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郭大路坐在檐下,已坐了很久。
只要還有一樣別的事可做,他就不會坐在這里。
有的人寧可到處亂逛,看別人在路上走來走去,看野狗在墻角打架,也不肯關(guān)在屋子里。
郭大路就是這種人。
但現(xiàn)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坐在這里發(fā)怔。
檐下結(jié)著一根根的冰柱,有長有短,也不知有多少根。
郭大路卻知道,一共有六十三根,二十六根比較長,三十七根比較短。
因為他已數(shù)過十七八次。
天氣實在太冷,街上非但看不到人,連野狗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過了二十多個冬天,但卻想不起有哪一天比這幾天更冷。
一個人真正倒霉的時候,好像連天氣都特別要跟他作對。
他常常都很倒霉,但卻也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倒霉過。
倒霉就像是種傳染病,一個人真的倒霉了,跟他在一起的人也絕不會走運的。
所以他并不是一個人坐在這里。
燕七、王動、林太平,也都坐在這里,也都正發(fā)著怔。
林太平忽然問道:“你們猜這里一共有多少根冰柱?”
燕七道:“六十三根。”
王動道:“二十六根長,三十七根短。”
郭大路忍不住笑了,道:“原來你們也數(shù)過。”
燕七道:“我已數(shù)過四十遍。”
王動道:“我只數(shù)過三遍,因為我舍不得多數(shù)。”
郭大路道:“舍不得?”
王動道:“因為我要留著慢慢地數(shù)。”
郭大路想笑,卻已笑不出來。
這話雖然很可笑,但卻又多么可憐。
郭大路忽然站起來,轉(zhuǎn)過身,看著屋子中央的一張桌子。
紫檀木的桌子,鑲著整塊的大理石。
郭大路喃喃道:“不知道我現(xiàn)在還有沒有力氣將這桌子抬到娘舅家去?”
王動道:“你沒有。”
郭大路眨眨眼,道:“要不要我來試試?”
王動道:“你根本不必試。”
郭大路道:“為什么?”
王動道:“我也知道你當(dāng)然能抬得起一張空桌子,但桌上若壓著很重的東西,那就不同了。”
郭大路道:“這桌上什么也沒有呀。”
王動道:“有。”
郭大路道:“有什么?”
王動道:“面子!而且不是我一個人的面子,是我們大家的面子。”
他淡淡地接著道:“我們不但收了人家的租金,還收了人家的保管費,現(xiàn)在若將人家的東西拿去當(dāng)了,以后還有臉見人么?”
郭大路嘆了口氣,苦笑道:“不錯,這桌子我的確抬不起來。”
王動道:“世上最重的東西就是面子,所以這張桌子只有一種人能抬得起來。”
郭大路道:“哪種人?”
王動道:“不要臉的人。”
林太平嘆了口氣,道:“那種人通常都是吃得很飽的。”
燕七道:“豬通常也都吃得很飽的。”
林太平笑了,道:“所以一個人若要顧全自己的面子,有時不得不虧待自己的肚子,面子畢竟比肚子重要得多。”
燕七道:“因為人不是豬,只有豬才會認為肚子比面子重要。”
林太平道:“所以有人寧可餓死,也不愿做丟人的事。”
王動道:“但我們并沒有餓死,是不是?”
林太平道:“是。”
王動道:“我們雖然已有好幾天都沒有吃飽,但總算已挨到現(xiàn)在。”
郭大路挺胸,道:“誰也不能不承認,我們的骨頭確比大多數(shù)人都硬些。”
王動道:“只要我們肯挨下去,總有一天能挨到轉(zhuǎn)機的。”
郭大路展顏笑道:“不錯,冬天既已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王動道:“只要我們能挨到那一天,我們還是一樣可以抬起頭來見人,因為我們既沒有對不起別人也沒有對不起自己。”
林太平遲疑著,終于忍不住道:“我們能挨得過去嗎?”
郭大路搶著道:“當(dāng)然能。”
他走過去攬住林太平的肩,笑道:“因為我們雖然什么都沒有了,但至少還有朋友。”
林太平看著他,心里忽然泛起一陣溫暖之意。
他忽然覺得自己已有足夠的勇氣。
無論多么大的困難,無論多么冷的天氣,他都已不在乎。
他忽然跑了出去。
一直到晚上,他才回來,手里多了個紙包。
他舉起這紙包,笑道:“你們猜,我?guī)Я?br/>
什么東西回來?”
