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 孤月高懸,灑落一地清輝。
公子宣府中,南院之中, 姬扶夜推開房,心中不由輕嘆一聲。
果然恢復人形之后,便不能理直氣壯地變成狐貍睡在阿離身邊了。
他停在床榻邊,忽地回過神來。做了兩日不能動用靈力的狐貍, 一時竟是忘了自己并非凡人, 需用安眠來恢復精力。
姬扶夜笑了笑,從善如流地躺上床榻,他的修為還需幾時辰才能恢復,當下也沒有旁的事,不如睡上一覺。
只是當他閉上眼后, 感受不到任何睡意。
房中一片靜寂, 姬扶夜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一股不可狀的惶然便在此時攫取了他的心臟。
他對這樣的恐懼并不陌生,在離央隕落的百年之后,姬扶夜便日日夜夜都陷落在這樣的惶然之中。
姬扶夜永遠也忘不了歸藏山上, 離央一襲紅衣, 烈烈如火。他曾經想,穿紅衣定是很好看的,從未想過, 會身著紅衣,緩緩倒在他懷中。
離央的神魂化作數靈光消散, 姬扶夜伸出手,什么也沒能抓住。
從那一刻起,姬扶夜的世界, 便只剩下一片灰白。
之后百年間,他沒有一夜能夠安然入眠。
即便是上神,神魂散之后也未必能留下一線生機,姬扶夜從不敢想,若是離央的神魂當真消散在地之間,從此六界之中再沒有的存在,他又當如何?
姬扶夜睜開眼,眸中一片幽沉,哪怕離央此時就在另一側的臥房之中,他仍然覺得不安。
不在他眼前,他便法安心。
姬扶夜微微握緊手,原來他還是在害怕嗎?
害怕眼前只是一場幻夢,等夢醒來,還是不在他身邊。
離央失了記憶,姬扶夜自然不會多提他這些年尋的艱難彷徨,就算離央不曾恢復記憶,他也不會多提。
那些痛苦與思念,由他一人來承受就夠了。
月光從半闔的窗扉漏入房中,姬扶夜坐起身,輕聲道:“月『色』真好啊。”
半張側臉藏在黑暗之中,他垂著眸,叫人窺不見眼中神『色』。
良久,姬扶夜推而出,穿過回廊,在廊下臺階上席地而坐。抬頭望,月輝灑落,他冷硬的神情似乎也在此時多了幾柔和。
從納戒中取出一壇酒,揭開酒封,醇厚酒氣便徐徐漫開,姬扶夜抱著酒壇滿飲一口,辛辣的酒『液』滾落喉中,才讓他生出身在人世的實感。
正在他神思散漫之時,身后突然有開聲響起。
姬扶夜回過頭,如常笑道:“阿離,怎么了?”
離央踏出房,身上已經換了一襲煙青『色』衣裙。與姜宣曾言,以素衣換護他平安入王宮,如今姜宣平安歸府,立時便派人送來各『色』衣裙釵環,任離央挑選。
“你是打算在外坐上一夜?”離央抬步到他身邊,低頭問道。
姬扶夜『摸』了『摸』鼻尖,躲開的目光,看向空高懸的孤月:“我是見月『色』甚好,這才出來賞賞月。”
離央微微挑了挑眉,也沒有拆穿他。
腳尖輕輕碰了碰姬扶夜的腿,離央示意他為自己讓開一位置。姬扶夜往后縮了縮,離央靠著他坐下,兩人的身形靠得很近,姬扶夜甚至能聞到身上淡淡幽香。
或許是眼前月『色』太過溫柔,隨著離央坐在他身旁,姬扶夜心神浮動,一時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此刻的心情。
院中一時沉默下來,夜風拂過樹梢,偶爾從草木深處傳來幾聲蟲鳴。
不為何,姬扶夜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他拿起酒壇,又喝了一口酒。
離央忽然向他伸出手,姬扶夜怔了一瞬,才意識到應當是要自己手中的酒。
他將酒壇放進離央手中,離央收回手,鼻尖湊近酒壇,輕輕嗅了嗅,開口問道:“這是什么?”
“神仙醉。”姬扶夜神情柔和地看著動作,聞言輕聲答道。
這是許多年前,他順手救下一妖族老者后,對方贈他的。老者平生醉心釀酒,鉆研多年后釀出了幾壇神仙醉,意在神仙喝了這酒,也會醉。
“那你喝醉過嗎?”離央突然問。
姬扶夜眼中閃過怔忪之『色』,他笑了笑:“沒有。”
那時他強行闖入魔域不可之地,想要尋覓離央蹤跡,惹來一眾魔族大能群起而攻,山海劍出,姬扶夜與之死戰,強行將其盡數『逼』退。
后來還是當時已成為魔君的堯樞出面,才化解了這場爭端。
重傷的姬扶夜并不急著療傷,孤身坐在魔域陡峭的山崖之上,飲下一壇又一壇神仙醉。
若是醉了,夢中可否回到幾十年前的逝水宮?
