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潑的大雨之中,  離央抬眸，看見了僵立在原地的姬扶夜。
    他頓悟了。
    僅僅是見離央用出一劍,  他便借以頓悟。
    便是離央也不得不承認，這只小狐貍，于劍之一道上的天賦，還算不錯。
    若是師姐在此，見了他定會很是高興。她歡喜所有在劍法有天賦，能成為她對手的生靈。
    當(dāng)姬扶夜從頓悟中醒來時，這場雨已經(jīng)到了尾聲。他收起傘，紙傘邊緣滾落一滴水珠，落在地面，沿著地上的水跡,  混入了殷紅之中。
    空氣中彌散的淡淡血腥味昭示著，方才在雨中,  發(fā)生了一場殺戮。
    姬扶夜的眼中不曾有憐憫,  殺手殺人之時，便應(yīng)該做好被殺的準備。不過,  他應(yīng)該感謝他們，讓自己得以見識到那樣驚艷而強大的一劍。
    在離央方才用出那一劍中，姬扶夜再次從其中窺得幾分她的強大。他甚至覺得,  就算被稱為劍仙的東皇山陵舟仙君，大約也不能用出這樣的劍法。
    在他失神之際，離央忽然道：“姬扶夜,  你想學(xué)劍么?！?br/>     她很少叫他的名字。
    姬扶夜不由有一瞬的怔然,  他看向離央：“尊上愿意教我？”
    離央不置可否，她抬手，一道靈光飛入姬扶夜眉心：“你先將這套劍法練成,  再說其他。”
    姬扶夜閉上眼，一套劍法在他腦中重演，精妙之處遠勝過他從前所見任何劍法。
    這是離央初至玉朝宮時，她師姐為她啟蒙用的劍法。姬扶夜若能將這套劍法融會貫通，在劍之一道，便算是入了門。
    若是他連入門都做不到，離央也不必再為他費心。
    蘇瑩走上前，她眼眶還有些微紅，此時在離央面前盈盈拜下：“今日多謝前輩出手?！?br/>     “本尊要送蘇槿最后一程，自然不能叫人擾了她的安寧。”離央淡淡道。
    離央這般態(tài)度，蘇瑩便不再多言，許多感激并非一定要訴諸于口，她轉(zhuǎn)開話題：“姑祖奶奶臨終前能見您一面，已是含笑而逝?！?br/>     說這話時，蘇瑩臉上還殘留著幾分無法褪去的悲意，除此以外，她并不曾冒昧向離央提出什么要求。
    在蘇瑩看來，離央雖與自己的姑祖奶奶有舊，卻沒有理由一定要出手幫自己。
    蘇瑩一向極有分寸，此時當(dāng)然也不會厚顏請求離央幫她徹底解決李家。
    離央今日出手，已經(jīng)足夠威懾李家讓其不敢輕舉妄動。蘇瑩篤定，兩三年間，即便自己留在永安城，李家因為這位前輩的余威也不敢對她動手。而她手中還有姑祖奶奶留下的陣盤，足以保住性命。
    至于兩三年后又如何，卻在于她自己。
    李家，總不可能永遠都能在這永安城為所欲為。
    燕王宮，偏殿之中內(nèi)，淡色的煙霧從香爐中彌漫而上，暖香彌散，年輕的君王坐在主位，下方左首是一個須發(fā)皆白的瘦削老人。
    老人的身體陷在寬大的木椅中，雙眼似閉非閉，好像隨時都會睡過去。
    坐在主位的燕王沉毓臉色不太好看，論輩分，自己得稱殿中老人一句叔祖。身為女帝沉嫣親封的安侯，老人活到如今，輩分應(yīng)當(dāng)算得上如今王族之中最高的了。
    只是人活的歲數(shù)越大，便越喜歡倚老賣老，沉毓心內(nèi)暗惱。
    “叔祖這樣早入宮，可是有什么要事？”他壓下怒氣，沉聲問道。
    “老臣想來宮中飲一盞茶，陛下應(yīng)該不會吝嗇吧?！崩习埠盥龡l斯理道。
    沉毓冷下了臉。
    蘇家老祖將要仙逝，李家早就想對蘇瑩動手，如今只怕埋伏了不少殺手等在蘇府之外，只等蘇家老祖一死便動手。
    而老安侯此時來宮中，自然不會是為了喝一盞茶。他是要看住永安城中唯一一個大乘修士，王宮中的老供奉。
    洞虛境界的老安侯論理不是大乘修士的對手，但架不住他輩分高。
    只要老供奉不出手，這偌大永安城就再無人護得住蘇瑩。
    老安侯幫李家對付蘇瑩的理由也很簡單，李家幼子，乃是老安侯的曾孫女所出。
    沉毓心中有些隱怒，蘇瑩此番遭遇，究其原因，不過是她在執(zhí)法之時不顧李家威逼利誘，執(zhí)意要將觸犯了律法的李家幼子依律處斬。
    李家因幼子之死恨上了蘇瑩，定要她以命償還。
    沉毓深邃的眉眼中煩憂難解，他才登位不久，根本沒有底氣與老安侯、李家一系的勢力正面對上。蘇瑩雖然做得沒錯，但自己此番恐怕是護她不住。
    身為君王，卻還要受臣子轄制，沉毓心中憤懣難言。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憤懣，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忍。只有忍到自己羽翼豐滿之時，才能徹底擺脫這些老臣的鉗制。
    風(fēng)吹入殿中，君王寬大的袍袖上，金線繡出的游龍舞爪咆哮，似乎要立時就要自其上掙脫而出。
    云層積聚，一場大雨將至，這實在不是什么好征兆。
    沉毓看向殿外灰白的天空，嘆了口氣：“女帝沉嫣時代的人物一個個逝去，如今連蘇家老祖也要離開了?！?br/>     老安侯捧著茶盞，老神在在道：“陛下，她活了這樣長，也該歇歇了?！?br/>     沉毓袖中的手緊握緊拳，面上卻并未流露出太多情緒。