郭大路眨眨眼,道:“難道是饅頭?”
林太平笑道:“答對了。”
紙包里果然是饅頭。
四個大饅頭,每個饅頭里居然還夾著塊大肥肉。
郭大路歡呼道:“林太平萬歲!”
他拿起個饅頭,又笑道:“我實在佩服,現(xiàn)在就算殺了我,我也變不出半個饅頭來。”
燕七盯著林太平,道:“這些饅頭當(dāng)然不是變出來的?”
林太平笑了笑,道:“也許是天上掉下來的。”
他拿了個饅頭給王動。
王動搖搖頭,道:“我不吃。”
林太平道:“為什么?”
王動嘆了口氣,道:“因為我不忍吃你的衣服。”
郭大路剛咬了口饅頭,已怔住。
他這才發(fā)現(xiàn)林太平身上的衣服已少了一件——最厚的一件。
林太平穿的衣服本就不多。
現(xiàn)在他嘴唇已凍得發(fā)白,但嘴角卻帶著很愉快的笑容,道:“不錯,我的確將衣服當(dāng)了,換了這四個饅頭。因為我很餓,一個人很餓的時候,將自己的衣服拿去當(dāng),總沒有人能說他不對吧。”
王動道:“那么,你就該吃完了再回來,也免得我們……”
林太平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沒有一個人躲著偷偷地吃,只因我很自私。”
王動道:“自私?”
林太平道:“因為我覺得四人在一起吃,比我一個躲著吃開心得多。”
這就是朋友。
他們有福能同享,有難也能同當(dāng)。
一個人若有了這種朋友,窮一點算得了什么,冷一點又算得了什么?
郭大路慢慢地嚼著饅頭,忽然笑道:“老實說,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
林太平笑道:“你說的話不老實,這只不過是個冷饅頭。”
郭大路道:“雖然是個冷饅頭,但就算有人要用全世界的大魚大肉來換我這冷饅頭,我也不肯換的。”
林太平的眼圈忽然好像有些紅了,抓住郭大路的手,道:“聽了你這句話,我也覺得這饅頭好吃多了。”
有些話的確就像是種神奇的符咒,不但能令冷饅頭變成美味,令冬天變得溫暖,也能令枯燥的人生變得多姿多彩。
你若也想學(xué)會說這種話,就要先學(xué)會用真誠對待你的朋友。
郭大路忽然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我這件衣服太破。”
林太平道:“破衣服并不丟人。”
郭大路嘆道:“只可惜那活剝皮絕不會這么想,否則……”
燕七笑笑,道:“否則你早就脫下來去換酒了,對不對?”
郭大路苦笑道:“答對了。”
燕七忽然站起來往外走。
郭大路道:“用不著去試,你的衣服比我的還破。”
燕七不理他,很快地走出去,又很快就回來了。
回來的時候,提著壺水。
燕七道:“寒夜客來茶當(dāng)酒,茶既然可以當(dāng)酒,水為什么不能?”
郭大路失笑道:“想不到你倒很風(fēng)雅。”
燕七笑道:“一個人窮得要命的時候,想不風(fēng)雅也不行。”
這就是他們對人生的態(tài)度。
有酒的時候,他們喝得比誰都多,沒有酒的時候,他們水也一樣喝。
他們喝酒的時候很開心,喝水也一樣開心。
所以他們活得比別人快樂。
但喝酒和喝水至少總有一種分別。
酒愈喝愈熱,水愈喝愈冷。
尤其是在這種天氣里喝冷水。
郭大路忽然站起來,開始翻跟斗。
燕七笑道:“你干什么?”
郭大路道:“我有經(jīng)驗,動一動就會熱起來的,你們?yōu)槭裁床粚W(xué)學(xué)我?”
燕七搖搖頭,道:“因為我也有經(jīng)驗,動得快,餓得也快。”
郭大路笑道:“你想得太多了,只要現(xiàn)在不冷,又何必……”
這句話他沒有說完。
他忽然看到有樣?xùn)|西從他面前掉了下來。
一樣黃澄澄的東西。黃澄澄的金子。
金子并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從郭大路懷里掉下來的。
他正開始翻第六個跟斗,正在頭朝下,腳朝上的時候,這金子就從他懷里掉了下來。“當(dāng)”地,掉在他面前。
金子掉在地上,會發(fā)出“當(dāng)”的一聲,就表示這金子很重。
這的確是根很粗的金鏈子,上面還有個金雞心。
這金雞心至少比真的雞心大一倍。
一個窮得好幾天沒吃飯的人,身上居然會掉出這么多金子來,簡直是件令人無法
相信的事。
但王動他們卻無法不相信,因為他們?nèi)齻€人都看得很清楚。
他們只希望自己沒有看見。
他們實在不愿意相信這是真的。
林太平連自己的衣裳都拿去當(dāng)了,郭大路身上卻還藏著條這么粗的金鏈子。
一個身上藏著金鏈子的人,居然還在朋友面前裝窮,居然還裝得那么像。
這算是什么朋友?
