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走廊里燈明燈滅，夜里安靜，建筑中空挑高設計，小姑娘急切的聲音回蕩其中，格外招人。

　　蘇臨黑眸沉沉注視著她，半晌，嘴角勾了抹很淺的弧度，“你說什么？”

　　“……”雖說嘴瓢，但讓她認錯是不可能的。

　　陸笙憋著氣，沒吭聲。

　　蘇臨目光微斂，端詳她片刻后，認命地將她往床上抱。

　　“你放心，我不弄臟你的床。”小姑娘在他懷里小聲道。

　　弄臟他的床？
　　蘇臨一愣，低頭看她。

　　難得見到張牙舞爪的小姑娘，這會兒乖得跟只順毛的貓兒，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白皙的耳垂燒成了粉色。

　　蘇臨稍稍恍惚，瞬間懂了。

　　偏偏陸笙沒心沒肺，像是怕他不明白，她還好心地添了句，“……我大姨媽剛——唔——”

　　被他單手按在懷里，阻止她說出更驚天駭浪的東西。

　　“陸笙。”

　　鼻尖撞到他緊實的胸口，疼得她直抽氣。

　　揉著發(fā)疼的鼻尖，陸笙揚起小臉憤憤地瞪著他，“干嘛？”

　　視線短暫交匯。

　　蘇臨不著痕跡挪開視線，開口間，嗓音冷清又沙啞，“再亂說話我就堵住你這張童言不忌的嘴。”

　　陸笙：“…………”
　　她亂說什么了……
　　本來就……

　　等等！
　　哇，原來他果然還嫉恨去年她不小心弄臟他床這件事。

　　以前也不是沒在他家睡過。

　　小時候來他家玩，吃了中飯便是午休時間。

　　她喜歡纏著他講故事，他不愛說話，更不愛吵鬧。

　　偏生她是個小話癆，嘴巴閑不住。

　　他不講故事，她就只好講給他聽，爾后，看見他拿了書往臉上一蓋，不再搭理她。

　　或者留個背影給她。

　　她睡不著就故意鬧他，惡作劇一樣地在他后背上畫圈圈，沒多久，就被他連人帶書抱著丟沙發(fā)上。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再也不讓她睡他床了呢？

　　陸笙仔細回想著，大約是去年暑假回來。

　　說來挺丟人，少女初潮，不小心弄人床單上。

　　當時兩人看著床單上那點血跡，傻了眼。

　　饒是她平日里再怎么灑脫，遇到這種事兒依舊紅了臉，又尷尬又難堪。

　　不自在地往他臉上一瞧，蘇妖精的表情也不比自個兒好到哪里去。

　　家里那會兒沒大人，她直愣愣地杵在那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小腹又疼得不行。

　　她對疼痛的忍耐程度趨于0，加上面對這種丟人的場面，沒忍住，眼圈一紅，隨后手足無措哭了出來。

　　她這么一哭，難得見向來冷靜自持的蘇妖精顯現(xiàn)出一絲慌亂。

　　“……哭什么？”

　　可能太丟臉了，就想要借題發(fā)揮，當即就含著哭腔無理取鬧地指責他，“都怪你。”

　　“……”

　　她不知道該怪他什么，只一個勁兒的哭，“都是你不好。”

　　“……”

　　“那我都這么疼了。”她用力吸吸鼻尖，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你還怪我弄……”她抽抽噎噎的，“弄臟你床單。”

　　“……”

　　持久的沉默與尷尬，只有她小小的抽噎聲，她當時只想給她哥哥打電話接她回家，無地自容到再也不想跟他講話。

　　半晌，他才伸手抹了把她的眼淚，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哭得沒了脾氣，語氣竟然是萬年不遇一次的溫柔，“沒怪你。”

　　“你騙人！”

　　“……”

　　“那我也、也不是……嗚嗚……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他停頓了幾秒，問她，“很疼么？”

　　“疼死了。”一哭，疼痛也跟著放大，“那你來試試看疼不疼？”

　　“……”

　　等她哭夠了，他用拇指蹭掉她眼角的淚珠，“你站著別動，我抱你去浴室，嗯？”

　　她點點頭。

　　在他想抱她時，陡然想起她臟掉的裙子，又連忙后退，“我自己走。”

　　倒也沒攔著。

　　她懷著無比復雜的心情進了浴室，班里的同學不少都來了例假，家里的大人也有跟她講這方面的事情，她多多少少懂一點點的。

　　洗了澡，她躲在浴室不肯出來。

　　直到他家的保姆進來，給她帶了衛(wèi)生棉和新的衣服。

　　換好衣服，就見保姆已經(jīng)幫忙換掉了床單，一想到自個兒在上頭留下什么，她的臉頰就燙得不行。

　　就因為這事兒，她好幾天都沒來找他。

　　等暑假快結(jié)束，她刻意忽略這事兒去找他玩時，就發(fā)現(xiàn)蘇臨再也不容忍她睡他的床了。

　　……

　　回憶到這里，陸笙突然幽幽長嘆，所以愛會消失的，對不對？

　　不過——
　　她現(xiàn)在又可以睡他的床了，真好。

　　十分鐘后。
　　陸笙如愿以償?shù)匕哉剂颂K臨的大床。

　　床鋪松軟，床品倒是簡潔，沒什么圖案，不像她的，粉粉嫩嫩可可愛愛。

　　她還有貓咪能暖jiojio。

　　陸笙在大床上滾來滾去，覺著好玩，又抓著他的被子，小腦袋一縮，鉆進去又鉆出來。

　　羽絨被松軟，她鉆了會兒，嗅到淡淡的清香，清新又好聞。

　　“蘇妖精。”小腦袋從羽絨被里探了個頭，她說，“你被子好香，有一種——”

