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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相比顧凌均溢于言表的激動,他面前的姬扶夜顯得冷靜許多。
    “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這是姬扶夜目前能得到,唯一能重新踏上修行之路的機會。如果錯過了這個機會,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可能再恢復(fù)修為,倘若不能,他一定會為此懊悔一生。
    到了這時,不必多言,顧凌均知道,姬扶夜主意已定。
    他不由從心底浮起一點無力之感:“扶夜,修行對你真的就那么重要么?”
    為何在這般境況下,他還不肯接受現(xiàn)實,做一個普通人,安平一生。
    姬扶夜沉默一瞬,輕聲問道:“舅舅,倘若是你,你會愿意接受這一切嗎?”
    他已經(jīng)見過云端的風(fēng)景,又怎么能忍受作為普通人過這一生。
    顧凌均不再說話了。
    如果是一開始就沒有靈根,無法修煉,只能做個普通人,大多數(shù)人就算心中不忿終究也只能接受現(xiàn)實。可姬扶夜從前的天賦堪稱頂尖,十六歲突破元嬰,未來不可限量。
    顧凌均自問,若是自己如姬扶夜一樣一夕落到眼前境地,心中也不可能輕易放下。
    屋內(nèi)頓時陷入一片難以言說的沉默中。
    良久,顧凌均重重地嘆了口氣,有些疲憊地道:“罷了,你和你娘一樣,想做什么,我總是阻止不了的。”
    他看著姬扶夜,神情鄭重:“扶夜,舅舅無能,幫不了你什么。此番一別,不知何時再見,但只要舅舅在一日,這里就是你的家,你想什么時候回來,都可以。”
    這是顧凌均對姬扶夜的承諾,也是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事。
    如果姬扶夜愿意回來,顧家的大門永遠為他敞開。
    “謝謝,舅舅。”姬扶夜輕輕笑了笑,這時候,他臉上終于露出一點屬于少年的稚氣。
    再怎么沉穩(wěn)持重,姬扶夜如今也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人。
    十七歲的姬扶夜識海破碎,被父親放棄,送回母族,但又于絕境之中看到一縷希望。
    他選擇抓住這縷希望。
    姬扶夜離開顧家時,雨還沒有停。
    他換了一身灰藍色的短打,撐著傘踏出顧府的大門。
    姬扶夜要離開的事,并沒有告訴除顧凌均以外的人。事實上,他自幼長在三重天上,來顧家不過月余,又日日早出晚歸,同一眾顧氏子弟沒有太多交情,故而也就沒有特意告訴誰的必要。
    “表兄!”雨聲中,身后少女的聲音顯得有些模糊。
    姬扶夜回過頭,連綿的雨珠從紙傘邊緣墜下,顧言姝站在屋檐下,直直地看著他,柳眉微蹙。
    “你要離開了嗎?”
    姬扶夜點了點頭。
    “為什么你到現(xiàn)在,還不愿意放棄?”顧言姝終于忍不住問道。
    姬扶夜離開顧家,為的不過是追尋那一點恢復(fù)識海的可能。
    顧言姝在書房外聽得很清楚,但她并不相信,姬扶夜口中的那位仙上真的能幫他修復(fù)識海。
    “你都聽見了?”姬扶夜反問。
    顧言姝有些局促地別開頭,赧然道:“我不是故意偷聽……”
    姬扶夜不在意地笑了笑:“其實這世上的事,要放棄,實在很容易。”
    “只是……我大約有些不服氣。”
    不服氣所謂的命運。
    “所以我不想認(rèn)命。”
    說出這句話時,姬扶夜的神情顯得有些冷硬,他身上難得露出這樣屬于少年人的鋒芒與銳氣。
    雨聲淅淅瀝瀝,少年撐著傘向外走去,他沒有再回頭。
    “不想……認(rèn)命么……”顧言姝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喃喃道。
    荒野之外,離央站在雨中,雨水仿佛有意識一般避開她所在的位置,身周就像是撐開了一道無形的屏障。
    枯樹的枝丫伸展著撐住灰白的天空,她站在雨里,赤足墨發(fā),如山間精魅。
    姬扶夜停住腳步,怔怔地望著這一幕,沒有再上前,心中升起一股沒有來由的熟悉與悵然。
    不知過了多久,上方灰白的濃云散去,天空透出澄澈的碧藍,離央看向姬扶夜:“你傻站在那兒,莫不是在等本尊請你上前?”