    隨著大雨傾盆而下，沉毓心中在憤懣之余也不禁生出一點悲意，蘇家老祖，當(dāng)真仙去了。
    而這個時候，蘇府之中，想必已是一片血海。
    老安侯掀起眼皮，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這雨倒是下得極好?！?br/>     這個雨天，適合殺人。
    沉毓默然不語。
    四周宮婢內(nèi)侍斂眉低目，不敢發(fā)出絲毫聲響。一老一少兩人靜默相對，等這一場雨停。
    當(dāng)云層終于散去之時，老安侯站起身，施施然道：“多謝陛下這盞茶，老臣乏了，先行歸府。”
    也不等沉毓回答，他站起身，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一道黑影突兀出現(xiàn)在君王身側(cè)，沉毓按了按眉心，有些疲憊地問道：“蘇家現(xiàn)下情況如何？”
    蘇瑩可是已經(jīng)……
    “有高人出手，數(shù)十殺手殞命于蘇府之內(nèi)，只一人被留下報信，逃得一條性命?！焙谟爱Y聲道。
    “當(dāng)真？！”沉毓動作一頓，眼中劃過驚色。
    “是屬下親眼所見?！?br/>     黑影屬于沉氏王族暗衛(wèi)麾下，雖然修為平平，一身隱匿身法卻登峰造極。但他知道，在那個女子踏入蘇府的那一刻，她就察覺了自己的存在，之所以沒有動手，或許是因為他不曾有任何過分舉動。
    李家的殺手盡數(shù)殞命，自己派出的暗衛(wèi)卻安然無恙，沉毓腦中轉(zhuǎn)過無數(shù)念頭，口中問道：“出手的人是誰？”
    “是一女子，自城外而來，來訪蘇家，似乎與蘇家老祖有舊?！?br/>     “她修為如何？”沉毓又問。
    黑影搖頭，他看不出。
    一個不知來歷，修為莫測的修士，突然出現(xiàn)在永安城中，還救下了蘇瑩，她究竟有什么目的？
    沉毓抬眸，看見老安侯在石階下停住了腳步，一只傳訊靈鳥落在他手中，看來他也知道了蘇家發(fā)生的事。
    沉毓微微勾起了嘴角，無論出現(xiàn)在蘇府的女修有什么目的，最起碼現(xiàn)在看來，這對自己不算壞事。
    他站起身，看著老安侯的背影，揚聲道：“傳孤王旨意，請?zhí)K府那位女修，入宮一敘?！?br/>     老安王聞聲回過頭，他睜開眼，目光森寒：“本侯也很想見識一二?！?br/>     是什么人，膽敢在永安城中壞他的事！
    蘇府，接到宮中旨意的蘇瑩忍不住嘆了口氣，她完全沒有把握讓離央應(yīng)下入宮之事。
    她思來想去，最后還是站在離央面前，如實相告：“前輩，宮中方才傳令，陛下他想見您一面?！?br/>     “前輩若是不愿，我便即刻回稟?！?br/>     蘇瑩的姿態(tài)放得很低。
    “沉嫣葬在何處？”離央?yún)s在這時問起一個全不相干的問題。
    蘇瑩一臉莫名，遲疑著答道：“女帝臨死前囑咐后人，不可為她身后事勞民傷財，是以未造陵寢，只葬于王宮她少時居處之中。”
    “去準備幾壇酒。”離央淡淡道。
    蘇瑩更覺得不解：“前輩是想飲酒？”
    一旁的姬扶夜開口道：“拜祭故人，自然是要有些酒水的?！?br/>     蘇瑩這才反應(yīng)過來，她心里有些懊惱，自己怎么連這樣簡單的事都沒能明白過來。前輩方才問起女帝埋骨之處，準備酒水正是想去拜祭女帝吧。
    “還請前輩稍待片刻，我這就吩咐人去準備桂酒?！?br/>     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注一）
    燕國祭祀向來遵循古禮，用的是桂酒，甘辛濃烈。
    不等離央說什么，姬扶夜便道：“尊上是去祭拜故人，并非祭祀先賢?！?br/>     蘇瑩這才想起，或許女帝沉嫣也該喚眼前這位前輩一聲阿姐才是。
    離央的樣貌總是讓她忘了對方真實的年紀。
    “那應(yīng)該準備什么酒水合適？”蘇瑩看向少年，有些犯難。
    “你可知女帝生前最喜什么？”姬扶夜反問。
    蘇瑩微微皺起眉，女帝畢竟已是千余年前的人物……
    “杏花釀。”離央突然開口。
    她依稀記起來，沉嫣最喜歡的酒，是杏花釀。
    “永安城東，是不是有一家賣杏花釀的酒肆？”離央看向蘇瑩。
    蘇瑩眼中掠過一絲茫然，堂堂蘇家家主，便是再落魄，又如何需要親自去打酒。何況城東多是貧民居處，蘇瑩也不會往那處去。
    還是候在一旁的仆役道：“城東的確有一家酒肆，三個大錢就能打一壺，說是什么傳了千年的方子，但味道尋常，平日也只有賣苦力的漢子會去那里打酒……”
    那里的酒，可不是住在城西的貴人能看上的。
    “就是那兒。”離央淡淡道。
    蘇瑩連忙點頭：“我這就去準備?！?br/>     無論如何，離央愿意入宮走一遭，她也算不負陛下所托。
    作者有話要說：　　注一：引自屈原《九歌》感謝在2021-11-10  16:05:25~2021-11-11  17:38:2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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