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同我說什么對不起。”離央的聲音輕得像一陣煙，好像一陣風(fēng)拂過，就能盡數(shù)吹散了去。“你又不曾有什么對我不住的地方。”
    三足金烏卻并不覺得安慰，阿離被帝君取出本命法器時，他卻恰好不在玉朝宮中。被活生生取出蘊養(yǎng)數(shù)百年的本命法器，該有多痛啊，他卻沒能陪在她身邊。
    若是他在，怎么……怎么也能替阿離叨帝君兩口出出氣。
    三足金烏低下頭，他果然還是很沒用。
    若是他厲害一些，便不用叫阿離吃這樣的苦頭了。
    帝君怎么忍心呢？
    哪怕阿離并不是他的師妹轉(zhuǎn)世，可她做了他數(shù)百年的弟子，那些年月的相處難道都是假的嗎？
    難道帝君對阿離好，只是因為他把她錯認(rèn)為自己師妹的轉(zhuǎn)世，所以她一旦失去這個身份，于他而言，便什么都不是了嗎？
    三足金烏晃了晃腦袋，不愿再想下去。
    沉默片刻，他又閃動翅膀落在離央膝頭：“阿離，你別傷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么？
    可離央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高高在上的明霄帝君收她為徒，原來只是因為將她錯認(rèn)為自己師妹的轉(zhuǎn)世，原來從始至終，她從他那里得到的所有溫情，本就是不屬于她的。
    玉朝宮大殿之上，她最崇敬的師尊，毫不猶豫地取出她的本命法器，全然不在意失了本命法器的她會如何。
    那也沒什么，那把上古神器本就是他贈她的，他要取回，她還他便是。
    只是……原來當(dāng)她不再是他的師妹轉(zhuǎn)世時，便再也不在他眼中了。
    好像這相處的數(shù)百年時光，不值一提。
    不錯，他活了數(shù)萬年，區(qū)區(qū)數(shù)百年，又算得了什么。
    離央扯了扯嘴角：“陵舟，我心中，實在怨尤難解。”
    “阿離，那可是帝君……”三足金烏訥訥道。
    代行天道意志，不可違逆的玉朝宮之主，明霄帝君。縱使她心中怨恨，又能做什么。
    是啊，他是帝君，他要做什么，有誰能阻止？
    可離央恨他，倘若他不曾對她好，不曾讓她真心喚他一句師尊，她不會如此恨他。
    時至今日她才知道，她所擁有的一切，原來都是假的！
    “二師兄和師姐現(xiàn)在如何？”在一片凝滯的沉默后，離央突然問道。
    “他們沒事，只是當(dāng)日他們?yōu)榱俗o(hù)你貿(mào)然向帝君出手，如今已被貶下九重天，帝君有令，千年……不得歸。”三足金烏用鳥喙梳理著羽毛，避開了離央的目光。
    千年啊……
    離央數(shù)了數(shù)自己剩下的壽命，只怕他們?nèi)蘸箅y有再見的機會了。只是他們不曾因她獲罪太重，離央心中已是有幾分安慰。
    三足金烏不由煩躁地動了動爪子：“你還是先關(guān)心關(guān)心自己吧。”
    比起她的師兄師姐，離央現(xiàn)在的處境才是最危險的。
    帝君將她禁足于飛霜殿，遲遲沒有決定將她如何安排，玉朝宮中人心浮動，許多人都說，既然離央并非瑯?gòu)窒勺疝D(zhuǎn)世，便該重懲這個混入玉朝宮的叛徒。
    說來好笑，離央出身魔族，玉朝宮眾仙神，將她當(dāng)做叛徒，而她的族人，也將她視為叛徒。
    離央心中對自己的處境也很是清楚，如今沒了明霄庇護(hù)，這玉朝宮中的諸位仙神，應(yīng)該都迫不及待地想將她這個出身魔族的異類趕出去。
    不，不止如此，她這樣叫玉朝宮蒙羞的污點，實在應(yīng)該就此抹去才好。
    好歹在玉朝宮待了數(shù)百年，離央對這些玉朝宮出身的仙神作何想，還算有些了解。
    她望著窗外，天地之間銀裝素裹，宮闕上也落了一層厚厚的雪，清冷異常。離央恍然，這九重天上的神宮，原來是如此冰冷。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不太好，三足金烏不安地動了動雙翅：“阿離……”
    他實在不知道自己這時候該說些什么才好。
    這只叫陵舟的三足金烏，是離央到玉朝宮后第一個朋友。
    他天生地養(yǎng)，落在玉朝宮那棵扶桑樹上，聽明霄講道得開靈智，修煉為大妖，野性不馴。玉朝宮眾仙神從來自恃身份，自然與這只鳥兒玩不到一處。