他們實在不愿相信郭大路會是這樣的朋友。
王動突然打了個呵欠,喃喃道:“一個人吃飽了,為什么總是想睡覺呢?”
他去睡了,從郭大路面前走過去,好像既沒有看見這條金鏈子,也沒有看見郭大路這個人。
林太平打了個呵欠,喃喃道:“這么冷的天氣,還有什么地方比被窩里好?”
他也去睡了,也好像什么都沒有看見。
只有燕七還坐在那里,坐在那里發(fā)怔。
又過了很久,郭大路的腳才慢慢地從上面落下來,慢慢地把身子站直。
他身子好像已難再站得直。
沒有星,沒有月,只有一盞燈。
一盞很小的燈,因為剩下的燈油也已不多。
但這條金鏈子在燈下看來還是亮得很。
郭大路低著頭,看看這條金鏈子,喃喃道:“奇怪,為什么金子無論在多暗的地方,看來都會發(fā)亮呢?”
燕七淡淡道:“也許這就是金子的好處,否則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將金子看得比朋友還重?”
郭大路又怔了半天,忽然抬起頭,道:“你為什么不去睡?”
燕七道:“我還在等。”
郭大路道:“等什么?”
燕七道:“等著聽你說……”
郭大路大聲道:“我沒有什么好說的,你們?nèi)舭盐铱闯蛇@種人,我就是這種人。”
燕七凝視著他,過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出去。
郭大路沒有看他。
外面的風(fēng)好大,好冷。
燈已將枯,忽然間,也不知從哪里卷出了陣冷風(fēng),吹熄了燈。
但金鏈子還在發(fā)著光。
郭大路垂著頭,看著這條金鏈子,又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地彎下腰,拾起了這金鏈子。
他捧著這金鏈子,捧在掌心。
他眼淚突然泉涌而出,一粒粒滴在掌心。
冰冷的金鏈子,火熱的眼淚。
他忽然跪下去,終于哭了起來,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因為他不愿別人聽到他的哭聲。
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一生最大的痛苦,他不愿別人知道這秘密,也不愿別人分擔(dān)他的痛苦。
所以沒有人知道他痛苦得多么深,多么強烈。
那雖然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現(xiàn)在他只要一想到,還是會心碎。
他知道自己終生要背負著痛苦,至死都無法解脫。
剛才的事也令他痛苦。
他本來寧死也不愿失去這些朋友。
但他并沒有解釋,因為他知道他們不會原諒他,因為連他自己都無法原諒他自己。
也許世上有一種真正的痛苦,那就是不能向別人說的痛苦。
“不能說……我怎么能說?……”
“我怎么還有臉留在這里?”
外面的風(fēng)更大,更冷。
他咬緊牙,悄悄擦干眼淚,站起來,外面的世界無論多冷酷無情,他都已準備獨自去承受。
他做錯了事,就自己承當(dāng),既不肯解釋,也不肯告饒。
就算在朋友面前也不肯。
可是上天知道,他實在將朋友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
“朋友們,再見吧,總有一天,你們會了解我的。到那一天,我們還是朋友,可是現(xiàn)在……”
他眼淚又在往下流。
就在他伸手去擦眼淚的時候,他看到了燕七。
不但看到了燕七,也看到了王動和林太平。
他們不知什么時候又走進了這屋子,靜靜地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他。
他看不到他們臉上的表情,只看到他們?nèi)p發(fā)亮的眼睛。
他也希望他們莫要看到他的臉,看到他臉上的淚痕。
他輕輕咳嗽了幾聲,道:“你們不是已睡了嗎?”
林太平道:“我們睡不著。”
郭大路勉強笑了笑,道:“睡不著也該躺在被窩里,在這種天氣,世上還有什么地方比被窩里更好?”
王動道:“有。”
燕七道:“這里就比被窩里好。”
郭大路道:“這里有哪點好?”
王動道:“只有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