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月過年期間，和闖軍士兵分享肉餅的那個直隸人并不在新軍陣亡將士之中，十七日的戰(zhàn)斗中他緊跟著長官的步伐向被闖軍占領(lǐng)的新軍大營發(fā)起決死沖鋒。直隸人的長官被打死后，他自己的肩膀上也挨了一槍，當時就昏死過去。等他醒來時，直隸人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俘虜營中，肩膀的傷口處已經(jīng)被包扎起來。周圍的伙伴們告訴他蒲觀水和成平都已經(jīng)陣亡，現(xiàn)在他們?nèi)顷J軍的俘虜，這個直隸人聞言長嘆一聲，躺著一動不動。
    中午時分，一個頭上還纏著白布的闖軍士兵跑入這間營房，徑直跑到直隸人的身邊，后者睜開眼，看到一張熟悉的笑臉出現(xiàn)在他眼前。在十日的戰(zhàn)斗中，這個河南人被新軍俘虜，在他生命垂危的時候，認出他的直隸人每天回營后都會來喂他喝粥，還一遍遍地安慰他、鼓勵他，讓他努力活下去，活著回去見他的婆娘。
    “老鄉(xiāng)，”河南人笑瞇瞇地站在直隸人的旁邊：“這次輪到我來看你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你婆娘還在京師等著你回去呢。”
    大捷的消息傳遍全軍時，劉冉和吉懷愚正在掏糞坑。兩個人歸隊后沒敢說他們是偷偷去前線打官兵，兩個人都被胡辰的喝罵嚇壞了，唯恐說出實情以后，會因為違反軍令和擅自脫隊兩罪并罰而被處死。但是兩個人掉隊的行為同樣要受到懲罰，因此這些天來他們一直負責清理廁所。現(xiàn)在隊里的同伴們正在放假慶賀本軍的勝利，并遙祝大將軍許平身體安康，這兩個倒霉鬼卻在繼續(xù)從事清潔工作。
    “吉懷愚，劉冉。”喊二人名字的是他們的頂頭上司王恭。
    “卑職在。”
    兩個人異口同聲地答道，從廁所里跑出來向著他們的長官立正行禮，身上還帶著陣陣的臭氣。
    王恭對那邊飄過來的異味毫無反應(yīng)，他背著手走到兩個部下面前，冷冷地掃視著他們，直到二者把頭低低垂下后，才從鼻孔里發(fā)出一聲冷哼：“你們兩個好大的膽子，竟敢騙我。”
    劉冉和吉懷愚的心里不停地打鼓，都垂著頭一言不發(fā)，只聽王恭罵道：“那天聽你們說什么拉肚子、迷路的鬼話，我就不信，果然都是假的，原來你們竟敢違抗軍令去前線！”
    “大人恕罪，恕罪。”見事情敗露，劉冉和吉懷愚只有連聲求饒。
    把兩個人又大罵一通后，王恭喝道：“本來應(yīng)該吊死你們兩個，就是大捷之際不宜殺人才饒了你們，罰你們多掃十五天茅廁。”
    “謝大人。”兩個人不敢叫苦，只好咬著牙應(yīng)是。
    “站直了，把頭抬起來。”
    王恭沉著臉從懷里摸出一個鐵制勛章，上前一步將它掛在劉冉的胸前，接著又掏出同樣的一枚，把它給吉懷愚掛上。
    “敢問大人，這個是？”劉冉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小心翼翼地問道。
    “是開封阻擊戰(zhàn)勛章。”王恭把臉繃得緊緊的，不茍言笑地說道：“大將軍有令，每一個參與這次阻擊的官兵，都可以獲得一枚開封阻擊戰(zhàn)勛章，以證明你們的勇氣和功績。”
    兩個人都大吃一驚，齊聲“啊”了一聲。
    “第一步兵翼上報人員名單時，寫上了你們兩個的名字，所以你們也有勛章。”王恭說完后，見兩個人臉上浮起笑容，又大罵道：“傻笑什么，滾，還不快去掃茅廁？”
    ……
    昨晚的慶功宴上，許平喝了很多酒，今天他一直睡到快到中午才醒過來。睜眼看到天色已經(jīng)使大亮，許平大吃一驚連忙跳起床來，猛地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頭疼欲裂，腳下也是一個踉蹌。