    姬扶夜這才回過神,他只覺得面上有些發(fā)熱,連忙低頭,將手中的傘收起,快步走到離央身邊。
    離央注意到他收傘的姿勢,忽而問道:“你從前是劍修。”
    姬扶夜眼底涌起一點驚訝:“是……”
    她怎么會知道。
    “既然是劍修,便把你尋常用的劍法,練與本尊瞧瞧。”離央突然有了些興趣。
    但姬扶夜手中卻是沒有劍的,在他識海破碎之時,他慣常用的那把靈劍也被人折斷了。
    他眼中閃過一抹痛色,低聲對離央道:“晚輩如今沒有劍,恐怕只能用手中這把傘暫代。”
    “隨你。”
    姬扶夜握緊傘,眸光一厲,這一刻,好像又成為三重天上,那個握著劍,曾被人交口稱贊的扶夜公子。
    天穹之下,少年的身形如流風(fēng)回雪,一招一式都帶著獨特的韻律感,施展起來賞心悅目。姬扶夜現(xiàn)在用的,是姬氏子弟入門用的劍法,也是他十多年來練習(xí)過上萬次的劍法。
    練完一套劍法,姬扶夜的呼吸有些急促,雙眼卻亮得驚人,來到顧家之后,他再也沒有拿起過劍。
    姬扶夜轉(zhuǎn)頭看向離央,他于劍法一道上的天賦,連他父親都親口稱贊過不錯。
    “華而不實,你的劍法大約也只有那等無甚見識的小輩,會覺得不錯。”離央對上他的眼,興致缺缺地道。
    對于這樣的評價,姬扶夜心中自是有些不服氣的,只是以他父親仙君之尊,在離央口中,也成了那等無甚見識的小輩,他又有什么資格辯駁。
    “你不服氣?”離央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姬扶夜垂眸,深吸一口氣,木著一張臉回答:“晚輩不敢。”
    就算姬扶夜心性再沉穩(wěn),也不過還是個十七歲的少年人,能做到如此已經(jīng)不易。
    離央看著他的表情,有些惡劣地?fù)P起嘴角:“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憑什么說你的劍法華而不實。”
    姬扶夜看著她,他的確很好奇,在離央眼里,自己的劍法究竟差在何處。
    這套劍法他練習(xí)了上萬遍,自問已經(jīng)爛熟于心,當(dāng)日他靈力未失之時,用這套劍法,不知滌平了多少為禍人間的妖魔,為何卻只得了她一句華而不實的評價。
    離央輕笑一聲:“可本尊偏偏不想告訴你。”
    姬扶夜一口氣梗在了喉嚨里,上不去也下不來。
    這位仙尊的性子,似乎和他想象中有些偏差。
    見他不語,離央抬手,兩人身后那塊巨巖憑空炸開,指尖微動,巨巖便如刀削豆腐一般被切割成一把足有人高的石劍。
    姬扶夜很有求生欲地后退了一步。
    “這把劍,歸你了。”
    石劍重重地落在姬扶夜面前,將地面砸出一個大坑。
    他眼底不由閃過一絲茫然,離央行事作風(fēng)與從前他見過的人都大不相同,姬扶夜實在很難從她的行事中揣測出她是何想法。
    就像現(xiàn)在,姬扶夜就實在不明白,離央為何要給他一把石劍。
    他看著那把可能比他自己還重的石劍,語帶茫然:“謝尊上賞賜,只是這把劍,我好像用不了……”
    “那就帶在身邊,到你能用為止。”離央淡淡道。
    說完這句話,她抬步向前走去。
    姬扶夜看著石劍,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隨后認(rèn)命地背起石劍,艱難地跟上離央的腳步。
    姬扶夜識海破碎之前,已經(jīng)是元嬰修為,又是半妖之身,就算如今修為全失,身體強度還是遠勝于常人,要背起這把沉重的石劍雖然艱難,咬咬牙終究是能做到的。
    “不知尊上,現(xiàn)在,要往何處去?”姬扶夜追上離央,雖然臉色沒有太大變化,說話時急促的呼吸卻暴露了他并不是看上去那么輕松。
    離央看向北方,淡淡道:“北地之中,丹熏山。”
    “山海經(jīng)中載,丹熏之山,其上多樗柏,其草多韭韭,多丹獲。熏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棠水。”姬扶夜喃喃道。
    離央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姬扶夜下意識地對她笑了笑:“從前在修煉之余,我也會看一些上古傳下的雜書。”
    離央收回目光,沒有再說什么。
    她帶著姬扶夜行在荒野之上,冬日的朔風(fēng)吹過原野,拂起她墨色深沉的裙袂,姬扶夜背著那把巨大的石劍,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她身后。
    以離央的修為,瞬息之間就能出現(xiàn)在丹熏山中,但她身旁跟了一個姬扶夜,情況就有些不同了。她既然答應(yīng)了姬扶夜助他恢復(fù)修為,就不會失言。
    說來,離央從前也養(yǎng)過草木靈獸,姬扶夜卻是其中最弱的一只,只要一不小心,就會沒了性命。
    她還真是給自己找了個麻煩。
    不過也沒什么,無盡深淵千余年的歲月都已經(jīng)等過了,又如何急在一時半刻。
    一直到夜幕低垂時,離央才停下腳步,這時候,姬扶夜的身體幾乎已經(jīng)到了極限。
    沉重的石劍被人卸下,落在地面,發(fā)出一聲悶響,姬扶夜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長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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