(duì)如今的白決，即便有心，也徒留下無力罷了。
    古君上神聽懂了鳳染的意思，剛欲說什么，一道白光從天際劃下，降在了二人面前。
    感覺到這股神力來自何人，兩人的眉頭都皺了起來。
    白光之中，一道金黃的古卷虛浮其上，慢慢展開，泛著強(qiáng)大的氣息。
    古君和鳳染皆是一愣，什么事如此重要，天后居然會(huì)用仙界御旨的方式來傳話？
    古卷上面，一個(gè)個(gè)字慢慢浮現(xiàn)，金色的光芒，倨傲又盛氣凌人。
    幾乎在看清御旨之意的瞬間，一股龐大的神力自古君上神身上涌出，那道金黃的古卷瞬間被撕得粉碎。
    混亂的靈力在涼亭中亂竄，看著數(shù)萬年來從沒有變過臉色的古君上神盛怒的模樣，鳳染心底微震，但同樣氣急。
    天后和天帝共同執(zhí)掌仙界，自然也有頒發(fā)御旨的權(quán)利，這道圣旨一看便是天后所為。
    下君后池，妄入蒼穹之地，禮儀不規(guī)，降為仙君，緊閉清池宮，自思己過。
    御旨一旦頒出，便會(huì)為三界所知，天后這是要對(duì)三界眾仙立威，告訴所有人，在地位上，如今的后池，難及景昭萬分之一。
    “她怎么敢……怎么敢？”古君上神指尖微顫，眼底蒼綠色的漩渦無聲的旋轉(zhuǎn)，整個(gè)后山都被這股威壓籠罩，一時(shí)間極為安靜。
    古卷消失的瞬間，冰冷的聲音隨之在白光中響起，然后瞬間化為虛無。
    “古君，景昭和白決真神即將大婚，若是你不能管好女兒，本后不介意為你分憂。”
    一道懲罰，一句問責(zé)，先禮后兵，冷嘲熱諷，好一個(gè)天后，好一個(gè)蕪浣！
    念及此，古君上神閉上眼，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握緊。
    蕪浣，這天下間無人敢問責(zé)于她，遠(yuǎn)古神祗不可以，后古鬼仙不可以，你……同樣也不例外！
    鳳染沉默了一會(huì)，見古君上神盛怒的面色微緩，稍稍安心，一言不發(fā)的轉(zhuǎn)身朝外走去。
    這件事不能讓后池知道，剛才老頭子的神力波動(dòng)這么大，她得先去瞧瞧后池怎么樣了，也不能讓后池出宮，否則外面的那些仙君還不知道能說出什么話來。才走到一半，便迎上了匆匆而來的長闕。
    “鳳染上君，小神君不在山谷中。”
    長闕面色有些怪異，鳳染看得狐疑，忙道：“怎么回事？”
    “小神君最喜歡去華凈池釣魚，只不過華凈池中的都修成精了，滑的不得了，所以我便在池中多放了幾條從凡間抓來的魚，想讓她開開心，剛才去山谷叫她，桌上只剩下一張字條，碧波和小小神君都不見了。”
    那顆蛋的存在在清池宮不是什么秘密，鳳染沉下眼，道：“后池說什么了？”
    “小神君說……她去凡間游歷了，不日歸來，讓我們不必憂心。”
    鳳染沉下的神色驟然變得僵硬，不信的挑了挑眉：“她真的這么說的？”
    長闕忙點(diǎn)頭，神情里也是不解，這都什么時(shí)候了，小神君居然還有心情去凡間游歷。
    “長闕，你守好宮中就是，我出去找找后池。”凡間……想到了望山，鳳染匆匆丟下一句話，朝宮外飛去。
    清池宮外的松樹下，一身青袍的景澗見鳳染飛出，眼睛一亮，想迎上前，但想了想，還是退了回去。
    這百年時(shí)間，他時(shí)常會(huì)來清池宮，但極少進(jìn)去拜訪，每次只是在鳳染出來的時(shí)候遠(yuǎn)遠(yuǎn)看一眼，以前鳳染見到他還會(huì)點(diǎn)點(diǎn)頭，但自從白決真神覺醒后，就連看都懶得看了。
    他知道，若非當(dāng)初父皇逼得后池自削神位，放逐天際百年，清穆也不會(huì)強(qiáng)行吸納妖力入體，這么快就覺醒，而他當(dāng)時(shí)……在擎天柱下，沒有幫后池。
    他畢竟是天宮皇子，后池觸犯了三界法規(guī)，他實(shí)在難以開口，況且在那種情況下，他若開口，父皇恐怕怒意更甚。