    顧不得揮去宿醉帶來的頭疼，許平連忙把守在門外的衛(wèi)兵喚進來：“昨夜開封那邊可有異動？”
    “大人放心吧。”周洞天撩門進來，對許平笑道：“各營都保持戒備，開封那邊便是有什么異常，我們也足以應(yīng)付得過來。”
    雖然有闖營主力盯著山嵐營，許平把苦戰(zhàn)多時的軍隊調(diào)到遠處放假，不過他本打算親自部署最起碼的警戒工作，所以昨天本不打算喝太多的酒，甚至在入席前還和闖營其他將領(lǐng)打過招呼要他們不要給自己敬酒。
    可不知不覺間，許平自己把自己灌醉，后面是他主動去給別人敬酒，最后酩酊大醉，現(xiàn)在連怎么回營的都不知道了，許平拍著自己還在發(fā)疼得腦袋：“我真是糊涂啊。”
    周洞天微微一笑，自到闖營以來，他還從未見過許平失態(tài)，昨天晚上由于附近還有明軍，所以自闖王以下都是點到為止，反倒是宴前口口聲聲說滴酒不沾的許平，在那里一個勁的喝悶酒，最后還挨個敬酒。在李自成的暗示下，周洞天偷偷把酒換成了水，當時許平也毫無察覺，接過去便飲，一點兒也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
    “喝酒誤事。”許平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和周洞天發(fā)牢騷：“我以后定然滴酒不沾。”
    “稍微喝一點兒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周洞天顯然沒把許平的話當真：“謂酒無量不及亂。”接著又浮起微笑：“昨夜大人確實是有些過了。”
    ……
    去李自成的帳篷里繼續(xù)討論軍情，根據(jù)幾個被俘的新軍軍官的供詞，蒲觀水生前念念不忘的就是盡快突破闖軍防線，在開封斷糧前把物資輸送進去。李自成在聽完報告后，沉默很久才開口詢問許平：“蒲將軍擔心開封守軍會以活人為食，你們怎么看？”
    許平立刻答道：“末將認為這種事情一定會出現(xiàn)，而且很快就會發(fā)生。”
    “我也認為官兵會這么做的。”李定國也持相同的看法，他說無論是周王、河南巡撫以及開封文武，都絕不會在乎百姓的死活的。
    “聽說蒲將軍對我們闖營的傷兵很不錯。”李自成說的第二句話看似和前一個問題無關(guān)，但周圍的闖軍將領(lǐng)都聽懂了其中的含義，果然李自成接著就下令道：“傳令，射箭傳信給開封守軍，凡是吃人的人，我闖軍破城后全都不赦。”
    幾個闖軍將領(lǐng)都沒有說話，牛金星開口道：“闖王您這個心思是好的，但是恐怕沒有什么用。周王、河南巡撫他們都知道自己在城破之后必死，絕不會因為不能赦免就不吃人，而守城官兵們恐怕也無力反抗。等到官兵真的以人為食后，又會因為我們的通告而害怕，結(jié)果只會讓守軍更加拼死抵抗。”
    “還不如不射這個書信，”李定國贊同道：“說不定吃了些人后，等吃到自己家人頭上時就會有人開門投降，若是大王發(fā)了這令，恐怕等吃到自己家人頭上也要我們拼到底了。”
    “試試看吧。”李自成心中明白牛金星說得有道理，自己的想法未必是一個好主意，但他總覺得自己應(yīng)該采取個措施，否則難以安心。
    “闖王，現(xiàn)在東面的事情剛結(jié)束，西面的官兵又來了。”許平心里有自己的打算，不過他覺得現(xiàn)在還是公開的時候，于是就把話題岔開，說起洛陽方面剛剛收到的消息：“三邊總督汪喬年，在正月十五日后恢復(fù)了軍事行動，大批秦軍正云集潼關(guān)，估計他們在這個月底或下個月初，最遲不超過二月中旬就會出關(guān)進攻我們。以劉將軍現(xiàn)有的力量，是抵擋不住他們的。”