    及至離央來了玉朝宮，兩人一起偷懶胡鬧，一起闖禍一起挨罰，彼此間的關(guān)系自然也是突飛猛進(jìn)。
    在所有人都不相信她時，他也不曾懷疑過她。
    “陵舟，幫我最后一個忙吧。”離央輕聲道。
    三足金烏抬頭，墨色的眼眸在日光下顯出琥珀一樣的光澤，干凈剔透。
    離央的唇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強行取出本命法器的傷，豈是那樣輕易就能痊愈：“我要離開玉朝宮。”
    她不想再留在這里。
    “可離開這里，你又能去哪兒？你如今修為全失，離開九重天實在太危險了！”陵舟下意識道。
    她本是魔族公主，卻已被父親剝奪了姓氏，魔族視她為叛徒，如今她只要敢踏入魔族境內(nèi)，定然尸骨無存。
    在這九重天上，起碼他還能護(hù)著她幾分。
    “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在這里。”離央笑了起來，“這九重天上，不也是人人都當(dāng)我為叛徒，我留在這里，便安全么？”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在留在他在的地方，不想再留在他的玉朝宮。
    陵舟啞口無言。
    “好，我一定幫你！”他思索片刻，終于下定決心，許諾道，“阿離，我會幫你離開這里。”
    送離央離開九重天前，那只花了許多年還是沒能化形的三足金烏只能張開雙翅給了她一個擁抱。
    “阿離，無論在哪里，你都要好好的。”
    這是他們最后一面，離央并不知道，跟隨在她身邊一起下界的那只抱月兔，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了想與之白首的心上人。
    而為了自己的情郎，她要借她一雙眼。
    從九重天至凡世的天河畔，無盡深淵之側(cè)，早已布上數(shù)重禁錮的陣法。
    “抱月！”離央化出魔族的原形，漆黑的雙翼在身后展開，修為全失的她，連這樣淺薄的陣法都無力掙脫。
    “主人，對不起……”霜發(fā)赤瞳的少女顫抖著，運轉(zhuǎn)體內(nèi)靈力化作無數(shù)鎖鏈纏繞上離央的雙翅。
    離央親手養(yǎng)大的這只妖獸，顫抖著手，愧疚而堅定地探向她的雙眼。
    而后，離央的世界便只剩下一片寂然的黑暗。
    “奕郎，換上這雙眼，往后你便能看得見了……”她聽見了少女歡喜雀躍的聲音。
    離央不知為何，很想笑。
    于是她便笑了出來，在劇痛之中，離央放聲大笑，帶著幾分歇斯底里的瘋狂。
    “主人……”抱月隱隱透著懼意的聲音傳來。
    她在害怕。
    她當(dāng)然害怕，這只血脈低微的抱月兔在九重天上吃了無數(shù)靈草才有大乘修為，今日對離央所做之事若是敗露，不說離央的師兄師姐，便是陵舟那只三足金烏也能叫她神魂俱滅。
    “聽聞魔族的血肉，也擁有無盡血脈力量。”青年溫雅的聲音響起，話中卻不帶絲毫善意。
    “奕郎，主人一雙眼已經(jīng)足夠你復(fù)明，當(dāng)年是她救了我，我才能有今日，我不能害她性命……”
    原來她還記得，當(dāng)初是自己救了她，她才能活到如今。
    她這一生，真像是個笑話。
    只是便是死，她也該死在自己手中！
    渾身血污的離央扇動雙翼，強行撞開禁錮她的陣法，左翼折斷，她拼盡最后一絲力氣，讓自己落下無盡深淵。
    染血的裙袂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血淚劃過臉頰，從此以后，便是一千七百年不見天日的深淵歲月。
    ‘殿下……’
    ‘阿離……’
    ‘離央……’
    ‘你既入玉朝宮門下，此后便當(dāng)靜心求道，摒除雜念，不為外物所動。’
    “師尊……”無盡深淵陰寒刺骨的罡風(fēng)之中，有人輕聲喚了一句。
    ‘本君為你師尊，自當(dāng)護(hù)你周全無恙。’
    往后啊，她再也不必誰來護(hù)著她。
    灰白的霧氣之中，女子黑衣赤足，薄紗蔽眼，腕上紅鈴輕響，所過之處，萬兇避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