    半空中的赤紅人影突然停下，然后朝地面飛來，景澗眼中浮過一抹驚喜，想迎上前去，但又有些赫然，反而踟躕在原地，見鳳染越來越近，最后長吸一口氣走上前，眼神晶亮亮的：“鳳染，你近來可……”
    話還未完，便頓在了當(dāng)處，他愣愣的看著鳳染，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雙以往張揚(yáng)的鳳眼里滿是不屑，甚至夾著滔天的怒意，即便是在后池被逐的那日，他也不曾被她如此厭惡的注視過。
    “景澗，以后不要來清池宮了。”
    冷冷的聲音，似是多看他一眼都嫌煩，景澗指尖微緊，苦澀道：“鳳染，我知道當(dāng)初父皇他……”
    “和天帝無關(guān)，你有時(shí)間守在這里，還不如回天宮，看天后究竟做了些什么！”鳳染淡淡開口，掩下了眉間的怒意，轉(zhuǎn)身便走，行了幾步，回轉(zhuǎn)頭，眉角冷峭，笑容清冷決絕。
    “景澗，你何必如此，這天上地下，九州八荒，我就算是看上任何人，也唯獨(dú)不會(huì)是你，天后蕪浣之子，景澗！”
    說完這句話，決然離去，赤紅的身影消失在天際。
    景澗神色驟然一變，無力的朝一旁的古樹靠去，隔了半響，突然笑了起來。
    “鳳染，你為了大哥怨我，為了父皇怨我，如今為了母后怨我，你怎么永遠(yuǎn)不會(huì)回頭看看我，只是我……”
    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微不可聞，古樹旁的一道青影垂下頭，手抬起，遮住了眼睛，仿似世間再也不剩一點(diǎn)光亮。
    與此同時(shí)，天宮御宇殿。
    天帝沉著臉走進(jìn)大殿，看王座上的蕪浣一副安然的模樣，沉聲道：“蕪浣，你怎么能頒下這種御旨！”
    “有何不可？”天后笑了笑，眉間滿是傲色。
    “你如此做，視清池宮為何物？視古君為何物？以他對(duì)后池的疼愛，勢(shì)必不會(huì)忍下這口氣。”
    “他忍不下又如何？當(dāng)年為了后池，景昭被禁鎖仙塔百年，如今后池竟還敢去淵嶺沼澤見白決真神，為了景昭，我小小懲戒她一下又有何不可？”
    “蕪浣，這樣一來，只會(huì)顯得咄咄逼人，給三界留下口實(shí)，況且對(duì)后池而言也太過……”
    “暮光！”天后打斷天帝的話，冷冷道：“我只是為女兒做點(diǎn)事罷了，如今有白決真神在，你何必再忌憚古君，更何況……我就是要后池不敢面對(duì)三界中人，免得景昭大婚那日她還來攪局，不要忘了，古君當(dāng)初的大禮，我們?cè)诶錾缴鲜鞘苓^一次的，難道你想要景昭再承受一次嗎？”
    天帝一時(shí)被堵，說不出話來，只得一拂袖擺，消失在大殿中。
    妖界紫月山，紫涵一邊小心的稟告天后剛剛頒下的御旨，一邊打量著面前之人的神情。
    “蕪浣……這幾萬年她恐怕是過得太舒服了。”凈淵打斷紫涵的稟告，聲音幽幽，說不出的冰冷漠然。
    他望向蒼穹殿的方向，喃喃道：“時(shí)候快到了啊……”
    鳳染在了望山等了三日，還是未見到后池的身影，只得怏怏的回去了。
    十日后，后池一身布衣，路過了望山底，靜靜凝視片刻后轉(zhuǎn)身離開，一步也未踏入。
    一個(gè)月后，淵嶺沼澤大婚將近之時(shí)，鳳染終于在清池宮外的華凈池前看到了拿著魚竿垂釣的后池。
    彼時(shí)，她一身玄衣，微微轉(zhuǎn)頭，揚(yáng)眉輕笑：“鳳染，百年之期到了，我該履行諾言了。”
    鳳染突然記起，百年之前，擎天柱下，清穆曾對(duì)后池說……待你歸來，我們便成親。
    那時(shí)，后池說……好。
    一句一生，一諾一世，原來，后池從來不曾忘記。
    三日后，白決真神大婚前夕，清池宮關(guān)閉了數(shù)月的大門重新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