    許平的部隊受損嚴重，傷病員眾多，而且經(jīng)過兩個月的苦戰(zhàn)后，部隊也需要一段時間來休息恢復(fù)。入川的高一功部剛剛攻下成都，正處于修整狀態(tài)，而且距離河南很遠，不可能迅速調(diào)回來。李自成聞言笑道：“所以只有我親自出馬了。許兄弟，你們留在這里繼續(xù)圍住開封，我?guī)ьI(lǐng)部隊去洛陽和劉兄弟會合，擊退秦軍。”
    “或許我們可以先放棄洛陽，呆在這里坐等秦軍來攻。”牛金星提出他的建議：“此次秦軍傾巢而出，兵力將超過六萬，如果許兄弟和高兄弟的部隊不能參戰(zhàn)的話，我們在洛陽只能集中五萬人。”
    “不……”李自成剛要開口，突然注意到李定國的臉上全是不以為然之色，就笑道：“李兄弟你怎么看？”
    李定國張口就道：“秦軍是我們義軍的老對手了，十幾年來秦軍一直追在我們義軍的身后，殺害了我們無數(shù)兄弟，所以大家一提到秦軍就膽寒畏懼。其實秦軍也就是比汴軍強一些罷了，上次闖王大敗傅宗龍率領(lǐng)的數(shù)萬秦軍，說明秦軍也沒有什么可怕的。”
    牛金星還是顯得信心不足：“可是上次我們有八萬人，秦軍只有五萬。這次汪喬年下令各邊軍盡數(shù)參戰(zhàn)，連遠在甘肅、榆林的邊軍都抽調(diào)精銳趕赴潼關(guān)，就是歷次勤王時都沒有這么大的聲勢。”
    “情況不同了，以前十萬義軍也打不過幾千秦軍，因為他們有盔甲，我們只有布衣;他們有刀槍，我們連棍棒都湊不齊。那時秦軍的幾千人都是士兵，而我們十萬義軍里大部分都是老幼婦孺，青壯也全是赤手空拳。傅宗龍帶著五萬秦軍來的時候，我們的八萬人中只有萬多人有刀劍，剩下的大多是剛剛投軍的饑民。可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了。”李定國越說越是慷慨激昂：“現(xiàn)在洛陽的弟兄們雖然不如大將軍的手下裝備好，但也有火器、也有盔甲和鋼刀，我們還有了自己的騎兵，現(xiàn)在我們手里有了家伙，難道還會怕他們不成？”
    “李兄弟所言，甚合吾意。”李自成撫掌大笑道：“若是沒有許兄弟和李兄弟的這支勁旅，我還會考慮暫時撤離開封或是放棄洛陽，但現(xiàn)在人數(shù)相當，我又怎么會因為害怕秦軍而放棄我們的領(lǐng)地？”
    正月底，李自成帥本部西返洛陽，與劉宗敏、羅汝才會合。而明三邊總督汪喬年則緊鑼密鼓地準備誓師出發(fā)，大量的軍隊、輜重已經(jīng)云集到潼關(guān)。秦軍主力即將再次出關(guān)進入河南，意圖一舉摧毀河南西部的闖軍，并進而給開封解圍。
    ……
    京師，狼穴
    最近幾天狼穴的氣氛壓抑得幾乎讓里面的人透不出氣來，聽不到任何笑聲，再沒有人有開玩笑的心情，甚至連高聲說話都絕跡。
    從山東戰(zhàn)場抽調(diào)大批兵員才得以補充滿員的三營新軍，加上期間不斷向河南輸送去的后備兵力，新軍在河南前后投入的兵力高達一萬五千人，而現(xiàn)在確認脫險的只有赤灼營的一小隊人。來自直隸東明的報告上說，這寥寥無幾的新軍逃到地方縣城時，已經(jīng)筋疲力盡，幸存者也有不少人嚴重凍傷。營官魏武懷里揣著三面營旗帶領(lǐng)殘部逃過黃河，半路幾次差點倒下，抵達縣城后就撲倒在地，上一封書信中說他發(fā)高燒不退、人昏迷不醒，現(xiàn)在還生死不知。
    聽到一萬五千人這個損失數(shù)字后，向來沉穩(wěn)的鎮(zhèn)東侯都臉上變色：“我好像都沒有親自指揮過這么多的兵力。”
    而河南大敗的消息傳回后，金求德跑去鎮(zhèn)東侯府把報告摔在他的面前，這還是金求德有生以來第一次對鎮(zhèn)東侯大喊大叫，他連聲質(zhì)問道：“大人，就因為蒲觀水說開封可能發(fā)生吃人的情況，您就支持他強行出兵，現(xiàn)在不但蒲兄弟為此喪命，我們還損失了整整三個營。大人您竟然會感情用事，屬下敢問您的理智呢？現(xiàn)在好了，不但開封該吃人還是會吃人，我們甚至無法在他們吃完全城的人以前給山嵐營解圍！我們不但失去了蒲兄弟和至少一萬五千新軍官兵，還要把賈兄弟和山嵐營的三千士兵也搭進去，這就是您讓感情蒙蔽了理智的后果！”