　　蘇臨盤膝坐在矮腳桌前，擺弄著沒弄完的mini機器人，頭也沒抬，就又聽小姑娘一本正經(jīng)道：“有一種很——”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這個感覺。

　　有點奇怪。

　　她也不是沒鉆過人被窩，爸爸的，哥哥的。

　　但他們的味道跟他的都不大一樣。

　　左右形容不出來，陸笙索性放棄了，她側(cè)躺著打量蘇臨。

　　少年套了件針織套頭衫，寬松款，鎖骨漂亮勾人，被她咬過的痕跡還在。

　　頭發(fā)沒擦干，這會兒，濕漉漉地垂墜著，跟他平時冷清的樣子不同，眼下瞧著棱角柔和不少，抬眸間，有種莫名的蠱惑。

　　只看了一眼，陸笙心頭像是揣了只小兔子一樣，怦怦然心動。

　　哇。
　　又來了又來了。

　　這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

　　她翻了個身背對著他，試圖忽略不規(guī)律的心跳。

　　等平復了翻涌不止的心情，陸笙又轉(zhuǎn)過來，夜色旖旎，臥室里的燈光調(diào)得暗了，她看著他依舊沒有睡意，只是專注地在擺弄手里的mini機器人。

　　陸笙實在困了，眼皮漸漸打架，擁著被子縮了縮脖子，她喃喃出聲：“蘇妖精。”

　　蘇臨微怔，下意識看向她，陸笙往里頭挪了個位置，明媚的眼睛沒了神采，“我困了。”

　　小姑娘困頓的模樣帶著些許嬌憨，可愛極了。

　　蘇臨定定注視著她，很輕地說了聲，“睡吧。”

　　“你不睡么？”

　　他淡聲道：“我不困。”

　　“哦。”

　　又過了一會兒，她說，“但我睡不著。”

　　小手從被子里探出，她示意他過來，“你過來陪我。”

　　像是怕他取笑自己，眼睛忽閃忽閃著，她迷迷糊糊道：“萬一我睡著了就沒人保護你了。”

　　明明自己害怕到不行，整個人都縮成一團，偏偏又傲嬌的不肯承認。

　　“……就沒人保護你了怎么辦……”

　　尾音消失的同時，小姑娘終于安靜下來。

　　蘇臨手指一松，mini機器人應聲而落，砸在軟糯的地毯上。

　　他懶散地往后靠了靠，黑漆漆的眼睛一瞬不瞬盯著她。

　　良久，他關了燈，也沒拿被子，就著地毯躺下，頭枕著雙臂沉靜地望著天花板。

　　-

　　陸笙睡得不安穩(wěn)，夢里大雪紛飛，她跟蘇臨在雪地里堆雪人。

　　雪人堆了一個又一個。

　　她拿著小鏟子，填補最后的縫隙，分神地跟他說話，“蘇妖精，你看我這個雪人堆的好不好——”

　　一轉(zhuǎn)頭，空蕩蕩一片。

　　身后是茫茫雪原，風雪正勝，狂風席卷著大地。

　　她茫然出聲，“蘇妖精？”

　　無人回應。

　　她急了，丟下小鏟子不停地喊他，“蘇妖精你在哪兒？你別開玩笑好不好？”

　　依舊沒人應聲。

　　“蘇臨。”

　　她徹底慌了神，喊他名字，“硯硯。”

　　身后的雪人一個個消失，整個雪原只剩下她一個人，“蘇硯遲！”

　　腳下驀地一空，眼前一黑，她跟著茫茫雪原一道墜入黑暗中。

　　陸笙從噩夢中驚醒，驟然睜開雙眼，下意識去看身邊。

　　沒人。

　　臥室留了小夜燈，燈光葳蕤柔和，門開了縫隙，一點暖黃的光線透過來。

　　陸笙豁然起身。

　　門外有人講話，聲音很低，像是吵到她一樣，陸笙隱隱約約聽到蘇臨冷清回應，“嗯，知道了。我現(xiàn)在過去。”

　　爾后，就再也聽不到響動。

　　陸笙茫然地盯著門口，門突然開了。

　　蘇臨動作輕，剛進來，就見小姑娘抱著被子坐在床頭，蘇臨愣了下，小姑娘脆弱的聲音同時響起，“蘇妖精你要出門么？”