姬扶夜與離央相伴不過短短兩年,用了接下來百年的時間來思念。
可是他沒有醉,姬扶夜喝盡了三十七壇神仙醉,也還是沒能醉。
第二日,他得以再次破境,六界至此又多了一位魔。
“我覺得,你酒量不算太好。”離央道。
姬扶夜訝然,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口中不由問道:“為何?”
“我也不。”離央拿起酒壇,如姬扶夜方才一樣滿飲一口,“我就是這么覺得。”
姬扶夜一時失神,當年還在逝水宮時,他的酒量的確是不算太好的。
阿離……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片刻的沉默后,離央忽然轉身,雙眸直直看向姬扶夜。
那雙眼中仿佛有水波瀲滟,攝人心魄。
目光相接,姬扶夜腦中一片空白,不該說什么,更不該做什么才好。
離央的手放在他頭頂,低聲喃喃道:“姬扶夜,你的耳朵呢?”
姬扶夜回過神來,看著離央臉上浮起的淡淡暈紅,不由奈一笑:“阿離,你醉了。”
阿離如今不過是凡人之軀,飲下烈酒會醉也不奇怪,何況喝的還是神仙醉這樣的烈酒。
“沒有。”離央微微皺起眉,斬釘截鐵道,似乎很不高興他說自己醉了。
姬扶夜扶額,看來這下間,醉鬼大約都是不肯承認自己喝醉的。
他取過離央手中拿得有些不穩的酒壇放在廊上,離央注意到他的動作,站起身要將酒壇取回來。
的身形有些搖晃,腳步一『亂』,下一刻,便躺在了姬扶夜懷中。
姬扶夜正要起身扶住,猝不及防之間懷中跌入一具柔軟軀體,他停住了動作。
重逢以來,他是第一次以人形與離央這樣親近,姬扶夜甚至能感受到離央溫熱的呼吸落在他頸側,他的身形再次僵硬。
姬扶夜甚至不由放輕了呼吸,似乎怕驚了跌入他懷中的離央。
“姬扶夜,你的心,跳得好快。”離央從他懷中坐起身,右手撐在他心口,囈語道。
這樣一來,便成了坐在姬扶夜腿上的姿勢。
“是……是嗎……”姬扶夜只覺得喉嚨一片干澀,他的手虛虛環在離央身后,不敢當真貼上那不盈一握的纖腰。
“你聽不見嗎?”離央抬頭望著他,語氣是毫不掩飾的困『惑』。
喝醉的,倒是沒了平日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淡,神情間甚至帶著幾少女的嬌憨。
原來喝醉了是這樣么……姬扶夜的心臟不爭氣地跳得越來越快。
以后絕不可叫外人瞧見阿離這般模樣,他在心下暗自道。
“跳得更快了。”離央低下頭,將側臉貼在他的心口上,又道。
姬扶夜有些奈,若是再這樣下,他的心就不止是跳得快了。
“姬扶夜,我有話要問你。”或許是姬扶夜的懷抱靠起來還算舒服,離央沒有起身,靠在他懷中道。
“要問什么?”姬扶夜下意識地接話道。
離央沒有回答,抬頭看著姬扶夜,良久,忽而又道:“你的狐貍尾巴呢?”
離央忽地轉開話題,叫姬扶夜險些沒能跟上的思緒,低頭看,只見離央面上已是一片醺然。
看來著實是醉得厲害。
和醉鬼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何況他心心念念了百年的人,正躺在他懷中,別說要尾巴,就算要姬扶夜現在月亮摘下來,他只怕也沒有二話。
心念一動,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從他身后探出,離央抱住了尾巴,像平日擼狐貍一樣順『毛』『摸』了『摸』。
姬扶夜悄悄紅了耳根,他從不道,人形的尾巴和化作狐貍時比起來,『摸』的感覺然不同。
畢竟,這也是他第一次在人形時將狐尾變出。
“姬扶夜,你臉紅了。”離央的指尖了他臉側,吃吃笑道。
隱隱感受到臉上撫過的地方傳來陣陣熱意,姬扶夜有些局促地移開目光,沒有接話。
喝醉的阿離,他實在有些招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