    抱成一團的三營新軍，被闖軍硬碰硬地消滅掉，這給新軍上下帶來了極大的震撼。無論金求德如何看不上蒲觀水的用兵，但是闖軍一口氣吞下三個新軍營，這個事實給金求德帶來的震動絲毫不弱于新軍其他的成員。在金求德原先的預(yù)計中，最壞的結(jié)果也就是解圍失敗，蒲觀水損兵折將、無功而返罷了。為了消除這件事對新軍士氣的沉重打擊，新軍開動全部宣傳機器，把一切責任都推給蒲觀水、成平等一線指揮官——新軍依舊強大無比，偶然的失敗只是由于一、兩個將領(lǐng)太過無能。
    金求德下令統(tǒng)一宣傳口徑，那就是蒲觀水實在是無能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完全是他一個人害了全體將士，正所謂一將無能、累死三軍。至于為何會讓這么無能的人領(lǐng)兵出征，掌握三營上萬新軍的命運，那金求德就只能通過暗示把主要責任推卸給胡亂插手新軍軍務(wù)的朝廷，正是朝廷越權(quán)干涉將領(lǐng)人事安排，才會讓蒲觀水這種草包得以上任，并造成了如此惡劣的后果。
    當然，新軍內(nèi)部也需要有人來承擔責任，金求德主動把這些責任統(tǒng)統(tǒng)攬到自己身上。鎮(zhèn)東侯試圖分擔一些責任時，趙慢熊、金求德他們又大喊了一通：“大人，您是新軍的旗幟，您的名譽必須是完美無缺的。您身上出現(xiàn)任何污點，都是對新軍士氣更為沉重的打擊，您就不要再給屬下們添亂了吧！”
    如果說上一次賈明河的戰(zhàn)敗對新軍來說只是挫敗的話，這次的慘敗則徹底打亂了新軍的全盤計劃。本來應(yīng)該在去年就予以消滅的山東東江軍，因為第一次抽調(diào)兵力去河南而幸免，因為第二次抽調(diào)兵力去河南而變得更加活躍，最近甚至在一些地區(qū)發(fā)起了有限的反擊;十營新軍，現(xiàn)在只剩下不到四個狀態(tài)良好的，而且除了直衛(wèi)統(tǒng)統(tǒng)不在京師，而本來朝廷要求至少留一萬新軍用來拱衛(wèi)京師的。
    日理萬機的鎮(zhèn)東侯，也因為這次的慘敗不得不親自出馬來過問新軍軍務(wù)，在鎮(zhèn)東侯本人的心目中，他對朝廷責令秦軍出發(fā)給開封解圍是毫無信心的。在鎮(zhèn)東侯的歷史上，就是沒有許平這個人物和他從穿越者那里繼承去的新式軍隊，李自成也先后把秦軍四次打得幾乎全軍覆滅，在松山大敗中才不過損失了三萬人的大明秦軍，在河南戰(zhàn)場一連四敗丟了二十萬。
    朝廷還讓河北軍的楊文岳跟著一起出動，這樣鎮(zhèn)東侯對勝敗更為悲觀，和他記憶里的歷史上一樣，明廷像個輸紅了眼的賭徒，把每一個賭注都扔到開封城下和李自成拼比大小。而鎮(zhèn)東侯記得即使加上楊文岳的十萬大軍，秦軍仍然遭到慘敗，除了給李自成添加戰(zhàn)績外，更把河北的防御軍隊全部丟光。
    圍城打援，一次又一次，環(huán)繞著開封的幾十萬明軍全部被李自成消滅，現(xiàn)在由于連歸德府都落入闖營手中，鎮(zhèn)東侯估計這次搞不好連江北軍都要扔到這個無底洞里去。
    今天陪同鎮(zhèn)東侯來狼穴的，還有一位年輕人，見到等候在營帳里的金求德、楊致遠后，這個年輕人不顧身上的軍服，大禮向他們跪倒磕頭：
    “金叔叔。”
    “楊叔叔。”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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