　　蘇臨沒回應，只是問她，“你怎么醒了？”

　　陸笙丟掉被子，鞋子也來不及穿，光著腳踩在地毯上，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一頭扎在他懷里，因為夢里的情景太過真實，她這會兒像是沒從夢境里完全清醒，說話間帶著一絲嬌軟的脆弱感，“我不讓你走。”

　　說著，小腦袋往他懷里拼命蹭，細白的手腕牢牢環(huán)在他腰間，“你走了我就找不到你了。”

　　蘇臨：“？”

　　小姑娘任性的很，“那你要走也行，我也去。”

　　蘇臨：“…………”

　　見他沒出聲，陸笙抬眸看向他，一錯不錯的，不等他拒絕，她噼里啪啦說了一堆，“你不讓我去也沒關系。張伯就在樓下客房，我可以讓他開車載我，那你給我定位儀，我也能找到你在哪里。外頭還下了雪，車開不快，你也不可能消失在——”

　　話音未落，就見他突然輕笑一聲，抬手揉了揉她的頭頂，“給你十分鐘，去換衣服。”

　　……

　　雪天車走不快，一個多小時后，他們才到達目的地。

　　來之前，陸笙就有所猜測，等進了醫(yī)院的特護病房區(qū)，心里的不安終于成了現(xiàn)實。

　　走廊里盡是消毒水的味道，刺鼻的很。

　　陸笙跟著蘇臨進了病區(qū)，整個病區(qū)很安靜，除了值班的護士外，沒什么病患。

　　私立醫(yī)院，設施齊全，甚至還專門設置了吸煙室。

　　蘇潮正跟大哥蘇淮打電話，“人沒事，你就別擔心了，我沒跟大嫂說，叫了蘇臨那個小鬼頭過來。”

　　修長的指間夾著煙，煙只抽了一口，余燼隨著他的動作散落。

　　蘇潮的語氣有些沖，“不是，內(nèi)小鬼頭也才十六歲，大哥你心真大，讓他自己做決定，他能說什么，除了付出自個兒之外，你指望他說什么。”

　　“行行行，我知道了，掛了。”

　　電話掛斷，蘇潮心煩地抽了口煙，罵了句：“艸，蘇閻王果然名不虛傳，自個兒親生兒子也坑。”

　　一扭頭，看見蘇臨，蘇潮心更煩了，余光一掃，見到蘇臨身后跟著個小姑娘。

　　蘇潮怔了怔，等認出小姑娘是誰后，蘇潮頭都大了。

　　摁掉煙頭，出了吸煙室，小姑娘倒是先跟他打了招呼，“蘇潮哥哥。”

　　蘇潮一愣，笑著逗她，“不叫叔叔了？”

　　陸笙沒理會他的揶揄，她一心惦記著蘇臨的身體，剛才問了也沒吭聲，見到蘇潮，陸笙的話匣子立刻打開，“蘇妖精生病了嗎？什么病？嚴不嚴重？那他都生病了，你們蘇家都不管他的么？就讓他自己一個人來醫(yī)院。你們真過分。”

　　轉(zhuǎn)而又跟蘇臨道：“蘇妖精你不要怕，我替你撐腰。”

　　蘇潮：“…………”
　　蘇臨：“…………”

　　正說著，醫(yī)生從病房出來，“蘇硯回的家屬在么？”

　　蘇潮抬手：“在。”

　　“你是他什么人？”

　　“小叔叔。”

　　醫(yī)生點頭，他是蘇再的主治醫(yī)生，蘇臨時常過來，是以認得蘇臨。

　　見狀，醫(yī)生看向蘇臨，“蘇硯遲你進來吧，這塊已經(jīng)準備好了，先幫你做下基礎檢查。”

　　蘇臨應了，提步欲走，陸笙搶先一步攔下他，雙手抱著他的手臂，明媚的眼睛里透著濃濃的不安，“等下，你去哪兒？”

　　蘇臨揉揉她腦袋，掙開她，輕聲道：“你乖，一會兒有人來接你，乖乖回家。”

　　陸笙牢牢抓住他手腕，仿佛一松開他就會像泡泡一樣消失不見，“你去哪兒？”

　　“我有點事。”

　　“什么事兒？”

　　他沒吭聲，陸笙執(zhí)拗地望著他，備好一切的小護士喊了聲，“蘇硯遲，你可以進來了。”

　　蘇臨看了一眼蘇潮，蘇潮一臉頭大的模樣，捉住小姑娘的手臂，給她從蘇臨身上扯下來，蘇臨跟著小護士進了病房。

　　“蘇妖精——”

　　蘇潮半抱著她，也沒瞞她，語重心長道：“小丫頭，你想讓他好就乖乖聽話，趕緊回家，別讓他分心。小鬼頭已經(jīng)夠累的了，你再鬧下去，他還真不一定能撐下去。”

　　陸笙的目光一點一點游移到蘇潮身上，“蘇妖精他——”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她突然哇嗚地一聲哭了出來，“蘇妖精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癥，他就要死了對不對？”

　　蘇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